后來過了一些年,霍然才明白,自己那天在墨白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吟游詩人始終坐在狹窄的木床上,背靠著墻壁,這副樣子太像是塑像了。他的臉上凝集著一個青年修士所特有的憤怒、沮喪、悲傷和迷惘,還有因達不到理想而蒙受的羞辱,如此多種的材料混合涂抹在一起,最后成就了一尊呆板而又具體的人偶。
隔壁的林屠夫家里,林小多在不分日夜的鼓搗著各種各樣的機關(guān)脖子,無聊之極的墨白也時不時去看看。他的詩人氣質(zhì)走到哪里都是與眾不同的,長發(fā)飄灑,沉默不語。
當(dāng)他沉思的時候會顯出一種獨有的憂郁表情。
林屠夫的老娘問他:“你是誰???”
墨白回答:“霍婠婠的朋友?!?p> 林屠夫的老娘又問:“大熱天的跑這里干嘛?”
墨白回答:“下山游歷嘛?!庇谑侨藗冎?,他是其他門派下山游歷的修士。
這引起了山河灣上一些待嫁女修的注意,比如胖姨的侄女,也是一個胖子,她一直聲稱要嫁給一個有前途的修士。但是附近但凡靠譜點的修士,都不愛搭理她,她本人除了胖沒有啥特點。聽到有一個外來落單的青年修士,她就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過了兩天胖姨來打探情況,先去了丹青館,找霍大年問訊,后者這幾天心情惡劣,本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但知道是來打聽家里的那個游吟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什么信息都不肯透露。
胖姨更好奇了,直接闖到他家里,看到墨白呆呆地坐在木床上,身上披著一件皂青色的夾衫,上面布滿星星點點的破洞,露出毛茸茸的半條腿。他靜靜地望著天空,把鞋子踢到床底下,順手撓了撓大腿內(nèi)側(cè)。
胖姨走進去,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柲祝骸澳闶悄膬簜€門派的?。俊?p> “我從西邊來?!?p> 所問非所答啊,胖姨又問:“你修煉到什么層次了?偏重于那個方面?以后是打算待在流云宗還是去哪里?”
墨白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詭異的笑容,不過胖姨沒看到,她繼續(xù)追問:“你有道侶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墨白橫了她一眼,沒有作答。嘴一張,口中吐出一個氣泡,眼仁向上一翻,注視著這個氣泡向上擴散飄蕩。
胖姨也跟著一起看,兩個人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東西,忽然墨白一吹氣,把那氣泡吹散了。胖姨猛地回過神來,覺得后背冷颼颼的。
她很識趣地退了出來,到門口恰好遇見林屠夫,低聲抱怨說:“一家子神經(jīng)病,難怪霍師兄這么多年還單著。”
霍大年單身多年,他很講究尊嚴,即使對孫小紅有意,也不愿意在這種情況下被人趕著上架。話說回來,娶了孫小紅,麻煩就不來了嗎?
挨揍以后,孫小紅每天都會過來一趟,本來店鋪就在隔壁,以前還避嫌,現(xiàn)在放開多了。她憂心忡忡地對霍大年說:“那兩個家伙肯定還會來找你,你防著一點?!?p> 霍大年撇一下嘴,并不以為意,心想,跟他一生的經(jīng)歷做比較,田彪這樣的貨色算得了什么。
幾天后,又是一個下午沒人的時候,獨眼來到了丹青館,對霍大年說:“田彪找你?!?p> 霍大年輕吁了一口氣,仿佛等得就是這一刻。他想了想,換了身干凈的長衫,把丹青館的門鎖了,不緊不慢地跟著獨眼走出去,赴那場注定的約。
墨白直睡到下午,起來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那會兒霍然和霍婠婠發(fā)現(xiàn)丹青館鎖了門,霍大年不在,就去找孫小紅,孫小紅帶著他們四處打聽,誰都不知道霍大年去了哪里。
與此同時,流云宗戒律堂的一群修士包圍了整片山河灣,不過他們不是為了霍大年而來。
墨白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一個陌生的中年修士,后面還跟著幾個人,墨白不認識他們。
來人冷著臉說:“跟我們走一趟。”
墨白探出頭去一看,一群穿著統(tǒng)一制式衣著的修士正匆匆趕來,他沉思了一下。
敲門的修士,很敏銳地覺察到了墨白表情的變化,他是流云宗戒律堂的一位執(zhí)事,任何微小的彷徨、焦慮、恐懼、躲閃,都可以在他的眼睛里放大。
來人不再猶豫,伸手要扣住墨白,墨白飛起一腳踢在對方的肚子上,后者沒有閃躲硬接了這一下,沒成想巨大的力道讓他后退了兩步悶哼了一聲?;剡^勁的時候,墨白已經(jīng)拎著隨身的包裹,縱身而出幾十米遠了。
霍然和婠婠本來正在丹青館里等霍大年,聽到附近在抓人,很好奇地圍觀了一下。
二人發(fā)現(xiàn)自己動靜來自自己家的方向,有人告訴他倆。快去看看吧,你們家那長頭發(fā)的詩人被戒律堂的執(zhí)事攆上房了,今天真熱鬧。
霍婠婠聞聽急速跑了過去,霍然跑得慢了點,到跟前兩個人都被戒律堂的弟子攔住了。
遠遠的,霍然看見墨白站在高處,有幾個修士從他的正面圍了上去。墨白沒吭聲,也沒動,等他們到近些時,只一揮手,眼前的幾個人就全部趴倒在他的腳下。墨白又露出他慣常的那種輕蔑笑容,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幫修士,而是一群螻蟻。
霍婠婠這時擠到了前面,她驚呼了一聲:“墨白!”
墨白聽到了聲音,眼光在人群里尋找,當(dāng)看到霍婠婠時,他笑了一下。這個笑和往日里的那種完全不同,這個笑容自在又輕松,完全沒有身處險地被人圍攻的窘態(tài),也沒有了平日里那種懶散呆板的模樣。
墨白把臉轉(zhuǎn)向圍著自己的一堆流云宗戒律堂修士,然后慢慢地解開了那個素來不離身的包裹,一道道黑影突然從包裹中釋放出來,發(fā)出低沉晦暗的咆哮聲。圍觀的人群壓根看不清什么,沒等發(fā)出驚叫聲,眼前只是一晃,包裹,黑影,墨白,瞬間從人們的眼中消失,仿佛壓根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霍然驚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覺得肩膀被人按住。他回頭一看,霍大年站在他身后,不,那已經(jīng)不再是霍大年,那只是穿著霍大年的衣服,并且連衣服也是血跡斑斑的一個人,他原先那張英俊不凡的臉龐,現(xiàn)在變得像豬頭一樣,兩眼腫成了一條線,半個耳朵撕裂了,額前的頭發(fā)少了一片。
霍然吃驚地看著他,霍大年無力地張開嘴,吐出了一坨血塊。
霍然伸手拽了拽旁邊呆立著的姐姐,霍婠婠回過頭,視線從墨白消失處轉(zhuǎn)向霍大年,一瞬間她的眼神從絕望變成死灰??雌饋恚霘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