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見敵人退走,心神稍定,道:“再興,你可知我親赴中原為著何事么?”張再興道:“干爹不辭辛勞,長途跋涉來中原,當然不會是游山玩水而已,必有功在千秋、造福萬民的要事?!倍酄栃柕溃骸爸煸安輨?chuàng)有明一代,實則名不正言不順,你知道為何么?”張再興道:“朱元璋一個放牛倌兒、討飯和尚,他有什么能耐?不過靠著徐達、常遇春出力?!倍酄栃柕溃骸氨就醪皇钦f的這個。朱明王朝名不正言為順,是因為沒有傳國玉璽。”張再興略感吃驚的道:“傳國玉璽?”
多爾袞道:“不錯!蒙古人敗退中原,傳國玉璽也就此失落,朱元璋對此諱莫如深,他怕天下人借著這面旗幟起事造反?!睆堅倥d心中暗喜,說道:“干爹赴中原就是為了找尋這失落已久的傳國玉璽?”多爾袞點頭道:“正是!本王已有了線索,假以時日,一定能夠找到?!?p> 正說話間,又聽屋外嘻嘻一笑,假扮聾老者那人又進了屋,說道:“剛才出了個恭,俗話說得好: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拉屎?又云:進門三步急,出門一身輕。小子如今好生通泰,剛才的不算,咱們重新來過……”
聾老者也不知他說些什么,一見他便氣不打一處來,一個縱身向那人撲去。啞婆婆知老伴一人不敵,也上前夾攻。
那人只是閃躍騰挪,在兩人之間游走,攻擊不足,自保有余。過了七八十回合,那人忽然騰出雙手比劃,似在向啞婆婆打啞語,嘴唇一開一合,又似在與聾老者說話。卻并未出聲,旁邊眾人都不知他搞什么古怪。
聾老者心下一愣:“他嘴里說些什么?”啞婆婆心里也直犯嘀咕:“他打的是什么啞語?”兩人這么一分心,立時無法聚攏精神,好幾次手上的殺招竟向自己老伴使去。對敵不可不看敵,看敵則那個念頭在心中揮之不去,心有不專便是聾啞二老聯(lián)手的破綻,斗到后來,二老被那人各蓋了一掌,倒退數(shù)步,幾欲摔倒。
正在此時,茅屋四周噼叭聲大作,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多爾袞眼見情勢不妙,忙道:“此處不宜久留,咱們走!”哈巴圖、聾啞二老、張再興等人保著多爾袞從后門落荒而逃。
那人也不去追,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這女娃娃的法子果然甚妙。”少沖移步到他跟前,示意他為自己解繩。待他解了繩索,稱謝道:“多謝空空兒前輩?!?p> 那人蹬去腳下墊的高蹺,撕下人皮面具,果然便是“死不了”空空兒,他大是不樂,說道:“把戲拆穿了,不好玩。”
門外奔進來一個女郎,脆聲叫道:“岳少俠!”只見她作農(nóng)家女打扮,衣服已為泥土所污,臟黑的臉上滿是關(guān)切之情,見少沖安然無恙,展顏而笑。少沖才知道自己的姓,還是第一次聽人叫出,心中一熱,口上道:“朱姑娘病體才愈,怎么來了?”
那女郎正是晉寧公主朱華鳳。
朱華鳳道:“聽說你和羅歪嘴追蹤群賊,我不放心,便單身來援,至此已是晚間,正看見聾啞二老在商量著甚事,我懂些啞語,知道他們在油燈里動了手腳……”
少沖悟道:“原來迷藥不在蚊香中,而在油燈中。原來三番四次打熄油燈的是你?!?p> 朱華鳳道:“當時我不敢說話,怕驚動聾啞二老和地室里的群賊,身上又無紙筆,只好用飛石打燈,哪知你這蠢驢自作聰明,偏要點亮,我本來打算鬧得你不得安寧,可惜聾啞二老發(fā)現(xiàn)了我,我只好藏起來,這下子你和羅歪嘴吸入了迷煙,睡昏了過去,自然任由聾啞二老捆縛。群賊這才從地室中出來,紛紛散去,只留下張再興和幾個生人,從他們談話中我才知,原來是滿洲貝勒多爾袞。我自知救不了你,想回去搬兵,又遠水解不了近渴,急得沒法,心生一計,跑到附近鎮(zhèn)上買爆竹等物,深更半夜,我好說歹說才買了來。回來路上恰好遇見空空兒在一座橋上走來走去,我問他干什么,他對我疑懼甚深,說他的朋友呆會兒就到,叫我不要欺負他……”
少沖聽到這兒,瞧了一眼空空兒,心中一樂:“空空兒前輩武功那么高,他不欺負別人,別人就謝天謝地了?!?p> 朱華鳳續(xù)道:“我道:‘你的另一個朋友正被壞人欺負,你不去救么?’他道:‘胡說胡說,少沖老弟武功高極,誰能欺負他?你這鬼靈精,想騙老小孩?!业溃骸焱庥刑?,人外有人,你的少沖老弟就一定打得過別人么?何況他遭人暗算才被擒住的?!拜呅帕宋?,但又道:‘等叔孫匹夫、刀兄弟會齊了,大伙兒人多就不怕了?!业溃骸虏灰诉t,再耽擱得片刻,你就見不到你的少沖老弟了?!€在猶豫,我便拿出爆竹,說道:‘你若答應去救他,這個給你玩?!拜呉娏吮?,一下子搶過去,高興的答應了?!?p> 少沖這下才知空空兒剛才所說的“女娃娃”便是公主,心下感激,說道:“又是朱姑娘救了我。”聽了公主說明前因后果,突然想到:自己中賊人迷煙暗算,與羅叔叔無關(guān),但羅叔叔又去了哪里。朱華鳳猜中他心中所想,說道:“羅俊并沒有害你,他被張再興殺了,尸體就在屋外?!?p> 少沖失聲叫道:“什么?”沖到屋外,果見羅叔叔俯伏在地,背上紅了一片。這時東方發(fā)白,少沖見他右手按地,地上血跡縱橫,似乎寫有一行字,仔細一看,大約識得是:“楚楚,大哥先走,你保重”九字,“重”字已然筆畫散亂,看來羅叔叔盡力寫完后才斷了氣。少沖心道:“羅叔叔對娘的一片情意,無怨無悔,臨死前也記掛著她,似他這般有情有義的漢子怎會害我?”當下找到鐵鍬,挖了個坑,把他尸體好好葬了。
事畢,空空兒鬧著要少沖一起去橋上見九散人,少沖想起靈兒,也不知她近況如何,便允了,問朱姑娘道:“貢品呢?”朱姑娘猛醒道:“空空兒,我叫你來搶寶物,寶物呢?”空空兒嘴一噘,道:“我打著打著,就忘了?!比嘶匚堇锼褜?,寄希望于多爾袞、張再興忙中有失,忘了帶走。幾間茅屋翻遍了,哪有貢品,少沖暗想:“未能追回西洋奇珍,有負重托,如何面對信王?”
忽在此時,刀夢飛的喊聲自遠處傳來:“空空兒,你不守信用,說好了在橋上等候,你又到哪兒去玩了?”從聲音聽來刀夢飛是快步而奔,喊到最后一句時,似乎人已近茅屋。朱華鳳低聲道:“他們來了,我還是回避為是。”她曾帶頭攻打過白蓮教,抓捕過白蓮教要員,與九散人結(jié)了怨,不想此時再與他們節(jié)外生枝,更讓少沖為難。當下退入茅屋回避。
刀夢飛、叔孫紇、煙花娘子、擔擔和尚、狗皮道人、蕭遙等人隨后陸續(xù)到來。少沖迎上去打個四方拱,道:“許久不見,各位可好?”刀夢飛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京中一別,想不到又在這兒與少沖兄弟見面了。”
擔擔和尚扔給少沖一個包袱,道:“這是你要找的西洋奇珍,不過這把怒天劍是咱白蓮教神兵利器,便歸了咱們了。”少沖打開包袱一看,果然便是何太虛攜來賽寶的西洋奇珍,一件不少,喜出望外,道:“大師這是如何得來?”
擔擔和尚道:“凌晨時分,小僧聽到這里爆竹聲響,還以為哪家做生慶壽,便過來湊熱鬧,卻見空空兒戲弄滿洲人,再向屋內(nèi)一窺,什么都沒瞧見,只瞧見一堆寶貝,便順手牽羊了。聽刀兄說你正在追尋這些寶貝,現(xiàn)在見著了你,小僧不奪人之愛,就給了你吧?!鄙贈_連連稱謝,道:“大師竟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走這只肥羊,當真神乎其技?!?p> 少沖見陸鴻漸、歐陽千鐘沒一起來,問道:“陸前輩、歐陽前輩呢?”煙花娘子道:“咱九散人在京城被忠勇營和東廠錦衣衛(wèi)糾纏,牛皮大哥身受重傷,由右護法護著,于是走散,這次憑著空空兒留在各地的暗號才得以相會,陸護法若是見了暗號,早晚也會來此會合。”
少沖心想:“白蓮教左右護法隨護教主,陸前輩怎么不護靈兒?”一想到靈兒,才見眾人中并沒有她,心下先是一緊,道:“靈兒呢?”
祝靈兒身為白蓮教教主,他這般直呼閨名,九散人聽來頗為刺耳,但均知他與教主關(guān)系非同尋常,倒也不以為怪。扮成算命先生的蕭遙道:“當日在BJ西山時陸護法、老匹夫、刀兄弟來救少沖兄弟,救主在陶然亭等候,突然冒出十幾個蒙面人,將我們打倒后擄走了教主。我得到線報,教主被他們擄進了皇宮。這次咱九散人聚會,便是要商量一個法子,營救教主。”刀夢飛道:“蕭先生智略過人,有什么主意不妨說出來,大伙兒聽你的?!比郝暩胶偷溃骸笆前??!笔掃b道:“依蕭某之見,咱們都扮作江湖人士,掩人耳目,到京城打探,誰得到確切消息,就以暗號通知其余人,到時再商議行事。”眾人別無奈何,只好如此。
蕭遙向少沖道:“九散人要事在身,不便久作淹留,就此告別。他日江湖再會,再謀良晤,把酒言歡?!北娚⑷伺c少沖一一作別而去,只有空空兒站著沒動,一言不發(fā)。
少沖道:“前輩不必擔心靈兒,她機靈聰明,定會逢兇化吉的。”空空兒開口道:“少沖老弟,靈兒對你甚好,你不可不管?!鄙贈_道:“就是前輩不說,這個我也知道。”
這時傳來刀夢飛遠處的聲音道:“空空兒,你還不走么?”空空兒傳聲道:“我要跟少沖老弟說會兒話,你們先走?!贝娚⑷巳ミh了,才對少沖道:“少沖老弟,空空兒有心事跟你說,我說出來,你可不許笑我?!?p> 少沖心下奇怪,空空兒前輩以往天真爛漫,無煩無憂,這時卻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老了許多,深沉了許多。聽他道:“此事令老哥好生煩惱,求老弟給我出個主意?!?p> 少沖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以為關(guān)系重大,便道:“前輩但說無妨,只要力所能及,晚輩當盡力而為?!?p> 空空兒這才吞吞吐吐道出事情原委。原來空空兒當年藝成出山后遍游天下,途經(jīng)孟州,恰逢當?shù)匾幻闲绽先瓗熢诖嗽O臺比武招親,挑選金龜婿,空空兒生性好玩,也去湊熱鬧,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起初與孟女享受男歡女愛,也覺有趣,但沒過幾天便感郁悶透頂,偏偏這個孟女對他看管甚嚴,不容他有逃走之機。夫妻倆同房多年卻無半個子嗣,從朋友那里撿來一個女孩,名叫“丁當”,兩人愛如掌珠,但后來不慎走失,兩人分頭到處找尋,這一找便是十幾年??湛諆簼u漸淡忘了家室,整日東游西蕩,樂得逍遙自在,就是數(shù)年前在界口許道清家巧遇這個孫女,想起了一些往事,但也并未放在心頭,直到幾天前邂逅已是老婦的孟女,煩心之事便接踵而來。
少沖待明白怎么回事后,不禁啞然而笑??湛諆荷鷼獾溃骸拔艺f過你不許笑的,如何又笑了?”少沖道:“前輩一家團聚,該當開心才是啊。”空空兒道:“小孟蠻橫得很,見了面多半會罵我個狗血淋頭,哎,相認也不是,躲避也不是法子,卻叫我如何是好?”他說這話時抓耳撈腮,愁苦之狀溢于言表,這情愛二字于他而言,當真是世上最為棘手之事。
少沖道:“事都過去二十年了,再大的怨氣也該消了,如果前輩救回靈兒,孟前輩高興之下,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空空兒點了點頭,道:“老弟的話有些道理?!鳖D時喜逐顏開。
這時少沖見朱華鳳在向自己招手,便走過去。朱華鳳低聲道:“剛才我見附近有可疑人物出現(xiàn),極可能是沖著西洋奇珍而來,咱們千辛萬苦找回了,千萬不可再失去?!鄙贈_道:“咱們盡快起程,晝伏夜行,將西洋奇珍送回皇宮?!敝烊A鳳搖搖頭,道:“敵暗我明,易為所趁。我有個計策……”說到這里湊到少沖耳旁輕聲道:“咱們將真的貢品讓地方上快馬遞送入京,自帶一批贗品招搖過市,就算失了也不可惜?!鄙贈_聽了,連稱好計。
當下三人到城中投店,朱華鳳后門出去買了些古玩贗品回來,做成一個包袱。當晚少沖攜貢品徑至巡撫毛一鷺的府宅。毛一鷺正摟著小妾酣睡,少沖破門而入,刀子架在他脖子下,那小妾正要呼叫,被少沖一拳擊昏。少沖把包袱扔在床上,道:“巡撫大人,得罪了,包袱里的東西正是皇上派人找尋的西洋貢品,你即刻命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城,失落了貢品,唯你是問!”毛一鷺前番激起民變,正愁無功補過,聽了又驚又喜,連連點頭。少沖這才離了毛宅,回到住處,一路未見有人跟蹤。
次日鏟平幫的兄弟也趕了來,正好護寶北上,以壯行色。這一日在薊州落腳,天尚未黑,空空兒上街玩耍,少沖在店中與姜公釣等人喝茶,正閑談間,空空兒慌慌張張跑回來,一邊大叫:“來啦!來啦!……”店中眾人還以為什么江洋大盜來了,頓時也驚慌起來。少沖問道:“空空兒前輩,什么人來了?”空空兒卻只說“來啦”,奔入房中躲了起來。
眾人正自驚疑,只見店門前走來三個道姑,前面一個頭戴紫貂斗篷,遮了面目,背上斜背著兩柄古定劍,后面兩個分著一黑一白兩色道袍,皆是面沉似水,殺氣騰騰。少沖見了,立即想起石寶山遇見的黑白無常和那老道姑,心想:“劍仙門的人莫非沖著西洋奇珍而來?”
只聽黑無常道:“姥姥,他就是進了這個店?!卑谉o常道:“姥姥,咱們進去么?”老道姑帶了幾分怒氣道:“這店又不是他開的,為什么進去不得?”說罷大步邁進店來。
店家見她們氣勢洶洶,恰如那伙江洋大盜,當即擋住不讓入內(nèi),道:“小店廟小難供大佛,三位另投它店吧。”老道姑大怒,道:“原來你被他買通了,也來氣我?!鄙焓謱⒌昙姨崞饋硪粧仯秸蛇h之處。店內(nèi)頓時大亂。呂汝才想打抱不平,姜公釣拉住他道:“看看再說?!?p> 老道姑上了樓梯,卻聽樓上一個女子道:“師太從蘇州一直追到薊州,可謂煞費苦心,如今急不可待,便要強搶么?”說話的正是朱華鳳,手中提著一個包袱。老道姑道:“呸!什么急不可待,小妮子嘴巴放干凈些?!敝烊A鳳提起包袱相示,道:“這就是你想要之物,就看你有無本事來取?!崩系拦玫溃骸八桓页鰜?,卻叫個小姑娘出來考較我,好,我就讓他瞧瞧,我的武功今非昔比?!?p> 老道姑一個縱身飛上,手剛要觸及包袱,突然另一個人影撲到,將包袱搶了過去,落地時見那人身材高挑,裝扮奇特,喝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西北一匹狼’英扎吉?!崩系拦玫溃骸八趺唇簧夏氵@種朋友?你叫他出來,憑你也配與本座較量?”
英扎吉在西北大漠中殺人越貨囂張慣了,哪聽得如此言語,心下頗怒,嘴上卻打趣道:“道觀中空虛寂寞,道姑思春出來找男人,這也難怪,不過找男人也用不著這么兇巴巴的嘛?!?p> 話剛說畢,忽見劍光一閃,剛想躲避,左耳猛地一痛,當明白左耳已無之時,卻見老道姑好端端的站在那兒,劍未離鞘,鞘未離背,其運劍之快,迅雷不及掩耳。這一招要取他項上人頭,原也不難。他猛然想起一人,驚道:“你是‘飛劍奪命’孟……孟婆師?”
這老道姑正是劍仙門的孟麗華,數(shù)丈之內(nèi)飛劍取人首級,人稱“飛劍奪命”孟婆師。
孟婆師道:“我孟婆師聲名竟也播及西北大漠,英扎吉,算你交運,今日本座不開殺戒,下次別讓本座看見你?!庇⒃坏萌酉掳?,灰溜溜而去。孟婆師道:“看來這里頗多骯臟齷齪之徒,久留此地徒惹穢氣?!闭f罷轉(zhuǎn)身出門,三人隨即沒入人群之中。
少沖提了包袱上樓。朱華鳳咋舌道:“這老道姑好厲害,幸好我拿出的是假貢品,老道姑這才罷手?!鄙贈_道:“我看那道姑似乎并非為著貢品而來,倒似在找一個人?!敝烊A鳳道:“不管如何,她走了就萬事大吉,我可不想被她剔了耳朵,劓了鼻子。”
回到房來,空空兒兀自藏在衣柜中,連問:“走了沒有?”當?shù)弥吡瞬砰L舒了口氣。朱華鳳道:“那道姑有一套‘老娘教子劍法’,專打不聽話的頑童,你可要小心些?!笨湛諆翰灰詾槿坏牡溃骸昂?,誰怕她?她的劍法都是我教的,什么‘老娘教子劍法’,聽也沒聽過?!敝烊A鳳道:“人家走了,你吹的好大口氣?!?p> 次日起程向BJ進發(fā)。一路上鏟平幫眾人竭力護寶,少沖和朱華鳳卻并不怎么在意。直到京城,姜公釣等人才松了口氣。少沖入京已是第三回,街上一回比一回冷清,已大不如萬歷年間熱鬧了,魏忠賢干預朝政,倒行逆施,天子腳下人人自危已是想象中事。又想起第二回來京時有美黛子相隨,掐指一算,離“七夕之約”還有兩個月,但愿能早日救出靈兒,不會誤了約會。
眾人投宿在悅朋客棧,朱華鳳在樓下存行李,猛見那老道姑孟婆師坐在柜臺旁納涼,吃了一驚,道:“你坐在這兒?”孟婆師沒好氣的道:“老娘愛坐在這兒,關(guān)你屁事?”朱華鳳行李也不存了,奔到少沖房來,對少沖道:“咱們不住這店了,老妖婆追到這兒來啦!”
這時恰好空空兒進房,朱華鳳對他道:“‘死不了’,那老道姑又來了,你不是不怕么?去把她趕走?!笨湛諆阂宦犇樕笞儯p手亂擺,道:“我不能見她,她要問起我,你就說店中沒這個人。”朱華鳳道:“你去趕走他,我買煙花爆竹給你作獎賞?!笨湛諆旱溃骸安蝗ゲ蝗?,‘死不了’一見老道姑就死翹翹,你這次就是給我一千一萬個爆竹我也不去?!痹捴掋@入棉被中,說什么也不出來。
少沖已猜中了七八分,讓朱華鳳到房外,將空空兒與孟女之事說給她聽。朱華鳳這才明白,道:“原來那老道姑不是為了奪寶,而是尋夫來著,害我虛驚一場。”當下笑著回到房中,見空空兒神情忸怩,說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還是出去領(lǐng)教‘老婆訓夫劍法’吧?!笨湛諆捍笫遣话玻B連作揖道:“好姐姐,好姑姑,千萬不要說我在此處?!敝烊A鳳聽了不悅道:“我有那么老么,要你稱姐姐、姑姑?”空空兒道:“好妹子,好弟妹,你是我少沖老弟的未來媳婦,你該向著我才是。”
朱華鳳聽他說什么“少沖老弟的未來媳婦”,心中一陣甜蜜,嘴上卻道:“呸呸呸,為老不尊,信口胡說,我不睬你了?!彼齽偞蜷_門,正好與少沖撞上,以為剛才空空兒的話已為少沖聽見,羞得面紅過耳,拔腿便跑。
少沖哪解女兒家心事,甚感奇怪,進屋向空空兒道:“空空兒前輩,如今已到京城,公主答應派人回宮打聽靈兒的下落,也不知蕭先生那邊情形如何了,前輩若蝸身不出,我又不識暗號,何從得知消息?”空空兒道:“這個……出去太過危險,不出去,我的靈兒……唉,端的兩難?!鄙贈_沒法,只好同鏟平幫眾兄弟出去打探。
次日少沖又來見空空兒,哪知一夜之間,空空兒原來黑亮的鬢發(fā)變得灰白如銀了,想不到他為著那兩難之事竟愁白了頭發(fā),兀自沒有想到一個兩全之策。
這時聽得外面鼓樂喧天,人聲如沸,正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朱華鳳滿面春風的進屋來,連道:“喜事?!鄙贈_道:“有了靈兒的消息么?”朱華鳳道:“你心中只有靈兒么?是你的喜事。毛一鷺派人從驛道送的那批西洋奇珍,途中前后遭五伙黑道匪徒伏擊,最終在高碑店被洗劫一空……”
少沖大驚失色,道:“這也算喜事?西洋奇珍再次失落,你我的工夫豈不白費?”頓時不安起來,卻見朱華鳳抿嘴而笑,怨道:“你還笑得出來?!?p> 朱華鳳道:“你多慮了,失去的是贗品,真品一直在咱們手中,今日禮部派人來迎接貢品進宮,還要表彰你的功勞呢?!鄙贈_轉(zhuǎn)愁為喜道:“什么?毛一鷺送的是贗品?原來你一直在騙我!”朱華鳳道:“咱們此行太過張揚,難免不引人懷疑,我便虛而實之實而虛之,將贗品給了毛一鷺,即便如此,你也算有功?!鄙贈_道:“只是護送贗品的驛卒死得冤枉?!敝烊A鳳一笑,道:“干大事不拘小節(jié),死幾個人算得了什么?何況他們引開黑道多少險惡之徒,可說死得也不冤枉。我叫地方上補恤他們遺屬便是。”
說話間迎接貢品的官員已到樓下,眾人將西洋奇珍交到他們手中,禮部侍郎宣讀圣旨,對少沖大大的贊許了一番,然后將一朵碩大的紅花戴到他胸前。最后鳴鑼開道,由五城兵馬司的鐵甲軍護送入宮。
不久悅朋客棧回復平靜,少沖心中殊無歡愉之情,畢竟這個功勞當歸于擔擔大師,自己自始至終也沒出什么力,但他也知:即便朝廷知道是擔擔大師立的大功,只怕也不會表彰他這個“邪教妖徒”。
少沖摘去紅花,長出了口氣,卻聽旁邊一個人道:“這些貢品乃西洋意大利國的教士利瑪竇所獻,公子找回貢品,也是幫了敝人一個忙,為表謝忱,這里有份禮物,還請公子笑納?!?p> 說話之人碧睛赤髯,高準凸額,顯非中原人氏,卻穿著儒服,說的是一口純正的京片子。他旁邊還有一人,身穿紫袍玉帶,看來是朝廷的官員,向少沖引介道:“這位是西洋葡萄牙國人氏,漢名湯若望,來我華傳教,宏揚慈善。在下徐光啟,現(xiàn)在禮部供職?!?p> 徐光啟之名,少沖聽人兩次提過,一次是說書先生曹逢春說他上書鑄西洋大炮,袁崇煥以此打敗了八旗軍;一次是空乘說他贈以花月寶鑒,以此嚇得眾反賊幾乎尿流。當下拱手一揖,道:“久仰大名,幸會!無功受祿,愧不敢當?!?p> 湯若望道:“這是敝人的一片心意,公子若不收下,是怪禮物太輕,敝人只好另備一份大禮了。”少沖忙道:“不用不用,我收下便是?!苯舆^他手中的木盒。徐光啟道:“依西洋風俗,收下禮物可當面打開看看。”少沖道:“那我就依西洋風俗打開看看。”他拆去紅紙,揭開蓋子,見是一本硬皮書,上面寫著‘新約全書’四字。湯若望道:“這是我天主教的圣經(jīng),凡我教之徒,對圣經(jīng)須爛熟于胸,全心信仰?!?p> 少沖心想:“天主教是什么教?會不會是白蓮教一類的邪教?”湯若望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天主即上帝,我教教旨乃敬人愛人,其實與貴國大圣人孔子之‘仁’差相仿佛?!彼┵┒?,時而旁征博引,時而立論辯駁,徐光啟在旁不時插上幾句,言及儒家經(jīng)典中微言大義,有的連少沖也不知道,不禁嘆服這位西洋人之博學。
湯若望又道:“幾百年前有個西方人叫馬可波羅的來過貴國,回去后著了一書取名《馬可波羅游記》,西方人爭相傳閱,說得上洛陽紙貴,驚奇于東方之富庶而心生向往者何可勝記,敝人便是其中之一。此次來華,親臨勝地,敝人卻另有看法,說出來不知公子以為然否?”
少沖道:“湯先生請說!”
湯若望道:“敝人以為貴國固然文明,固然地大物博,但一味驕傲自大,深拒勿納,不求上進,遲早會落后于西方。”
少沖點頭道:“這就好比學武之人,最忌驕傲自滿,一驕傲便輕敵,一自滿便落后。”
湯若望微笑道:“敝人對人言此,他們要么不信,要么說我蠱惑人心,只有徐大人和公子贊同。敝人給公子看一件物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在桌上展開來,只見上面繪有江海陸地,山川形勝,頂上斗大的四個字:“萬國輿圖”。湯若望道:“大地如一個圓球,可分為五大洲:亞細來洲、歐羅巴洲、利未亞洲、亞墨利加洲、墨瓦臘尼加洲……”他指著當中一小塊地方道:“這是貴國。”又指著另一蕞爾小國道:“這是敝國,兩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孫猴子幾個筋斗也打不到呢?!?p> 徐光啟道:“是啊,中國人坐井觀天,眼界狹小,當年鄭三寶七下西洋,最遠也只不過到了這里,成吉思汗西征,還打到歐羅巴洲,唐僧西天取經(jīng),雖經(jīng)千辛萬苦,也只到鄰邦印度罷了??梢姟f國之天下’較之‘中國之天下’,實乃霄壤?!?p> 少沖聞此,心生冷然之想:“可笑武林中自稱‘天下第一’者多么狂妄無知,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三人直談至天黑,湯、徐兩人才作別而去。朱華鳳道:“什么《新約全書》,既非武學秘芨,又非治世奇書,拿來何用?”少沖道:“人家一片好意,豈能辜負?于我無用,便轉(zhuǎn)送他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