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華燈初上,各種賣燈籠玩意的攤子早早就支起來,整條街都洋溢著歡快的氛圍。
皇帝負(fù)手站于城樓之上,俯視著人群,這樣喜慶的節(jié)日,他應(yīng)當(dāng)與民同樂,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
他看向身旁的女子,愁容滿面,在她一聲聲的咳嗽中怒道:“朕不是說了么,你今日不用來?!?p> 皇后身著赤紅的鳳袍,將臉色襯得更加慘白,她對上他的眼睛,固執(zhí)道:“臣妾是皇后,應(yīng)當(dāng)履行皇后的職責(zé)。”
皇帝閃過一絲不忍,扭過頭去,低聲勸她:“你還病著,先養(yǎng)好身子再說?!?p> “臣妾這身體要是養(yǎng)不好,位置就要被旁人坐去了?!彼雷詮拇魃哮P冠的一刻起,就不能有私心,要為陛下考慮,要為天下考慮,但每當(dāng)回憶起往日的種種,她又不甘心。
宮女太監(jiān)都退到門口,在風(fēng)聲寂寥的春夜里,她鼓起勇氣問他:“陛下究竟是擔(dān)心我的身子,還是希望今夜陪你的是別人,而不是臣妾?”
皇帝沒想到她會如此大膽,震驚之余才想起,他的皇后,一直是這么個性子。
“皇后,你逾矩了?!?p> “我只是想聽你說?!彼B尊稱也不喊了,就算今日他罰她,她也要問。
“朕是皇帝?!彼曇糗浵聛?。
“可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的蕭郎?!?p> 是那個跑遍全城的糖鋪只為了見她一眼,想給她寫信卻寫廢了幾百張紙,十里紅妝,八抬大轎迎她進(jìn)門的蕭郎。
十余年,一直未變。
那究竟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在他們的孩子胎死腹中他雖悲痛但也只能草草下葬時,在她被嬪妃下藥終身患疾他無動于衷時,在她落魄到冬日里連火盆都沒有他卻在后宮日夜承歡時。
她慢慢不再稱呼他為蕭郎,因為他總是對她說,他是皇帝。
她怎么就嫁給了皇帝呢,嫁給誰不比嫁給他好?
皇帝沉默不語,最終還是怕她舊疾復(fù)發(fā),輕喚:“卿如,回去吧。”
許卿如眼眶微紅,她仰起頭不讓淚水落下來,“不論你信不信,純妃不是我推的。”
“臣妾告退?!?p> 她說完便轉(zhuǎn)身走了,直到最后一刻還保持著禮數(shù),但其實已經(jīng)在崩潰邊緣徘徊。
皇帝撫上她手剛才搭過的欄桿上,還殘留著她手指的余溫。
他當(dāng)然信她,但也深知自己對不起她,所以無顏再去挽留,只要這樣便好了。
聞郁剛上來便碰見失魂落魄的皇后,她匆匆瞥一眼他,加快步伐離開。
“六弟,你說朕真的做錯了嗎?”他的背影寬大,處在燈火中卻顯得落寞,聞郁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如今也只有他能傾聽自己的心事了。
聞郁雖不清楚后宮女人的爾虞我詐,但也知皇帝冷落她的原因。
“要想坐穩(wěn)這江山之位,必然要割舍些東西。皇兄當(dāng)政這么多年,還不知此道理?”對于皇帝的優(yōu)柔寡斷,他從心里瞧不起。當(dāng)初九子奪嫡爭得如此慘烈,聞蕭可使了不少手段,如今坐穩(wěn)了卻因為感情變得猶豫不決。
“許家如今敗落,皇后又身患頑疾,朝中讓立新后的聲音越來越大,朕也不知如何是好了?!?p> 聞郁走近了些,同他一樣俯瞰整個京城,他做夢都想有朝一日能站在這個位置上,接受眾人的伏拜。
風(fēng)撩起他一縷青絲,此等氛圍下,他本應(yīng)該為他出謀劃策,巴不得他的皇位坐的日漸腐敗,好讓自己繼位。但不知怎的,他莫名想起少時見到的聞蕭,他看見他在哭。
當(dāng)時他怎么想的,當(dāng)了太子還哭,惺惺作態(tài)。
不參雜任何利益糾葛,突如其來的一陣風(fēng)將他的話帶到皇帝耳邊。
“你是想負(fù)她,還是負(fù)這江山子民?!?p> 如果他的皇兄選后者,那這皇位他遲早要拱手相讓。
這是他念在舊日情誼上,給的最后選擇。
*
粟粟一身淡粉色衣裙,裙角上繡著片片花瓣,因著夜里氣溫低,外面又套了件薄薄的春衫,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玲瓏簪,綴下細(xì)細(xì)的銀絲串珠流蘇,臉上略施粉黛,看起來極為嬌俏可愛。
她本就生的好看,但由于??辉趺闯鲩T,身子也不好,所以總是病怏怏的,外人也不知道其實她的容貌不輸阿姐半分。
許司卉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她將所有的不愉快都拋在腦后,想著日子總要過下去。
“小七呢?沒有帶出來嗎?”粟粟左看看右看看也沒有看見那只肥貓。
“昨日生病了,婆婆照顧著呢?!?p> 她了然,點點頭,“有空我去看看它?!?p> “好啊?!痹S司卉笑,“怎么不見桑芫阿姐和桑烏弟弟?”
粟粟嘟嘟嘴,“阿姐去赴別人的約了,桑烏跟著父親,不與我們一道。”
如果許司卉沒有邀請她,那今日她便又是一個人了。
“原是這樣,那我們走罷?!?p> 現(xiàn)在將近申時,距離燈會開始還有一會,她們二人都未用晚膳,許司卉提議先去酒樓吃頓飯。
小二將他們迎進(jìn)包間后,粟粟去上了一趟茅房,這里每扇門都長的一樣,回來時險些進(jìn)錯包廂。
她心有余悸地推開門,正想抱怨,就看見了一張冷峻的臉。
許司卉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粟粟呆住了,發(fā)生了什么?
她顫顫巍巍地行了禮,回到座位,想偷摸瞄一眼,與聞郁的視線相撞后,又很快收回。
“表兄不是說沒空來燈會么...?”許司卉發(fā)現(xiàn)場面有些尷尬,率先開口。
說完她又后悔了,聞郁一向不喜歡別人過問他的事,但他竟解釋道:“方才在隔壁喝酒,臨走時發(fā)現(xiàn)表妹在此,不曾想你也約了人。”
許司卉有一瞬間的詫愣,立馬向他介紹粟粟:“表兄,這是桑二小姐,????!?p> 聞郁端起前面的酒,意味不明地盯著粟粟道:“本王與桑小姐是熟識了,貿(mào)然前來,也不知桑小姐介不介意?!?p> 粟粟只能干巴巴笑,“當(dāng)然不介意,澈王殿下隨意?!?p> 許司卉不知道兩人何時認(rèn)識的,但看這樣子關(guān)系似乎不怎么好,但她望望兩人,沒有說話。
吃完了最沉默的一頓飯,小二一見是聞郁直接將賬給抹了。直到出門時,天徹底黑下來,人群熙熙攘攘地?fù)硐蚝舆叄齻儽阒罒魰_始了。
聞郁一點離開的想法都沒有,兩個姑娘約會,他美曰其名保護(hù)她們。
粟粟一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但一路上都是他在付錢便從容了幾分。
許司卉猜不透她這個表兄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前天回絕地那么干脆,今日又一直跟著二人,她正想著,注意力一下被別的東西吸引過去了。
“司卉你快來瞧,這兔子燈好生可愛?!?p> 粟粟看的眼都花了,“這老虎的也不錯。”
攤主樂呵道:“姑娘喜歡這兔子燈么?”
她們點點頭,攤主惋惜地說:“不巧,得猜中燈謎才能拿走,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猜燈謎的時間了,得一個時辰后再來,姑娘要不選選別的?”
她們還是來的晚了,粟粟多看了兔子燈兩眼,深感遺憾。
正欲離開時,聞郁突然靠過來,拿起花燈瞧了瞧,問道:“不賣?”
攤主回答到一半,眼睛忽的瞥見了他腰間的玉佩,慌忙下跪:“拜見澈王殿下?!?p> 聞郁又問了一遍:“賣不賣?”
他瘋狂點頭,口齒不清地重復(fù):“賣!賣!您想要直接拿走好了!”
聞郁最終還是付了錢,攤主握著一袋子銀錢,心想今天是不是發(fā)財了,這些夠他賣一百個燈籠了。
于是他將最后幾個燈籠送給他們,提前收攤回家了。
粟粟看著那些錢,心疼的要流血,聞郁真的敗家,幸好他生在皇室,也只有國庫夠他霍霍的了。
手里冷不丁被塞了一盞燈籠,粟粟抬起頭,聞郁給完她兔子燈后,又一臉嫌棄地打量蓮花燈。
她抿抿唇,“多謝殿下?!?p> 聞郁沒看她,幽幽說:“現(xiàn)在不裝不認(rèn)識本王了?”
“啊...我沒有啊?!彼谒谟X得他好奇怪。
聞郁冷哼一聲,自顧自往前走,留許司卉和她在后面。
他們順著人群來到橋邊,有人在賣祈愿燈籠,在紙上寫好愿望掛在燈上,再將它放飛,燈籠就會越飄越高,最后飛到天上去,要是有神仙看到就會圓了他的愿。
這是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期望,也是春月節(jié)每一年不變的習(xí)俗。
小販吆喝著:“公子姑娘看一看嘞,祈愿燈籠求神仙嘞。二位姑娘,你們是想許什么愿呢?!?p> 他將紙筆遞給她們,許司卉也沒想好寫什么,遲遲未曾下筆。
“二位姑娘莫不是想許姻緣?那得將郎君名字寫全咯,不然神仙不知道哈?!?p> 許司卉一聽漲紅了臉,忙否認(rèn)道:“不是不是,我不求姻緣?!?p> 她被說的害羞了,轉(zhuǎn)頭想向粟粟求救。聞郁也來了興趣,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
可惜粟粟并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說什么,她腦子里想的是,如果她也在這里支個攤賣燈籠,一天下來不得賺翻了。
她心里的算盤打的叮啷響,洋洋灑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愿望,聞郁想看看,她也毫不避諱。
許司卉也將紙條掛好了,等著粟粟一塊放。三人站在橋上,正對著白玉皓月,同全城的人一起,放飛了心中的期望。
萬千盞孔明燈升空,明火搖曳,將天邊照得宛若黎明般血紅,帶著所有人的心中祝愿,飛向遠(yuǎn)方。
其中一盞搖搖晃晃地仿佛馬上就要落下,上面的紙條飛揚著,娟秀字體寫道:“愿兄長平安歸家?!?p> 而它旁邊那盞飛的十分平穩(wěn),在眾多燈籠中是最接近月亮的一盞,那里只寫了兩個字:
“暴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