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昏迷中覺得被人抱起,一顛一簸,如在云頭飛行。耳中隱隱聽到喊殺聲時起時落,也不知過了多久,體內(nèi)陰氣漸衰,陽氣漸盛,膻中、丹田有絲絲暖流,耳邊卻靜悄悄的。睜目一看,見置身在一個石洞中,洞外雪光照耀下,前面站了好幾人。那幾人見少沖睜眼,喜叫道:“好了,好了,大王沒事了?!鄙肀澈筇嫔贈_療傷那人長吁了口氣,道:“大王元氣尚未恢復,快躺下休息。”
少沖聽出是姜公釣的聲音,道:“是姜長老么?這是哪兒?”姜公釣起身向少沖行禮,道:“正是屬下。大王盡可放心,這里是西山的一處山洞,東廠番子一時半會兒還找不來?!鄙贈_這才想起發(fā)生了何事,道:“你們怎么來了?真機道長他們?nèi)四???p> 朱華鳳這時進洞來,嗓子沙啞的道:“兄臺沒事么?”語中幾分關切,幾分驚喜。一下子見到少沖睜眼看著自己,又見鏟平幫的人笑著瞧幾自己,甚感局促,想上前問切,卻又難為情。
少沖見她微現(xiàn)啼痕,春衫滋濕,眼睛紅紅的,眶中猶噙淚水,微感奇怪,道:“朱……朱兄弟,你哭什么?”他怕引起姜長老等人誤會,便沒揭破朱華鳳的公主身份。只見朱華鳳一嘟嘴,道:“小弟正是為你而著急呢,你還明知故問?!苯灥溃骸岸嗵澚诉@位小兄弟舍身相救,才把大王從千軍萬馬中救出來。姜某這廂替大王謝過?!闭f罷躬身向朱華鳳作揖,鏟平幫同來的幾個嘍羅也跟著行禮。
朱華鳳神情忸怩的道:“我與你家大王一見傾心,結為知交好友,何況他還救過我的命,義所當為,免禮免禮?!?p> 忽聽洞外吵鬧聲起,梁太清的聲音道:“這妮子是朝廷中人,留在此處,于我等大大不利?!濒敹鞯穆曇舻溃骸俺⒅腥擞衷醯模咳思覛g喜我家大王,必是你心生艷羨了?!贝苏Z一出,眾皆大笑,朱華鳳更是臉上飛紅。梁太清道:“貧道是好言提醒,你道是放屁,嘿嘿,莫非等到你太行山覆滅,才信貧道之言?!逼褎溃骸澳悴粍褡约掖笸踝月?,反怪咱們多事,好笑啊好笑?!濒敹饕粫r說不過他,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揚斧便要動手。姜公釣叫道:“三弟,休得無禮!”走到洞外,向諸掌門道:“我家大王行事自有他的分寸,請諸位不要胡亂猜疑?!绷禾宓溃骸叭舨皇强丛谫F幫相救的份上,貧道才沒這么好聲氣。”魯恩聽了愈怒,道:“呸!樂子若不是奉大王之命,才懶得管你們的死活,讓驢球入的給魏忠賢殺光了才好?!苯灠阉M洞去,道:“三弟少說兩句?!绷禾逍南胨捯膊粺o道理,鏟平幫是綠林幫派,本不必講什么江湖道義,這番出手相救,多半因自少沖昏迷中不停叫著“救人”,便不再言語。
朱華鳳在洞里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于忍不住沖到洞外,道:“鏟平大王以德報怨,你們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枉稱好漢?!被仡^向少沖道:“小弟答應兄臺救你的朋友,這就走吧?!?p> 少沖心想:“我這一走,眾兄弟不會盡心保護諸位掌門?!北愕溃骸把巯律刑庪U地,救人之事先到安全之地再說?!敝烊A鳳道:“兄臺心腸倒好。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提步輕縱,向山下奔去。
少沖欲追上前去,心中卻有個聲音道:“追不得!追不得!”隱隱覺得公主對自己非同尋常,自己已有了黛妹,怎可再有他想?又想女孩子心思難料,當另有隱情,兩人門戶懸殊,公主又怎么可能喜歡上自己這個窮叫化兒、綠林匪幫的大王?
忽聽梁太清道:“你們誰去把這女娃娃追回來?”魯恩道:“怪哉怪哉,你剛才趕她走,現(xiàn)下又急著追回來,驢球入的,腦瓜畢竟不同?!绷禾骞炙f話粗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苦于武功全失,不敢發(fā)作,忍住怒說道:“這女娃娃必定下山報信,魏忠賢大軍開到,咱們還有生路么?”
少沖一想有理,朱華鳳畢竟是朝廷的人,急忙幾個輕縱,向她去的方向追去。但天地間茫茫一片,哪里還有朱華鳳的身影?連她的腳印也被落下的雪掩蓋了。只好回到山洞前。梁太清見未追到,又生怨言。姜公釣終于忍無可忍,道:“你再羅唣,咱們鏟平幫一拍兩散,就此作別?!?p> 梁太清倒也怕鏟平幫扔下不管,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真機子道:“岳少俠當年在掌門人大會上解釋誤會,力退白袍老怪,吳越樓頭血案業(yè)已證實為惡僧玉支所為,與岳少沖無干。至于與魔教妖人相往來,本是貧道的主意,身在魔道而心在正道。如今又救我等于閹賊之手,與咱五宗十三派恩同再造?!毖韵轮馐俏遄谑膳c他的仇怨誤會就此一筆勾銷。
少沖見道長為自己說話,感激的向他點點頭。
丁向南道:“少俠救命之恩丁某銘記于心,來日必報。眼下咱們武功盡失,難以與東廠錦衣衛(wèi)周旋,但說咱們非得依仗你鏟平幫,那可說錯了?!?p> 姜公釣哈哈一笑,道:“就憑丁大俠這句話,我家大王豈會袖手不管?”少沖點頭道:“不錯。魏忠賢擅權亂政,怕五宗十三派與他作對,故先下手。我鏟平幫也為朝廷所不容,說起來咱們身處同一條船,理應和衷共濟才是?!笔档溃骸靶值苷f的極好,叫化兒我也是魏忠賢的仇人。”
少沖道:“趁敵人大舉未到,當設法為諸位恢復內(nèi)功?!闭鏅C子道:“這‘無花無果粉’并無解藥,中毒六個時辰后藥性自去,內(nèi)功自可恢復?!鄙贈_道:“敵人即刻將至,怎可再等?”石康道:“我有朱睛雪蟾,適才為兄弟驅過寒毒,這會兒又呱呱亂叫,必是嗅到了毒味,不妨一試?!闭鏅C子聽說有此靈物,喜道:“如此甚好!”
石康道:“這里有個難處,諸位的毒散入五臟六腑,須一位內(nèi)功高深的人從腋下開氣孔導出,在下有傷在身,姜長老適才大費元氣,亦恐難以為繼?!鄙贈_道:“我內(nèi)功恢復了七八成,就由我來吧?!苯灻Φ溃骸安豢桑〈笸跎碜由形磸驮?,還是由屬下代勞吧?!鄙贈_道:“不礙事?!碑斚伦屛逦徽崎T到洞內(nèi)盤膝坐好,向石康問明驅毒之法,為五大掌門一一療治。
直忙了大半個時辰,累得少沖大汗淋漓,眾掌門內(nèi)功均有所恢復,只待日后加以調養(yǎng),便可回復往日的功力。
這時忽聽山下馬蹄聲雜沓,似有千軍萬馬奔來。眾人在高處俯瞰下去,見山腳無數(shù)個黑點移動,足有上萬人馬。旗幡隊隊,戈戟森森,各按方位列成陣勢,倒也威嚴齊整。梁太清道:“貧道所言不差,東廠大軍來得如此之快,必是那小妮子報的信?!?p> 少沖見己方只三十來人,敵眾我寡,不知如何是好,便向姜公釣問計。姜公釣眺望了一會兒地勢,道:“大王請看,東南面兵馬不多,又有密林,咱們以己鋒銳,攻敵薄弱,未始不能殺開一條血路?!鄙贈_點頭稱是,命幫中嘍羅道:“我?guī)托值苈犞?,須與五宗十三派、丐幫戮力同心,不得再生嫌隙?!比盒勐犃舜搜?,轟然叫好,不由得血脈賁張,胸生豪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魯恩道:“大王是說給樂子聽的,樂子焉有不從?不怕死的,都跟樂子來!”綽斧在手,當先朝山下沖去。
群雄大喝一聲,也都跟在后面。不久便與錦衣衛(wèi)的馬隊迎上,緹騎好似潮涌,刀槍勝雪,攢聚過來,圍住廝殺。姜公釣如搗海的蒼龍,魯恩似下山的猛虎,五大掌門雖不擅群毆,但都身負驚人的藝業(yè),各逞本領,當者立仆。群雄沖開一道缺口,向東南面林深處退走。
漸漸擺脫了禁軍、錦衣衛(wèi),再看己方只折了兩名鏟平幫兄弟,正自慶幸,忽然近處高坡上現(xiàn)出一彪人馬,旗幟掩映著一個頭戴幞頭,身著錦衣披風的官兒,胯下騎的是玉面龍足駒,儼然便是魏忠賢。另一個錦衣哨長騎馬出列,揚鞭遙指道:“督公神機妙算,布下天羅地網(wǎng),看爾等還向何處逃去?”號角聲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聲吶喊,群雄競相驚走,但周圍各個方向都伏有弓弩手,走到一箭之地便有漫天的羽箭射來。群雄連突幾次,均被逼退回圈中,只好躲在低洼處商議對策。
少沖見那錦衣哨長縱橫馳騁,頗顯自得,心想擒賊先擒王,斗不過魏忠賢,挾持此人也是好的,當下縱起身子,幾個起落已上了高坡,身前立時刀槍并舉,攢刺而至。少沖一個筋斗翻到那錦衣哨長馬腹之下,腰帶飛出,把他卷下馬來。那馬失驚奔走,少沖卻夾于馬腹之下,拖著那役長在雪里滑行。役長嘴中大叫:“干爹救命!”少沖到了一箭之外,挾著他叫道:“閹賊,我抓住了你干兒子,你若罷兵,我便放了他?!蔽褐屹t冷笑道:“不中用的東西,咱要來作甚?你殺了他,咱求之不得呢?!?p> 魏忠賢話音剛落,近旁一個雪堆中暴射出一人,拳頭大的雪團四散飛射,周圍馬走人驚。那人竟從槍林刀山間穿過,手中一柄鋼刀直向魏忠賢砍落,刀映雪光,耀人二目。魏忠賢道一聲:“來得好!”從馬背上飛身而起。那紅衣蒙面人腳尖在馬背上一點,人也縱上高空,刀挾風雷之勢,刀鋒始終不離魏忠賢咽喉一寸。兩人落地時,蒙面人又是連砍三刀,襲卷魏忠賢全身,但都擦身而過。一個攻得迅猛絕倫,一個避得巧妙無方。兩人越轉越快,如兩個飛輪相似,激起片片雪花四散飛濺。
斗到分際,魏忠賢除下披風順勢將刀卷住回扯,蒙面人拿捏不住,身子前傾。魏忠賢一拳打出,正中他前胸。蒙面人棄了刀,身形一晃,奪了一匹馬,搶到少沖近處,低聲叫道:“少俠快走!”
少沖正想問他是誰,忽見東、西兩邊各殺入一隊人來,錦衣衛(wèi)陣腳大亂。真機子向少沖道:“咱們分成兩隊突圍,日后武當聚首,再申謝誼。”當下叫眾掌門向東邊突圍,群雄紛紛搶馬而奔。少沖也命鏟平幫從西邊逃走,如若分散,便在高碑店的燕云客棧相會。
眾幫眾趁亂搶馬沖出重圍。少沖見沖殺而來的幾人兇猛異常,打得錦衣衛(wèi)紛紛潰退,再一細看卻是“獨臂天王”陸鴻漸、“貨擔翁”叔孫紇、“死不了”空空兒等幾位白蓮教散人,迎頭碰上刀夢飛,喜道:“刀大哥,原來是你們!”刀夢飛道:“教主聽說少沖兄弟困在此處,便命我等來救?!鄙贈_道:“靈兒沒事了!她在哪里?”刀夢飛道:“教主就在前面相候?!?p> 少沖得知靈兒無恙,大為寬慰。兩人且戰(zhàn)且走,說話間陸鴻漸跟了上來,拍了一下少沖的肩頭道:“好兄弟,咱們又見面了?!鄙贈_道:“陸前輩,你們?nèi)绾翁映霰O(jiān)牢的?”陸鴻漸聽了這“逃”字,心頭不喜,口上道:“教主吉人天相,自有諸神護佑?!钡秹麸w道:“蓮花峰一戰(zhàn),教主和陸護法失陷被擒,眾散人也失散了。后來還是看見死不了的暗號才在涿州會齊,為營救教主和陸護法,犯險入京,但打探了一兩月,也沒有教主和陸護法的下落,兩天前遇到黃眉毛,他也是一點眉目也沒有,還說少沖兄弟也在查探救人。就在昨夜三更時分,有人箭書報信,讓咱們到西山領人,起初疑為朝廷的詭計,沒想到真的救出了教主和護法?!标戻櫇u道:“陸某被押進天牢,確也吃了不少苦頭,忽一日牢頭竟攜來好酒好菜,款待有如貴賓,除了不能出牢,倒也好吃好住。就在昨夜四更時分,牢頭押著一個死犯進牢,給陸某解了枷鎖,換了衣衫,連夜用轎送出京城,到城外又見著了教主,才知有貴人為咱們打通關節(jié),使這偷梁換柱之計,但他們堅口不說出那位貴人是誰?!?p> 紅衣人搶了一匹馬,向少沖道:“有位貴人命貧僧來救你,他還想見你,跟貧僧來?!鄙贈_尋思:“也不知那位貴人是誰,既蒙相救,也該當面言謝。”便向陸鴻漸及眾散人道:“諸位先行,我走了。”說罷躍上馬背。紅衣僧一攬韁繩,那馬長嘶一聲,沖開重圍,濺起飛雪,如飛而去。刀夢飛叫道:“唉,教主等著見你呢……”
少沖心想:“靈兒沒事就好,這會兒見不見已不要緊?!北悴焕頃?。后面三騎錦衣衛(wèi)追趕上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兩人跳下馬,紅衣僧一鞭打在馬臀上,那馬撒開四蹄,向左邊的一條道狂奔而去。紅衣僧拉著少沖的手藏進路邊的牌坊下。不多久三騎追至,當中一人指著地上的馬蹄印道:“向左邊逃了,追!”
兩人聽三騎的馬蹄聲去遠,再等了一會兒,不見后面再有緹騎追來,才從牌坊后出來,投右邊的大道而行。
正值寒冬時節(jié),大雪紛飛,街上行人稀少。紅衣人帶著少沖穿胡同,過小巷,走到一座拱橋下,從涵洞中取出一個油布包和一個走方郎中的藥箱。打開油布包,讓少沖換上里面的衣衫,貼了一撮胡須,扮成一個走方郎中的的模樣。他自己也換了一件黃色喇嘛袍,這時面罩已去,少沖見他骨格雄奇,猿肩鳶背,不似中原人氏。二人進了一家酒館,揀一暖閣坐下。黃衣喇嘛點了一盤蠶豆、半斤豆腐干,溫了三角素酒。待酒保去遠了,低聲道:“貧僧法號薩迦堅錯,因貴人怕事體泄露,因而喬裝。待會兒見了貴人,有外人在時,無論貴人說什么你都點頭稱是?!?p> 少沖道:“為何如此行事?大師若不明言,請恕晚輩不能從命?!北阌鹕?。薩迦堅錯道:“少俠稍安毋躁。此處說話之所,難以詳告。但貧僧敢以人頭擔保,這位貴人是要少俠做造福當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鄙贈_見他言辭懇切,不似說假,心想:“不知他說那位貴人是否便是救靈兒的那位貴人,去看看也無妨?!北愕溃骸澳慵抑魅耸钦l?”薩迦堅錯道:“少俠不必多問,見后自知?!?p> 二人食畢,穿街過巷,進了一所宅院。這宅院甚是闊綽,卻少見人影,偶有幾個下人走動。遠遠瞧見廊下立著三人,正相攜密語,一人便是那日險遭行刺的信王爺,一人正是朱華鳳,此時作仕女打扮,廣袖峨髻,氣度雍容,另一人是個宮裝婦人,穿戴華貴,可見地位也非同尋常,但眉間蘊著愁苦之色。少沖心想:“原來貴人便是信王,但他又如何知道我要救靈兒?”見薩迦堅錯肅然垂手立于一旁,便也聽著。只聽信王道:“兒昨夜做了一夢,夢中兒獨行至東宮后,忽遇一井,汲得一五色金魚,又見金龍蟠于殿柱,伸爪來抓兒,兒陡然驚醒,不知是吉是兇,現(xiàn)今仍是心神不定。”那貴婦微笑道:“我兒不必害怕,龍飛九天,此乃異日吉兆,但不要泄漏為是?!闭Z至此,忽嗚咽道:“可惜娘不得相見了。”朱華鳳道:“娘娘不必苦惱,吉人自有天相,咱們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信王道:“兒每日晨起禱天,祈上天感念兒這份孝心,讓阿娘康復?!卑参苛艘换?,扶莊妃娘娘進屋休息。朱華鳳也陪著進了內(nèi)屋。
信王再出來時,薩迦堅錯上前道:“恭喜王爺,貧僧在陳家橋遇著一個走方郎中,說有祖?zhèn)髅芊娇舍t(yī)王爺頑疾,故此召來?!毙磐酢班拧绷艘宦暎瑔柹贈_道:“真有如此奇藥?”少沖不知他二人弄甚玄虛,還是點頭稱是。信王臉上頓顯愁苦之色,道:“本王此病由來已久,皇兄曾召太醫(yī)疹視,俱言面唇赤紫,乃三焦升火所致,但諸般湯藥下去,仍是無治。近來又得一癥,腹內(nèi)時感劇痛,便中有血,病象日危。本王自料難久于人世,江湖偏方也權且一試,治岔了也不怪你?!闭f著話將少沖迎入客廳待茶。信王又道:“以大夫之意,本王此疾莫非便是痔瘡?”
少沖不會醫(yī)術,哪能診出,但還是稱是。信王喜道:“閣下不用診脈,僅憑望、聞便能診出,真乃神醫(yī)也。請內(nèi)室敘話?!庇謱λ_迦堅錯道:“診時要看大小便,甚是污穢,你守在門外,不許外人擅入。”薩迦堅錯合掌稱是。
少沖隨信王進了他的內(nèi)寢,只見室內(nèi)陳設陋舊,哪似一個王爺?shù)膬?nèi)寢?恐怕連個尋常的縣吏也不如。信王一進內(nèi)寢,臉上愁苦之色頓無,英氣煥發(fā),道:“上次多虧壯士相救,請受小王一拜。”說罷向少沖躬身一揖。少沖急忙讓開,道:“王爺言重了,路見危難拔刀相助,此乃武林中人份所當為之事。在下兩位朋友得救,還得多謝王爺才是?!?p> 信王道:“若不是姑姑言及,小王還不知你有兩位朋友為閹賊所害,身陷囹圄。舉手之勞,何足言謝?”少沖才知朱華鳳是信王的姑娘,心想:“她向信王求情救人,這一回算是信守了諾言。”
信王道:“小王早就打聽過了,少俠是前戶部侍郎朱丹臣的徒弟,武林中近來一后起之秀,你師父的金鈐黃綾袋可還在么?”金鈐黃綾袋少沖一直帶在身邊,見物如見師父,當下拿出給信王看了。信王又道:“你那日救小王、護義仆的一言一行小王都看在眼里,知你任俠尚義、嫉惡如仇,乃可堪大用之材,特召你來為小王做事?!鄙贈_道:“小民不擅為官之道,亦不愿受拘束,只怕做不來,有負王爺厚望。”信王道:“你不必急著推辭,小王問你,倘若有人想扳倒魏忠賢,鏟除閹黨,你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少沖心中狐疑,不知他是否在試探自己,說道:“那人可是王爺您?”
信王道:“正是小王!”少沖仍未深信,又道:“那日在積水潭,王爺……?”信王切齒道:“小王素嫉魏忠賢亂政,有志鏟除閹黨,無奈皇兄甘受他的擺布,六部九卿又多是他的親信,連小王身邊也有他的耳目,一舉一動皆受他監(jiān)視。今年十月,督師孫承宗巡至薊、昌,報請以十一月十四日入朝賀萬壽節(jié),并面奏機宜,本想擁兵以‘清君側’除掉魏忠賢。沒想到這閹賊見機得早,繞御床而哭,皇兄心軟,便令孫承宗不可擅離職守。就連身為帝師,功高權重的孫閣老,也莫之奈何。小王孤掌難鳴,只好裝病賣傻,韜光養(yǎng)晦,以去其戒心,緩作計較。那日喝斥二仆,褒贊魏閹,都是做給閹黨看的?!?p> 少沖見信王語出赤誠,不似作偽,心下也甚感佩服,便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辱,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成常人所不能之事。王爺吃苦了!”信王點頭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終滅吳??傆幸蝗?,小王要將今日之辱十倍加之于魏忠賢?!闭f到最后一句,信王眼中射出怨毒的目光。
其實少沖也在后悔救魏忠賢一命,讓他活著反而害死更多的人,聽聞某某忠臣良將死于閹黨之手時不免心生內(nèi)疚,恨不得手刃奸賊,為天下除害;但師父鐵拐老在世時不止一次告誡自己:人在江湖理當行俠仗義,但朝廷里的黨爭勾斗絕不可參與。故此時信王相邀臂助,他又有所猶豫。
信王看了出來,道:“尊師當年灰心仕途,寄身江湖,其飄然一身兩袖清風的風范固然令人起敬,但奸人當?shù)?,朝綱紊亂,乾坤顛倒,任何人都難獨善其身。君不見:到處冤獄迭興,皆因閹黨弄權,人皆攀附。你身為俠士除暴安良,縱是不休不眠,終其一生也無法除盡壞人,唯有從朝堂上肅清奸佞,使政治清明,惡人才無為惡之機。更何況,害你師父的仇人如今也混入深宮之中,借魏閹之手流毒天下……”
少沖聞言驚異道:“害家?guī)煹某鹑???p> 信王道:“少俠當有所耳聞,這些年宮內(nèi)不大清靜,先是‘挺擊案’,后有‘移宮案’、‘紅丸案’。百官諱莫如深,但都心知肚明,此乃鄭貴妃與其弟鄭國泰幕后所為,其意圖乃為福王奪嫡爭位。本王曾命人暗訪,得以知曉內(nèi)中詳情。先帝為太子時,鄭貴妃暗遣刺客行刺東宮,先帝幸免于難,而保護他的人正是當時在東宮當差的值事太監(jiān)魏進忠,便是如今的魏忠賢。鄭貴妃一計不成,又在先帝隨身器物中下毒,誨以歌舞淫佚,先帝本來康健的身子弄得孱弱不堪,以至登基才一月便臥床不起,終因一粒紅丸而崩逝?;市峙R朝后鄭貴妃失勢,已無力回天,仍然圖謀加害皇兄。那魏忠賢似乎早有所料,向皇兄引薦了一位世外高人,阻止了鄭貴妃多次暗算,以方術反讓她就此長病不起,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市謱@位高人的神仙方術甚是佩服,對魏忠賢也愈加信任,現(xiàn)如今更是言聽計從,皇兄常服用那高人的仙水,但時常精神萎靡,我懷疑他們在水中動了手腳,好讓皇兄受其擺布。此人在江湖上已是聲名狼藉,卻改頭換面混入皇宮,如今皇兄對他深為倚重,連本王見了也要敬他三分。”
少沖聽到這里,忽然想到何太虛向惡人谷辛達羅習得蠱術,可以害人于無形,當下道:“王爺所謂的世外高人,難道便是昆侖派原掌門何太虛?”
信王道:“正是?!?p> 少沖道:“在下一直尋訪這廝不著,沒想到他藏身大內(nèi),正好殺了他為家?guī)焾蟪穑酁樘煜鲁?。?p> 信王擺手道:“不可!此人狡兔三窟,行蹤不定,況且大內(nèi)高手如云,你就算殺得了他,很難全身而退;能在宮外動手最好。不過讓他落個烈士之名,豈不便宜了他?”
少沖一想也是,便問道:“王爺要在下怎么做?”
信王道:“你如今報的仇是私仇,行的俠只是鏟強扶弱,除暴安良,可謂之小俠。俠之大者,不計私怨,以天下共仇為仇,外御強侮,內(nèi)安百姓,為國為民,方為大俠。小王也不要你隨時聽從差遣,只待萬事酬醪,時機一到,自會請你干一場大事業(yè)。他日魏閹倒臺,何太虛自然無處遁形。”少沖聽他一席話,深為敬服,沒想到眼前的王爺年幼體弱,城府如此之深,見識也是如此之高!
又聽信王道:“閹黨近日列出一個名單,叫什么《點將錄》,其實是與閹黨不合的忠良,統(tǒng)列入東林黨,共一百單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宋時梁山泊群盜諸綽號。欲羅織罪名,將他們趕盡殺絕,又將是一場血雨腥風。少俠行走江湖,能伸以援手、救之一二也是好的。”說著將那份名單讓少沖看了,有左光斗、楊漣、周順昌等高官在列,少沖默記在心。信王又拿出一件汗衫,讓少沖穿上,道:“這件汗衫內(nèi)縫了十兩黃金,算是小王的見面禮。嘿,古人筑黃金臺招賢納士,為酬知己一擲千金,相形之下小王不免寒酸了些,不過小王有此誠意,他日功成后莫說千金之賞,便是封侯晉王也無不可?!?p> 少沖雙手接過,不禁有一絲顫抖,心想信爺如非特別信任,不會將如此要緊之事交托自己,有些莫名的激動,惶恐道:“為天下蒼生盡綿薄之力,乃我等分所當為之事。不敢有此奢望。”信王笑道:“倘能扳倒魏閹,此乃你應得之報酬。好了,你也該走了?!迸R行時又鄭重相告道:“你我之事,千萬不可讓他人知曉。若有人來找你,他說‘人言一十一’,指的便是小王,你須問他‘日月光照’,他若答‘委鬼難存’,便是自己人。這暗語你記住了!”
信王送少沖到門口,薩迦堅錯躬身合十,神態(tài)異樣。少沖剛出廳門,忽聽信王驚叫道:“大師,你干什么?”回頭看時,只見薩迦堅錯右手緊握匕首,插在自己胸口上,鮮血流了一地,眼看是不活了,嘴里言道:“貧僧已為閹賊識出,本可以……戰(zhàn)死一報王爺知遇之恩,但如此便無人帶壯士帶府,貧僧有負王爺重托,此時不死何為?……”又叫信王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幾句,頭一偏,就此升遐西天。
信王緊咬嘴唇,將匕首抽出,看著上面滴落的鮮血,說道:“大師,你好好的去,小王來日再為你做一場盛大的法事。”
便在此時,只聽嚷聲大作,王府闖進兩名東廠校尉。少沖還道是來緝拿自己,忙閃到女墻之后。校尉直奔入大廳,向信王見禮畢,道:“皇上口諭,著我等來貴府捉拿行刺廠臣的刺客?!毙磐醯溃骸岸粊淼谜茫炭鸵驯恍⊥鯕⒘??!眱擅N舅旒芷鹚_迦堅錯的尸體去了。
少沖從王府后門出來,心緒久久難以平靜。昔日追隨鐵拐老行俠江湖時,曾聽師父說過兩個士為知己者用的故事。一是信陵君竊符救趙,二是荊軻刺秦王:戰(zhàn)國時天下大體由七國分治,是為‘戰(zhàn)國七雄’,其中以秦國最為強盛,陰謀吞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魏國信陵君禮賢下士,食客三千,聽說守夷門的門監(jiān)侯嬴修身潔行數(shù)十年,是一位隱于鬧市的隱者,便置酒親自駕車相迎,連侯嬴的市屠朋友朱亥也得他禮遇。及秦國攻趙都邯鄲,魏將晉鄙率兵十萬救趙,魏王畏懼強秦,令其坐壁觀望。信陵君急人之困,萬般無奈之下自率車騎赴援。路過夷門,向侯生辭行。侯生笑他以肉投餒虎,無濟無事,并獻上一計:讓魏王的寵妃如姬竊來虎符,假魏王之令奪晉鄙十萬大軍,又薦朱亥相隨。信陵君如計而行,得符后單車至晉營,晉鄙疑而不受,朱亥揮出袖中四十斤鐵椎擊殺之,遂得將軍擊秦,為趙國解了圍。而侯生自謂年邁不能相從,于信陵君將軍之日便即自刎。
燕太子丹為國家計,陰謀刺殺秦王嬴政,遂筑黃金臺招天下賢士。從秦國叛逃至燕的樊於期自獻人頭,又得志士荊軻。太子丹在易水上設餞送行,高漸離擊筑,荊軻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遂飛車入秦庭,以樊於期人頭及燕城地圖進獻,以圖接近秦王,圖窮匕見,震驚雄主。但因屢擊不中,功敗垂成,死于秦庭之上。這幾人都是燕趙豪杰,俠義之風流傳千古。
他之前雖痛恨魏閹,卻不知如何為民除害,一人之力畢竟弱小,如今有信王作主,鏟除閹黨便有七八分的把握,只覺豪氣干云,身上有使不完的勁,真想一下子就能扳倒魏閹,功成圓滿,報答信王知遇之恩。但想閹黨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信王之事不能急在一時,眼下第一要務當是找到美黛子,再到燕云客棧與幫中眾兄弟會合。
念及美黛子,才想起上一次見她已是月前的事,也不知她是否安好,心中牽掛,三步并作兩步趕向寓所。將近寓所,遠遠瞧見窗前掛著一個掃帚,屋中也未點燈,心里一緊:“不好,出事了!”他曾與美黛子商議好,若美黛子遭遇不測,便在窗外掛一掃帚示警,以免少沖回來時落入敵人陷阱。
少沖自知屋中有伏,但就此去了,卻到何處去找黛妹?也說不定黛妹便在敵人手中。當下潛到店伙兒房中,偷了一套衣衫換上,再打了一個包裹,提著來到所居的屋前,敲了兩下,不見有人應門,便捏著鼻子叫道:“客官,有人叫小的送來一個包裹?!比詿o人回應。門虛掩著,他輕手推開,屋里黑洞洞的,隱隱聽見兩個粗重的呼吸聲。便在此時后面有人攻來,少沖側身屈肘頂他胸口,那人悶哼一聲翻滾倒地。又聽金刃破空之聲,黑暗中聽聲辨位,將身一矮,一個倒踢,后面那人穿破板壁,鄰室的燈光照進來,瞧見一黑衣蒙面人拿刀架著美黛子,嘰哩呱啦的說了幾句東洋話,不用猜也知是櫻花神社的人。
少沖怕他傷了黛妹,忙舉手道:“你放了她,我投降便是。”那黑衣人道:“你的良心大大的不好,我要你的撕拉撕拉的?!鄙贈_知這“撕拉”便是殺死之意,一時手足無措,只得學著他的口氣道:“我的良心大大的不好,她的良心大大的好,我的撕拉撕拉的,她的撕拉撕拉的不要?!彼B比帶劃,生怕那東洋人聽不懂。
那黑衣人又說了兩句東洋話,少沖沒有聽懂,問道:“你的說什么的干活?”那黑衣人便打手勢,意即讓少沖自縛雙手。少沖假裝未能會意,說道:“我的不明白?!焙谝氯巳觼硪粭l繩子,又打了一回手勢。少沖正要引他分心,當下手一揚,一枚銅錢飛出,“當”的一聲將他手中的刀震落,隨即飛身而上,一掌向他頭頂拍落。
黑衣人棄了美黛子,落荒而逃。少沖也不追他,伸手去扶美黛子,猛覺寒氣逼來,兩指間夾住襲來的匕首,同時一掌推在她肩頭。他只使了三成掌力,已將她推到角落里,呻吟不已。原來她不是美黛子,而是她的劍婢荷珠。因她穿著美黛子的衣服,適才又低頭側臉,少沖先入為主,誤以為便是黛妹。
少沖認出荷珠,驚道:“是荷珠姐姐,你沒事么?”點亮燈燭,又問她道:“你小姐呢?”伸手欲扶。荷珠掙扎著自行站起,道:“都是被你害的,勸你死了這份心,別再打擾我家小姐了。”少沖見她蹣跚著便欲離去,忙跟上前問道:“還請姐姐告知她的下落?!毖圆女叄瑓s見荷珠猛向門框上撞去,他忙伸手一帶,荷珠打個轉坐在地上,喘著粗氣道:“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少沖不敢過分相逼,說道:“我不會殺你,你走吧?!焙芍榘胄虐胍桑€是扶墻離去。少沖再看那兩個偷襲的倭人也去得無影無蹤了,床頭還有黛妹的衣物手飾,拿在手中,雖知她不會有性命危險,但必會吃不少苦頭,這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也許就此不再見了。正自心緒煩亂,忽聽有腳步聲響,聽出是名女子向這邊而來,心中一喜,尚未呼出聲,忽然感覺不是黛妹的腳步聲,便在此時,那女子走到了門前,見是黛妹的另一名劍婢濯清,叫道:“濯清姐姐!”
濯清探頭四處看了看,走進來低聲道:“小姐叫我捎話給你,你不必去找她,她一有機會自會來找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我也要走了?!闭f完這話,便急匆匆出屋而去。
少沖自知黛妹被櫻花神社帶走,當無性命之危,一時也難相救,而姜、魯二位堂主正在燕云客棧等著自己這個大王,眼下當務之急是與他們會合,便將黛妹之事放到一旁,連夜奔高碑店而來。
【按】:東林黨
明神宗因寵幸鄭貴妃,欲立其子常洵為儲,但廢長立幼,恐廷臣阻撓,一直猶豫未決。直到皇長子朱常洛年已弱冠,還未立儲。由此生出許多事端,“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黨爭皆與此有關。時任文選司郎中的顧憲成主張立皇長子為儲,觸怒神宗而被去職歸里。如主事高攀龍、學士鄒元標、侍郎趙南星、御史孫丕揚等也紛紛辭職,不待批竟自掛冠而去。顧憲成雖處江湖,心猶在廟堂,曾寫下一幅有名的對聯(lián)以明心跡:“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鳖櫋⒏呓詿o錫人,學術本習王陽明一派,狂放不羈,逐漸自成為一派,把無錫的楊時書院改為東林書院,開堂講學,顧憲成主其事,一時朝野上下不少士人呼應,號為東林黨。朝廷六部九卿,半是東林黨中人。他們的主旨是針砭時弊,攻訐鄭貴妃,保護皇長子。
首輔沈一貫見東林黨厲害,多半是顧憲成、高攀龍的一類人物,自己勢孤,未免岌岌自危,于是密令御史楊雋楊一清孫、翰林湯賓怡也建樹起一個儒黨來,一時科道中人也有許多歸附沈一貫的,時人號為浙黨。
自古黨同伐異,兩黨交相攻訐,勢成水火。東林黨中雖以正人為多,但人多而濫,難免參差不齊,到天啟年間出了個汪文言,黨附東林,計破他黨,桐城人阮大鋮與左光斗同里,因與魏大中有隙,劾奏汪文言與左、魏二人朋比為奸。魏忠賢正要排擠忠良,借此獄連趙南星、楊漣、左光斗等二十余人,毀東林書院,越一年,又逮高攀龍、周順昌、黃尊素等正人,東林黨逐漸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