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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玉簫英雄傳

第六十九章 論時局漁樵閑話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13704 2024-11-09 20:58:04

  高碑店正處南北要沖,南來北往的行商如過江之鯽。少沖尋到燕云客棧來,見樓下擺了二三十桌,卻大都空著,坐了稀稀落落十來個客人,一瞥眼見有人向自己招手,細(xì)看正是姜公釣,只是改了裝扮:羅帕罩頭,身穿繭綢黃袍,儼然暴發(fā)的財主的模樣。少沖上前坐下,才見魯恩、呂汝才、樊鵬舉等人都改了裝扮,無怪乎沒打聽出來。呂汝才笑了笑,低聲道:“外面風(fēng)聲甚緊,屬下們怕大王陰溝里翻了船,派數(shù)位兄弟到前面接應(yīng),沒想到大王也改了裝扮,以故接應(yīng)的人沒來報信?!?p>  少沖見少了幾人,便問:“馬林、丘、錢幾位兄弟呢?”眾人一聽此問,便俱垂首不語。少沖已覺不祥,黯然道:“是我害的。”不覺落下淚來。姜公釣道:“公子何出此言?就是咱們都死了,也要保護(hù)公子周全?!彼铣沙种?,言談間將“大王”改作了“公子”。問及五大掌門有無出事,姜公釣道:“眾人各奔一方,屬下也不得而知,不過尚無他們被捕的消息,多半逃出了虎口?!?p>  少沖點(diǎn)點(diǎn)頭,便在此時,姜公釣見店門處來了幾個武林人,忙向眾人遞眼色,眾人便都不再說話,一邊喝酒吃飯,一邊偷望來人。進(jìn)來的是四個帶刀拿劍的人,其中一個老者左腳微跛,背掛一個鐵葫蘆,一雙瞳子卻精光湛然,另外兩個漢子都長得魁實,一人提刀,另一人空手,還有一個少婦,腰挎寶劍。這四人一進(jìn)店便拿眼光四掃,不時目光相對,似乎暗示什么。

  四人剛一落座,又有七八位客人進(jìn)店,其中一個精瘦漢子瞎了一眼,一個胖大和尚,余外相貌平平無奇,但都是一身橫肉,看得出是練家子。店家見一下子來了許多客人,高興得了不得,一面招呼,一面叫人上酒菜。酒菜上來,這伙人猜拳行令,推杯換盞,吃得好不鬧熱。

  少沖對這伙人一個也不認(rèn)得,見他們言語不屬,又不時拿眼光瞧向店門外,似乎等著什么人到來,便道:“這伙人來路不正,有些蹊蹺?!苯灥吐暤溃骸澳仟?dú)眼的姓潘,排行第九,人稱潘九,那和尚叫邱遠(yuǎn)志,慣能泅水,兩人都是太湖幫中厲害的角色。太湖幫向在江南一帶活動,竟連袂出現(xiàn)有這京畿重地,多半是踩盤子,看來這只羊牯不小哩?!鄙贈_少時跟隨武太公剿水賊時學(xué)會不少江湖黑話,知羊牯即所劫的財物,踩盤子即設(shè)法探知財物底細(xì),其護(hù)主手上有多硬。

  說話間店外又來四人,俱頭戴范陽笠,身穿沔陽衫,足踏皂靴,肩上擔(dān)著挑子,用簸箕蓋著。少沖見那棗木扁擔(dān)被挑子壓彎,顯見挑中貨物沉重,但四人腳印甚淺,看來其身手也自不凡。這四人把挑子放在門邊,揀靠門的一個空桌坐下,要了菜,一言不發(fā)的吃飯。

  姜公釣低聲道:“這四人看上去似販鹽的,卻有些古怪。”轉(zhuǎn)頭向魯恩道:“三弟,少喝些酒,待會兒要做事了?!濒敹鞯溃骸皹纷又懒??!?p>  忽然馬蹄聲響,自遠(yuǎn)而近,似有二三十騎向這邊而來。那四個鹽梟臉色一變,相視了一眼,又埋頭吃飯。只聽人喧馬嘶,店外涌進(jìn)來二三十名緹騎。時錦衣衛(wèi)到處抓人,惹得雞飛狗跳,怨聲載道。這二三十名緹騎一出現(xiàn),便有怕事的結(jié)賬離開。店家雖暗暗叫苦,卻不敢得罪,硬著頭皮上前招呼道:“眾位官爺,里面請!”

  緹騎中一位少年軍官身穿箭袖袍,長得劍眉星目,面如滿月,豐神俊朗,背著雙手直走進(jìn)來,引得滿座食客都瞧向他,不由得暗暗喝采:“好一個美少年!”少沖認(rèn)得他是投身錦衣衛(wèi)的武名揚(yáng),好在自己化了妝,沒被他認(rèn)出來。這班官人一進(jìn)來,屋中便靜得啞雀無聲。武名揚(yáng)道:“近來河朔一帶出了伙假扮漢人的女真響馬,劫去一批西洋貢品南下,眾位有無見過?”那四個鹽梟再也坐不住,起身到柜臺會了錢鈔,挑起挑子便欲離去。武名揚(yáng)走上前道:“慢著!一個也不能走?!?p>  一個鹽梟道:“大人,小的們都以販雜貨為生,哪有膽子去劫貢品?大人笑話了?!蔽涿麚P(yáng)道:“你挑子里是什么?”那鹽梟道:“回稟大人,都是鹽。”武名揚(yáng)冷笑道:“是么?從來販鹽都是由南向北,你等反而由北向南,可見不是真的鹽販,是不是里面藏著什么啊?”

  店中食客一聽此言,如鬧開了鍋,潘九道:“原來漕幫早得了寶物,叫我等在此好等?!边@時店外也聚了不少人看熱鬧。姜公釣道:“那背掛鐵葫蘆的老者是隴西紅拳門的章云龍,旁邊是他兒子章翠生、女兒章翠花、女婿范彬。紅拳門也來湊熱鬧,看來這批寶物著實值錢?!?p>  又聽武名揚(yáng)道:“你敢不敢揭去箕子,讓我看看?!蹦躯}梟道:“不何不可?”彎身揭去箕子,猛然抄起一把鹽向武名揚(yáng)灑來。武名揚(yáng)向旁一閃,那四個鹽梟趁機(jī)擔(dān)起挑子飛也似的去了。武名揚(yáng)揮手吆喝眾錦衣衛(wèi)上馬追拿。潘九道:“咱們也追?。 睅捅姼鞒一?,沖出門外。轉(zhuǎn)眼間又有幾桌人跟去,紅拳門的四人也在內(nèi)。只苦了店家,忙了半天,只收了四個鹽梟的飯錢。

  魯恩心癢難搔,道:“這么大的買賣看著溜過,真叫樂子手癢得慌。”少沖笑道:“既如此,你們也去湊湊熱鬧?!濒敹骶偷却笸踹@句話,聽了大喜,招呼眾兄弟出發(fā)。姜公釣見他有些忘形,怕他有失,道:“三弟,這里不比在家,萬事不可太張揚(yáng)。咱太行山也不缺這幾件寶物,恐多貪惹禍?!鄙贈_道:“不如你們都去,得了寶物自回太行山,不必管我?!苯炛@位大王武功奇高,用不著護(hù)從,也不喜別人跟著,便拱手道別,道:“公子萬事小心?!?p>  少沖目送眾兄弟離去,心中想著黛妹,不知如何覓她下落,黯然神傷。卻在此時,聽店伙計連聲驚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這位姑娘八成是活不成了?!碧а劭磿r,見店伙計去扶雪地上一個女子,那女子隱約便是美黛子的模樣。又喜又驚,飛步出來一看,不是她是誰?急忙抱起她身子,只見她雙眼緊閉,嘴唇烏紫,一摸手心尚溫,心下略安。抱進(jìn)店來,向店家要了間房,抱到床上,棉被蓋好。又賞給店伙計一兩銀子。店伙計得了這許多酬勞,自是格外賣力,床下生起炭火,熬了一大碗生姜水來。

  少沖運(yùn)功為美黛子舒通經(jīng)脈,美黛子這才悠悠醒來。少沖墊高枕頭,喂了兩口生姜水,見她忽然掉下淚來,好言慰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受苦了。”美黛子道:“藤原叫人在你沽的酒中下了毒,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鄙贈_道:“別哭啦,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里么?”美黛子道:“藤原把我?guī)ё?,要我回日本,我說什么也不肯走,他雖不敢過分相逼,卻讓人看著,說我何時回心轉(zhuǎn)意了便放了我。后來雨萍趁他外出時看管不嚴(yán),才救我出來。我連夜?jié)撎?,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只想走得越遠(yuǎn)越好,后來便不知怎么就昏倒了……少沖君,我們還能在此相見,你說是不是我們緣份未盡?”

  少沖瞧著她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子,甚感心痛,道:“你好好息著,我去請個大夫給你瞧瞧?!泵厉熳右恍Γ溃骸澳悴痪褪且粋€大夫么?我不想讓那些臭男人看到我的身子,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還怕什么?”少沖聽到“我是你的人了”一句,心里倍感甜蜜。又想美黛子如今為官府及神社不容,許多人想找到她,看大夫難免泄露行跡,便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這個大夫也得用藥啊?!?p>  他向當(dāng)?shù)蒯t(yī)館大夫佯稱妻子勞累病倒,買了些調(diào)養(yǎng)的藥,為美黛子煎服,又買了一套衣衫給她換上。到了晚上少沖再來探視,美黛子的臉色紅潤了些,只是精神不大好,懨懨思睡。兩人只閑聊了幾句,她便沉沉睡去。少沖剛出房,忽有人來訪。少沖并不認(rèn)得,問道:“閣下高姓大名?何事賜教?”那人見四周無人后,才道:“我是奉人言一十一所差,有封書子交給你?!鄙贈_心道:“原來是信王的信使?!北愕溃骸叭赵鹿庹铡!蹦侨肆⒓磻?yīng)道:“委鬼難存。”把書子放在桌上,拜辭而去。

  少沖到燈下刮去火漆,取出信瓤,見其上略云:“近獲一滿洲間諜,得知金主派人攜西洋奇珍赴江南開賽寶大會,結(jié)納各路反王,不利于我大明。爾即赴姑蘇,便宜行事,壞其陰謀,奪還奇珍。東林黨人大都人在江南,此行也可順便援救之?!焙竺嬗指接幸恍凶郑骸叭搜砸皇???春罅В 碑?dāng)下就燭上燒去。心中暗想:“今日那四名鹽梟從女真人手中奪去西洋奇珍,信中又言有人攜西洋奇珍赴姑蘇獻(xiàn)寶,這兩件事有無關(guān)聯(lián)?信中并未言明賽寶大會何時何地召開,這卻難辦了。”又想玄女赤玉簫號稱天下第一至寶,說不定也能在大會上出現(xiàn)。

  如此幾日,美黛子在客棧中養(yǎng)病,少沖陪她說話,覺得她似有很重的心事,總是怏怏不樂。一人時,常哼唱著:“飄游旅次病中人,頻夢徘徊荒野林。大竹林里明月光,忽聞杜鵑聲感傷?!鄙贈_在門外聽到,隱約聽出其中況味,心中很是難受。對她道:“黛妹,你聽過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么?文君喪夫后孀居,與相如琴意相通,因其父卓王孫嫌棄相如家徒四壁,不許這門婚事,兩人逃走,后來盡賣其車騎后,買了一間酒舍沽酒。文君當(dāng)壚,相如也與雜役滌器于市中,過那清苦的日子?!泵厉熳拥溃骸暗偃羧缌荷讲c祝英臺那般呢?一個被逼死了,陰陽兩隔,怎能廝守?”少沖道:“梁祝化蝶,雙宿雙棲,比翼雙飛,豈不更好?”美黛子道:“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中,其實拆散他二人姻緣的不是法海,正是許仙自己,我害怕,我害怕你……”少沖搖搖頭道:“我不會是許仙?!泵厉熳有睦锖檬芰诵诡佇α诵Γ罩贈_的手輕聲吟道:“此身如朝露,惟惜與君緣。相逢如可換,不辭赴黃泉?!?p>  又一日,美黛子哼著:“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夢中夢。”說道:“少沖君,你知道么?這首和歌是先祖父太閣大人臨死前所作。先祖父出身卑微,后來追隨織田信長東征西討,本能寺之變信長為其部下所弒,先祖父領(lǐng)兵將各路諸侯逐一剪滅,一統(tǒng)日本,天皇賜他以朝臣中的最高位關(guān)白和朝臣之姓‘豐臣’,成為布衣宰相,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于是躊躇滿志,在京都建筑了一所豪華大邸,名為聚樂第,建成時盛宴連開五日五夜,聚樂第內(nèi)居室數(shù)百間,其內(nèi)器物皆飾有金銀,有酒宴、夜游的樂宴、和歌的應(yīng)酬、伶人的舞樂等等,極盡聲色之美,有如人間天堂?!泵厉熳诱f到這里,抬眼望著遠(yuǎn)處,似在追思那段無憂無慮、浮華奢逸的時光。好一會兒才嘆口氣道:“哎,人終有一死,即便如先祖父那般的大英雄也不例外,十年的安樂后還是病倒了?!断湃缥疑?,世事已成夢中夢’,先祖父詠畢這首歌,倦怠的閉上了雙眼。誰也不知道他臨終時腦子里在想什么,也許在感嘆功成名就之后,在大阪城所度過的繁華愉悅的日子有如夢中之夢,而死亡驚醒了身外之身,也許在擔(dān)心德川家康會打倒豐臣家……就在兩年后,輔佐秀賴樣的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叛變,真的滅了我豐臣家。哎,人生無常,富貴轉(zhuǎn)眼云煙,城闕俱壤,英雄安在?”美黛子說罷,不覺潸然淚下。

  少沖怕她效法吟公主自殺明志,步其后塵,道:“我這幾日在想如何破解東洋忍術(shù)和劍術(shù),待我想到了,咱們便不必怕了?!泵厉熳拥溃骸捌鋵嵢陶邽E觴于中國戰(zhàn)國時的刺客,如專諸、要離、荊軻之輩,其術(shù)根源于姜子牙《六韜》,自孫子兵法演化而來,傳入日本之后再加上修練道和山中伏擊術(shù),始成。忍者能忍受一切,不惜一切,故謂之忍者。他們要?dú)⒛?,那真是防不甚防。”?dāng)下美黛子將忍術(shù)中的伏擊、隱身、投毒、喬裝之法詳細(xì)與少沖說了。

  說及東洋劍術(shù),其流派雖多,大都固守招勢,每一招略有不同又是一個流派。她演練其中主流派別的招勢,如何攻防都一一告訴少沖。但事關(guān)櫻花神社卻絕口不提。最后道:“櫻花神社是家父一手創(chuàng)建,我雖脫離神社,但還是家父的女兒,涉及神社的隱密請恕我無法奉告。”

  少沖道:“我明白,但櫻花神社在我國內(nèi)興風(fēng)作浪,不予以鏟除,不但你我無安身之日,就是中國的百姓也要深受其害?!泵厉熳域讉?cè)轉(zhuǎn),眼光不敢與少沖相對,半晌才道:“我還小時,家父便請老師教授我中華的禮儀、文化,在我將來中國之前,家父還請來自琉球的武師授我中國武藝,家父曾說:‘先祖先的志愿,就是平定九州、吞并朝鮮、征服大明、進(jìn)而揮軍印度、安南,一統(tǒng)天下。平定九州已成現(xiàn)實,吞并朝鮮卻遭萬歷之?dāng)。茸娓竿炊ㄋ纪?,只有先拿下中國,諸藩自是囊中之物。中國自古以來都比日本強(qiáng)大,吸其精粹為我所用,奮發(fā)圖強(qiáng),日本總有一日強(qiáng)過中國。’后來家父與我定了一門親事,我不依允,家父便要我來中國做一件大事,做成了就可退婚。我本來極向往中國的,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到中國才知,原來家父要我做的事便是借白蓮教引起中國大亂,我不想做,可是我已無退路,后來遇著你,更讓我左右為難,進(jìn)退維谷……如今一切皆成過去,就不必說了。來日見著家父,我當(dāng)勸他化劍為犁,與中國修睦?!?p>  少沖見她說到最后一句時眼光閃爍,也知白蓮教事敗,她違背了約定,她父親豈能輕易饒過她?她口上說“來日見著家父”實則害怕見著他,當(dāng)下道:“如此也好。眼下先養(yǎng)好你的病,別的事以后再說吧?!?p>  美黛子拿出一本曲譜,道:“這是家傳的曲譜,聽說遠(yuǎn)祖做過遣唐使,從唐朝宮廷樂師那里抄來?!鄙贈_接過翻看,喜道:“《廣陵散》、《霓裳羽衣曲》、《玄女吟》、《鳳來儀》這些曲子早已失傳,想不到你這本抄錄中存有。傳說秦女弄玉奏《玄女吟》,蕭史演《鳳來儀》,引龍鳳和鳴,雙雙乘龍跨鳳而去,做了神仙眷侶?!?p>  美黛子聽到這里,病顏為之一展,秀眉軒起道:“是么?這個結(jié)局我倒很喜歡。不如你去買來樂器,咱們吹奏幾曲,也效那鳳凰于飛之樂?!鄙贈_怕她病體違和,但又不忍拂她意,何況見此妙曲也甚是心癢,當(dāng)下稱妙,吩咐店家代買笙簫各一,不久即送到房來。

  這本曲譜以唐代燕樂半字譜書寫,而非當(dāng)時通行之工尺譜,兩人一番切磋琢磨,將其轉(zhuǎn)譯過來,先把曲調(diào)默記于心,再調(diào)音定調(diào),磨合數(shù)遍。

  到了夜里月白風(fēng)清之時,焚上檀香,美黛子取出蘆笙,對著滿天星斗,照著譜子吹奏起來。萬籟俱寂,那曲調(diào)輕柔幽婉好似一縷輕煙飄向天邊,在天際回蕩。少沖的簫聲跟著響起,正與笙聲相和,宮商相協(xié),喤喤盈耳。

  兩人本是音律高手,又兼心意相契,所奏之樂妙比天籟,如靈峰橫生天際,煙霧飄渺,又如泉水丁東,涌珠濺玉,聲振梁塵,令群魚爭聽,萬馬仰秣。

  但《鳳來儀》似乎漏掉尾聲一段,戛然而止,甚為突兀,兩人本想為其續(xù)上,但想破了腦袋,試了多個調(diào)子,都與原曲殊不相合,只得作罷。

  美黛子有樂聲調(diào)理,病也好得快了。到第八日上,美黛子精神大好,病起梳妝,少沖為她描眉簪花。美黛子顧影自憐,忽然問道:“少沖君,你說我美不美?”少沖答口道:“美啊?!泵厉熳佑謫枺骸皶一啦幻溃俊鄙贈_訝然道:“我沒見過,聽說曇花開放只在剎那之間,在花開花謝的那一剎那最美?!毙闹衅婀炙秊楹瓮蝗惶岬綍一?。

  美黛子道:“倘若曇花永不凋謝,世人還會不會覺得它美?”少沖道:“你小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世上哪有永不凋謝的花?”美黛子道:“最美的花,倘若永不凋謝,久了也習(xí)以為常,并不覺得美了是不是?少沖君,你回答我啊?!鞭D(zhuǎn)過臉來,望著少沖。少沖見她一汪春水有了些許淚花,在她眼中看到了對現(xiàn)時的眷戀、對將來的擔(dān)憂,說道:“黛妹,就算將來你老掉了牙,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仍是我心中最美的黛妹?!?p>  美黛子聞言心中一熱,伸手握住少沖。少沖覺她雙手微有涼意,伸出另一只手,四手握在一處。美黛子卻抽回手去,望向菱花鏡中的自己,幽幽嘆道:“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宛轉(zhuǎn)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好花易凋,韶華易逝。我要是花,一定是曇花。‘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留香與君思?!彼|動愁思,即興作了這首俳句,念著念著,竟癡了一般。

  窗戶正對庭中一棵梅樹,梅花迎風(fēng)傲雪,開得正艷,她見了一喜,出門折了一枝回來,恰好少沖端了一碗肉羹進(jìn)來,見了忙給她撣雪,道:“你病還沒好,受不得涼,要折花也該叫我去才是?!泵厉熳有Φ溃骸拔乙汛蠛美?。這枝花送給你!”花枝交到少沖手上,奔到庭中踏歌而唱,歌云:“手折梅花意,贈君君應(yīng)思。此花花與色,君外有誰知?”她一邊舞蹈一邊擊掌,臉上笑容如花綻放。

  少沖見她從未有今日高興,雖擔(dān)心她遭受風(fēng)寒,卻也不忍掃她興致。待她舞罷回房,臉蛋紅撲撲的,額頭已生香汗,讓她喝下肉羹,道:“我答應(yīng)過帶你去杭州西湖,如今你已大好了,咱們明日就起程吧?!?p>  次日趕早備齊應(yīng)用之物,兩人都改了裝扮,扮作兄妹二人南下投親。雇了輛馬車,一路車轆轆馬蕭蕭,迤邐而行。過了長江,便是江南地界,少沖途中暗暗留意西洋奇珍之事,卻始終未得絲毫線索,也不知姜、魯二位堂主他們有未奪到寶物,想起姜堂主曾教授的鏟平幫聯(lián)絡(luò)暗號,便沿路做上標(biāo)記。

  歲盡冬殘,春風(fēng)吹綠江南,這一年已是天啟六年。正月,明軍寧錦大捷,擊退來犯的滿洲八旗兵。自薩爾滸之戰(zhàn)以來,開原、沈陽、廣寧、旅順相繼失守,明守軍節(jié)節(jié)敗退,寧遠(yuǎn)、錦州之戰(zhàn)算是明軍的第一次大勝仗。邊關(guān)上喜訊傳來,明軍士氣為之一振,老百姓也以手加額,喜逐顏開。少沖聽說寧遠(yuǎn)守將便是袁崇煥,想起當(dāng)日隨師父返京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袁崇煥幼習(xí)弓馬,精通兵法,胸懷鴻鵠之志,如今得展抱負(fù),心中也為他高興。

  這一日到了蘇州,投在當(dāng)?shù)匾患矣忻囊依系?。少沖想出去打探一番,便關(guān)好門窗,對美黛子道:“蘇繡馳名天下,我到市集上瞧瞧,給你買方手絹也是好的。”信王所托事屬機(jī)密,少沖又不想美黛子過多擔(dān)心,故一直未對她說。

  美黛子見少沖欲獨(dú)自外出,沒來由的心生憂慮,道:“你別去,我,我好怕……”少沖道:“你放心,我一會兒就回來?!?p>  有明一代,江浙富庶,勝過京城,繁華自不必說。少沖到市集上看時,見人物衣冠齊楚,商鋪櫛比如鱗,他向來喜好熱鬧,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覺間走了三條街。忽聽耳邊有吹簫之聲,尋聲看去,見一個破衲僧人頭戴圓筒形竹笠,蓋住整張臉孔,頸上掛著托缽,邊吹蕭邊化緣乞討,想起師父還在世時,說到俠士當(dāng)重然諾輕生死,曾給他講過伍子胥白發(fā)過昭關(guān)、吹簫乞吳市的故事。

  傳說中伍子胥力能扛鼎,為人剛勇,有仇必報。其父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因楚平王好色無恥,自娶未過門的兒媳秦女,又聽信伯嚭的讒言,逼走太子建,盡忠直諫,卻被逮下獄。楚平王還想招來他兩個兒子一網(wǎng)打盡,以絕后患。大兒子伍尚求仁得仁自投羅網(wǎng),小兒子伍子胥,攜太子建之子勝白發(fā)過昭關(guān),亡命逃向吳國。時在長江之湄,一漁人撐船將伍員送過長江,伍子胥以寶劍為酬,漁人道:“楚平王以千金購你的腦袋,我尚且不要,要你僅值百金的劍干什么?”伍員囑他莫露其行藏,漁人覆舟自刎以明心跡。在溧陽瀨水,伍子胥向一浣女乞食,浣女發(fā)簞飯清壺漿以供。伍子胥臨走囑她保守秘密,行未五步,浣女已投水而死。古義士重諾輕生,一至于此。伍子胥終于逃到吳國,但起初無所依靠,跣足涂面,披發(fā)佯狂,手執(zhí)斑竹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來乞食,并作歌道:‘父仇不報,何以生為?’后得到吳公子光賞識,借吳兵擊楚,七戰(zhàn)七捷,終得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痛快淋漓的報了仇。但他后來在吳越爭霸中為吳王夫差所殺,吳人憐之,為之立祠,民間稱為濤神,傳說錢塘江的潮水便是他所驅(qū)使。

  這伍子胥也算是丐戶中的前輩英杰了,是以少沖一見這個吹簫的化緣僧,心中頓生親切,摸出一把碎銀子,走上前正要放入他的托缽,突然想到美黛子說過忍者善于化妝之術(shù),有時便化作化緣和尚的模樣,名曰“無頭僧”,抬眼看時,正好那僧人望向他的眼中射出邪惡的光芒,手中簫一分為二,寒光陡閃,尖利的刺刀直向少沖胸口捅到。其時相距咫尺,加之事出突然,少沖正欲閃避時,刀尖刀已抵在了胸口上。那無頭僧用了十成的勁力,刺刀捅破了少沖的衣衫,卻未捅進(jìn)體內(nèi),他略一驚異,刀被反彈回去,刀也震斷成了兩截,瞧著少沖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轉(zhuǎn)身便走,鉆入人群瞬即不見。

  少沖也覺奇異,一摸胸口前竟有一塊硬物,摸出來看時,才恍然大悟,心道:“黛妹救了我!”原來美黛子放心不下,揣度櫻花神社暗殺所用的手法,早在少沖衣衫的胸口處縫了一個隔兜,置有鐵片,少沖卻并不知曉。這時化險為夷,感激之余,復(fù)嘆忍者之難以應(yīng)付。

  忍者志在一擊,一擊失敗當(dāng)謀下次,短時之內(nèi)不會再有危險,但他怕還有別的忍者匿在人群中,尾躡自己到姚家老店找到美黛子,一時不敢回去。他想了想,眼光落在街邊的河道上,忽然有了主意。

  蘇州河汊縱橫,穿街過巷,有的房屋便建筑在河道之上。少沖裝作賞景,沿河道走到一拱橋之上,突然栽入水中,隨即隱沒。只聽得橋上過往行人大叫道:“有人落水啦!”他不大會水,好在內(nèi)功精湛,憋著一口氣在水底順流而游,約摸游了四五里,正想露出頭來,突然頭頂一張網(wǎng)罩下,正將他合身網(wǎng)住。他輕易便掙破魚網(wǎng)跳上岸來,那打魚的少年張口正欲大叫,少沖一把捂住他嘴,道:“別叫!”少年連忙點(diǎn)頭,待少沖放開了手,道:“你為何在這水中?”少沖道:“有歹人要?dú)⑽?,我只好匿水逃走,你一叫,便把歹人招來了?!蹦巧倌曜鞒鲆桓苯鋺值纳裆s頭四望,道:“這年頭歹人正多,大倌是外地人,可要小心哩?!?p>  其時正值初春,仍是春寒料峭,少沖有神功護(hù)體,在水底兀自不覺冷,這時出水為風(fēng)一吹,有些起栗,見這少年心底純樸,便道:“小二哥,可否借我一襲衣衫?!鄙倌挈c(diǎn)頭道:“有何不可?你跟我來!”

  少沖跟他到了一個魚肆,少年到蘆棚下向一個漢子道:“大哥,有個過路人落水,是我把他救起來,他要換干衣裳?!迸锵伦鶄€漢子,當(dāng)中一個青衿羅巾,作士人打扮。五個相貌平平,衣著尋常,一看便知是屠沽市井之徒,引車賣漿之流。

  那五個漢子中的一個向少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少年道:“阿末,請大倌進(jìn)屋換衣,再溫上好酒給他壓壓驚?!鄙贈_稱謝,隨少年到屋中。少年給了他一襲吳地漁民穿的衣衫換上,要少沖喝上兩盅才能走。盛情難卻,少沖只好坐了下來。

  那六人的說話一句句傳來。只聽一人道:“李大人以都御史出撫鳳陽,鎮(zhèn)淮十年,頗得民心,曾有一回上疏懲治稅監(jiān)陳增,捕殺其黨羽,邸報抄有李大人的疏文,我還記得當(dāng)中的文句:‘陛下愛珠玉,百姓但求溫飽,何以陛下橫征暴斂而不容百姓一斗之升之需,一朝一夕之歡?若不罷免稅監(jiān),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風(fēng)馳塵鶩,亂眾麻起,陛下塊然獨(dú)處,即使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李公下憂其民,上憂其君,疏文寫來字字如珠玉墜地,戛然有聲?!绷硪蝗说溃骸笆前。缋畲笕诉@般治世良臣竟也牽連在內(nèi)?!蹦抢畲笕说溃骸斑B坐削籍,尚是輕的,六君子哪一個不是死得甚慘?!庇忠粋€道:“朝廷黨爭,大興鉤連之獄。我五個都是平民布衣,雖憂心國事,但終究天高地遠(yuǎn),這場禍?zhǔn)虏坏迷斨?,還請李大人不吝賜告?!?p>  李大人有些遲疑,聞言不答,五人又加懇請,李大人方道:“五位推心置腹,坦誠相待,我李三才又有何可隱瞞的?何況同志先殞,我尚茍活世間,亦覺慚愧無顏,即使罪加一等,又能如何?但五位義士平白無故因清流致禍,非李某所愿?!蹦琴u魚的馬阿大道:“李公何出此言?我等出向低微,既不能與魏閹爭于朝堂之上,又不能從諸賢于黃泉之下,碌碌無為,枉活一世。就算因清流致禍,也算死得壯烈了?!?p>  少沖聽這賣魚的漢子言談不俗,慷慨而有俠氣,大覺快慰,魏閹耳目遍及天下,勢利之輩多如牛毛,能有這么幾位正直之士當(dāng)真難得,便也坐著聽下去。

  那李三才道:“黨爭之禍說來話長,先得從萬歷末年說起。那時朝局水火,黨派紛爭,有宣昆、齊、楚、漸諸黨,四黨沆瀣一氣,與東林黨為敵。東林黨的來歷想必你們也知道,給事中顧憲成因得罪權(quán)臣遭黜,回原籍無錫重修東林書院,他的門人弟子頗多,以講言為名針砭時弊,與朝臣交相呼應(yīng),時人呼之‘東林黨’是也。至葉向高、趙南星、高攀龍等入掌朝綱,四黨氣焰式微,又有歙縣布衣汪文言,黨附東林,計破他黨,適桐城人阮大鋮,此人志大才疏,因趙南星等怪其不足勝任吏科給事中,改補(bǔ)工科,另擢魏大中,他遂挾嫌劾奏汪文言與左、魏二人狼狽為奸……”五人中一人道:“吏、工二部名位相等,差相仿佛,此人以此挾嫌報復(fù),是謂之小人?!绷硪蝗说溃骸爸芩母绮灰虿?,聽李大人說完?!崩钊诺溃骸皶r魏太監(jiān)正恨東林黨人,矯旨逮汪文言下獄,令鎮(zhèn)撫司許顯純鞫問,許顯純這走狗自是極力奉承,盡情拷打,獄連趙南星、楊、左等二十余人,本人也牽連在內(nèi)?!?p>  周四不解的道:“大人時已辭官,為何也牽連在內(nèi)?”李三才道:“李某慕東林黨魁顧公為人忠直,故深相交納,他有一句名言:‘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閑居林泉志不在世道,非君子之所為’,人皆譽(yù)為‘清節(jié)姱修’、‘士林標(biāo)準(zhǔn)’,李某也引為座右銘。但他材大氣豪,不拘小節(jié),以此屢上彈章,干觸時忌,別的東林黨人也過于意氣用事,壁壘森嚴(yán),門戶之見甚深,不但與閹黨作對,甚而不容無黨的正直之士,卓然自立,自絕于人。古語云: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李某深悟‘君子不黨’之妙諦,便明哲保身,敬而遠(yuǎn)之。顧公尚未罷官時,李某累乞骸骨,不得已掛冠而去,如今想來實感慚愧。”周四道:“黨爭之禍自古皆然,譬如漢之黨錮,唐之清議,宋之元祐,黨同伐異,交相攻訐,反而弄得朝廷烏煙瘴氣,可見君子結(jié)黨之妥。”

  另一人道:“聽說閹黨誣以招權(quán)納賄、目無法紀(jì)之罪,這賄賂從何而來?”李三才道:“諸位可知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那人道:“便是那個守遼三年金兵秋毫無犯的熊經(jīng)略?傳言他失了廣寧堡,已于去年問斬?!崩钊诺溃骸邦佇种恢湟?,不知其二。熊經(jīng)略精通兵法,富有膽略,坐鎮(zhèn)遼東時,關(guān)內(nèi)外固若金湯,不失一草一木,滿洲韃子莫敢來犯,實乃國家柱石,社稷棟梁。廣寧之失,罪在巡撫王化貞,偏偏這魏太監(jiān)妒賢嫉能,不辨王、熊二人之曲直,一概下獄,誣楊、左諸公納楊鎬、熊廷弼的賄賂。因封疆事大,即使一并殺卻,后人也不能置議?!?p>  五人聞言,大怒拍桌,都道:“閹賊竟如此心狠手辣,無法無天,若然落在我手里,必殺之喂豬玀。”“閹賊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不落在咱們手里,也不會有好下場?!?p>  李三才道:“六君子系獄,由許顯純非法拷掠,個中內(nèi)情,也是李某輾轉(zhuǎn)得知。先是左光斗獄中私議道:‘他欲殺我,不外兩法,我不肯誣供,掠我至死,或夜半令獄卒將我等謀斃,偽以病歿上報。據(jù)我想來,同是一死,不如權(quán)且誣供,待移交法司定罪,再陳曲直,或得見天日,也未可知?!娙艘詾槿?,遂一同誣服。哪知魏太監(jiān)陰險得很,仍不令移交法司。許顯純嚴(yán)刑追贓,五日一比,刑杖無算,諸人始悔其計,奈已不及了。過了數(shù)日,楊、左、魏諸賢俱被獄卒害死,左、魏死后均體無完膚,血肉狼藉。魏太監(jiān)恨楊副都尤深,將他……”李三才說到這里,竟哽咽著說不下去。

  五人急問道:“將他如何?”李三才續(xù)道:“將楊副都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僅用血衣裹置棺中,逾月袁御史、周少卿亦歿,按獄卒的說法,叫做‘壁挺’了。唯陜西副使顧大章半活未死,閹賊或謂諸人斃獄,無以服人,乃將他移交鎮(zhèn)撫司定罪。大章曾召其弟入獄,各盡一卮,慘然說道:‘我豈可再入此獄?今日當(dāng)與弟永別了?!涞芤娖鋺K狀,不忍再視,號哭而出,大章即投繯自經(jīng)。六人既死,朝中不服魏閹之人均被羅織罪狀,或罷或殺。小子慶幸免歸,抄沒家產(chǎn),樂得清靜?!?p>  那賣魚的馬阿大道:“李公周游名山,閑居五湖,可曾聞魏忠賢力翻挺擊、紅丸、移宮三案,修《三朝要典》,咬文嚼字,歪曲史實?”李三才道:“如何不知?魏太監(jiān)終究權(quán)傾一時,后世自有史官秉筆直書,是非曲直,豈是一枝筆就能改得了的?”馬阿大道:“李公言之有理,但恨君子道消,小人道長,何日方得還乾坤清平?”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奔來叫道:“叔父,大事不好了!”李三才站起身向五人引介道:“這是小侄李珍?!鞭D(zhuǎn)頭向他道:“珍兒,你巴巴的從無錫趕來,究竟出了什么事,這么慌張?”李珍有些遲疑,李三才道:“無妨,你說吧!”李珍方道:“看來閹賊要將所有正人一網(wǎng)打盡了,無錫傳來訊息,朝廷派錦衣衛(wèi)捉拿高伯伯……”李三才略一驚,似又在意料之中,道:“終于輪到景逸兄了。后來如何?”李珍道:“高伯伯聞緹騎將至,焚香沐浴,手繕遺疏,授與世儒大哥,囑他事急方啟,復(fù)紿令家人放心安寢,不必驚慌。家人還道他有妙計安排,哪知翌晨世儒大哥入父寢省視時,只??沾?,爐香未絕,池水猶動,才在池中撈出高伯伯尸首,尚著朝服朝冠。適值緹騎到來,世儒大哥泣啟遺緘,其上略云:‘臣雖削籍,曾為大臣。義不可辱,辱大臣,是辱國也?謹(jǐn)北向叩頭,愿效屈平遺則,君恩未報,期結(jié)來生,望欽使馳此覆命!’那些緹騎便只攜疏而去。”

  李三才聽罷,慽然道:“景逸兄操履篤實,不愧碩行君子,竟也先三才而去!”淚中瑩然有淚。李珍道:“世儒大哥囑我急告叔父,不日錦衣衛(wèi)還要捉拿周伯伯,恐累及叔父,叫叔父遠(yuǎn)走避禍?!崩钊庞质且惑@,道:“周吏部為人謹(jǐn)慎,平日非公事足跡不入公庭,因見魏閹擅權(quán)而絕意仕進(jìn),早已辭官家居,何曾招惹過魏太監(jiān)?”李珍道:“叔父忘了么?學(xué)洢兄寄與叔父的書子中曾提及,魏伯伯被逮過吳,周伯伯曾留他住了三日,臨別淚下,又道:‘從來人臣為國除奸,縱剖心斷脛,陷獄投荒,皆無所顧。幸則奸去而身存,不幸則奸存而身死,自盡職分所當(dāng)為,至于成敗利害,俱不必計?!燆T屢次催行,周伯伯瞋道:‘爾等難道不知世間有好男子周順昌么?別人怕魏賊,無非畏死,我周順昌勇者無畏,任你去說與閹賊吧?!?p>  那五人聽到這里,擊掌道:“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p>  李三才昂然道:“蓼洲兄不怕閹賊,要做好男子,我李三才就是貪生怕死之輩么?”馬阿大道:“先生乃有用之軀,當(dāng)避開風(fēng)頭,聯(lián)絡(luò)各地有志之士,同心驅(qū)閹,效那楊一清驅(qū)劉瑾之故事。好過讓魏閹盡情殺戮,稱心如意?!毙疹伒牡溃骸榜R大哥說的有理,君子不一,文少保為元人所俘,卻并未自殺殉國,而是越獄逃回南京,乃以有用之軀圖謀再舉,舍小義而就大義,是為曲中求直?!?p>  李三才點(diǎn)頭道:“諸位雖處市井之中,然言談不俗,品行高潔,勝過李某多矣。若有緣再會,當(dāng)在閹賊倒臺之日,與諸位把酒慶賀。”說罷與五人拱手而別,同李珍急急而去。

  五人目送李大人叔侄背影漸漸遠(yuǎn)去,正要坐下,忽見魚肆后一個人影縮了回去,慌忙逃走。馬阿大失聲叫道:“哎喲不好,他是孫不三,怕是偷聽了我等談話,要去告密?!苯新暩π?,又一個人影電射而出,只一眨眼間便已趕上孫不三,再一眨眼間提著孫不三站在眾人跟前,定睛看時,才認(rèn)出是剛才來此借衣的那位少年,沒想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不由得括舌不下。

  馬阿大道:“此人向來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甘附蘇杭織造李實門下做爪牙,此去告密,我五人無所謂,倒是李、周兩位大人禍?zhǔn)虏恍?。多謝俠士仗義相助,把他擒住?!鄙贈_道:“區(qū)區(qū)小事,何足言謝?此人既是閹賊爪牙,我便把他殺了,以弭禍端?!睂O不三大恐,連叫饒命。周四道:“不可!此人就算有此想法,也不該就此殺了,不如把他囚禁起來,待李、周兩位大人安然離開,再放了他?!鄙贈_道:“也好。”眾人一起動手,把孫不三捆縛了關(guān)在地窖里。

  事畢,少沖欲待告辭,眾人盛意挽留,馬阿大道:“今日能與俠士相識,可謂三生有幸。天色已晚,俠士吃過飯再去,我已叫內(nèi)人整治菜饌,諸位稍待片刻?!毙疹伒牡溃骸皞b士行俠江湖,定然沒來過蘇州,也定然沒吃過吳地有名的桂花鯉魚、櫻桃肉、碧螺蝦仁,何況大嫂手藝聞名遠(yuǎn)近,小兄弟不可不嘗?!敝芩牡溃骸跋嗾埐蝗缗加觯袢沼芯壟c俠士萍水相逢,怎可就此散了?”另一人道:“馬大哥請了一位說書先生晚上來此說書,那先生姓曹名逢春,善說《水滸》,名噪江南,近日又敷演了一本‘袁蠻子大敗滿洲兵’,說的是寧錦大捷的時事。俠士難道不想聽聽?”少沖一來盛情難卻,二來有心結(jié)納五位豪杰,又聽說有說書先生要說袁崇煥,便留了下來。

  不久說書先生請到,那曹逢春貌奇丑,臉黑多斑,但眉目清麗,衣裳新鮮,令人一見心生親近。眾人便即擺設(shè)桌臺,羅列杯盤,跟著好酒好菜也擺上桌來。

  那曹逢春不用快板、拍木,只手中一根筷子在桌上一拍,說道:“今日要說的是寧錦大捷的時事。話說滿洲遷都沈陽,金主正思發(fā)兵犯我邊關(guān),忽聞探子諜報,孫承宗免職解甲,繼任巡撫高第一到山海關(guān),將關(guān)外守備盡行撤去,頓時投袂而起,兵發(fā)沈陽。途中一無阻擋,渡過遼河,直達(dá)錦州,金主四望并無營壘城堡,揚(yáng)鞭遙指關(guān)中,笑道:‘真天助我滿洲,從此關(guān)中可任我馳騁也!’……”

  曹逢春的口吻、手勢無不肖極一代梟雄努爾哈赤,眾人聽了,既惱金主之狂妄,復(fù)恨閹黨之可惡。

  聽曹逢春續(xù)道:“……遂命軍士倍道前進(jìn),直抵寧遠(yuǎn)城下,遙見城頭旗幟鮮明,戈矛森列,中架一龐然大物,更是見所未見。金主亦覺驚異,命軍士退五里下寨。次日率部眾攻城,但聽城樓上一聲鼓角,豎起一面大旗,上繡著一個大大的“袁”字,旗下一員大將,金盔耀目,鐵甲生光,巍然而立,大有威勢。金主見了,也英雄相惜,暗自稱贊。旁有一貝勒向城頭呼道:‘你是哪個不知死活的?關(guān)外已成平地,區(qū)區(qū)寧遠(yuǎn)成什么事?速降我滿洲,不失高官厚祿,否則督軍圍攻,立成齏粉!’那人答道:‘吾乃東莞袁崇煥,現(xiàn)任殿前參政,奉天子命來治此土,爾滿洲屢侵我邊界,無理已甚,但有吾在,決不讓胡人入城一步。’話才畢,梆……嘩啦啦……,一時間矢石俱下,滿洲兵前赴后繼,傷亡慘重。金主派出一隊盾牌兵,躍過城濠,冒石突矢,驟集城腳,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城上縋下大石,把云梯盡行撞毀,這盾牌兵不能登城,又在城腳鑿穴……”

  曹逢春說得繪聲繪色,眾人聽得熱血如沸,如同親歷,一個個咬牙握拳,恨不能手刃一兩個滿洲兵。

  聽曹逢春續(xù)道:“忽在此時,城頭‘轟’的一聲巨響,霎時間城下煙塵蔽空,滿洲兵一個個彈飛上空,血肉遍地。金主正驚顧間,亦被一片彈片射傷,急揮眾逃命,腳長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北娙寺犓f得風(fēng)趣,都忍俊不禁,大為解恨。

  曹逢春道:“這轟然之聲正是發(fā)自那個龐然大物,書中暗表,此乃西洋大炮,天啟初年翰林院徐光啟上疏,由兵部聘西洋人鑄造,人稱紅衣大炮,初入中國,滿洲韃子如何能識?金主回宮檢視兵士,這番損失當(dāng)真自立國以來從所未有,懊惱道:‘我自二十五歲起兵,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不料今日取一小小的寧遠(yuǎn)城,遇著這袁蠻子,吃了一場大虧,可恨可惱!’看官,那金主黷武好勝,如何經(jīng)得起這番挫折,從此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嗚呼哀哉了?!闭f到這里,手中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抑揚(yáng)頓挫的道:“這正是:天道忌盈物極反,福權(quán)享盡禍?zhǔn)聛?。?p>  曹逢春說書時,只手中一根筷子比舞,其書疾徐輕重、吞吐抑揚(yáng),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各色人等口吻、擬聲無不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眾了聽得如癡如醉,好一會兒才知書已說完,大鼓其掌。

  曹逢春得了賞銀,又為別家說書去了。眾人興猶未盡,坐而高談闊論,這個道:“一個守邊帥才熊經(jīng)略已被閹黨害死,督師孫承宗守遼四載,不失一草一木,今也將他免職。新任那個高第乃閹賊黨羽,一反孫督師的主張,將他苦心經(jīng)營的防務(wù)撤去,如此豈非金主的喜訊?”那個道:“金主隨即親率大軍來侵邊關(guān),這真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國先自伐而后國伐之?!边@個道:“如今出了個袁崇煥,正是努爾哈赤的對手,可見天意不滅明。”那個道:“這不好說,魏閹妒賢忌能,必定又要打袁崇煥的主意了?!?p>  眾人時而商略古事,時而批評時弊,時而激揚(yáng)英雄,時而痛惜諸賢,悲歌一回,又哀傷一回,少沖聽得熱血澎湃,真有些不想走了,但念及美黛子單身一人,還是辭去。問了五人姓名,乃馬杰、顏佩韋、楊念如、沈揚(yáng)、周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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