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昆過完年就和親戚去了隔壁縣,聽說是賣房子,他走的時候說不發(fā)財不回來,那一年年底真沒回來。我過完年繼續(xù)踩縫紉機,這玩意傷眼睛,干了幾個月,有天眼珠子紅了,我舍不得去醫(yī)院,好幾天顏色還沒退,眼看著要到了回村的日子,我怕祖母看到,就去縣醫(yī)院掛了號,開了幾瓶藥水,醫(yī)生說要注意休息、不要過度用眼、不要揉之類的。我說好好好,謝謝醫(yī)生,拎著藥回工廠,坐公交。其實剛到站牌就有一輛公交車來了,我沒上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虛17了,縣城都沒有來玩過,一次都沒有,我該是整個大同鎮(zhèn)最窮的人。不,不該是這樣,我有工作,我有錢,我有所愛,我也很好。我沿著縣醫(yī)院向縣里的高房子走,一路上有各種店鋪,服裝店、飯店、美容店、文具店、手機店、書店、大超市、家具店,路像沒有盡頭一般,好多條路,好多個紅綠燈,我進了一家賣手機的,服務(wù)小姐熱情地叫我?guī)浉?,問我要什么功能的手機,我說隨便看看,捏緊了裝藥的塑料袋,我的紅眼,這女的也不怕,她說隨便看,要幫我介紹,就拉著我介紹了幾款手機,滑蓋的、翻蓋的,還有觸屏的,我看到一款黑莓的最帥,上面是屏幕,下面是鍵盤,按鍵比別的手機多,像小電腦。那女的知道我的心思,甚至知道我也沒錢買,就拿著那款翻蓋的手機和我說這個好,音樂手機,還能上網(wǎng),聽音樂、聊天,隨時隨地,買手機可以幫我下載音樂,買手機送儲存卡,帥哥買吧!我想有個手機,手機可以看時間,手機可以定鬧鐘,手機可以隨便聽什么音樂,可以想聽就聽,可以戴耳機聽,可以不戴耳機聽,手機還能登QQ,加網(wǎng)友,聊天,手機能拍照,拍的照片隨時能看,還能傳到人人網(wǎng),別人也能看,我賺錢了,我可以買手機。我花了899買了一款時髦的手機,有儲存卡,有電話卡,有許多流行歌曲,我拍了幾張縣城的照片,還有我自己,又去大超市買了面包、酸奶、牛肉干、巧克力,原來大超市有許多東西都比工廠的超市賣得便宜,我覺得縣城很好,有錢很好,我也能用上手機,能吃上老外吃的東西。我感到滿足,回了工廠,甚至生了打車回去的念頭。等我有錢了,一定要坐小汽車回去。
天氣越來越舒服,棉襖脫掉了,穿褂子,穿短袖,原先的同學(xué)快參加中考,我天天上網(wǎng),看別人發(fā)說說,看網(wǎng)絡(luò)段子,和宿舍的幾個哥們?nèi)ゾW(wǎng)吧打游戲,他們還要帶我去做慈善,我想到王美玉,一直推著說等我成年了再去。其實那段日子挺無趣的,白天在縣開發(fā)區(qū)的工廠里踩縫紉機,晚上下了夜班跟一幫人去縣城溜冰、唱歌、喝酒、最酷的時候就是在路邊接電話,把翻蓋手機啪嗒打開啪嗒關(guān)上,以為自己是電視劇男主角。要撐場面,要買衣服、鞋子、貴煙,夏天要買飲料,要請吃飯,都是錢,我的幾千塊工資沒有剩了。村子還得回,孝順孫子還要做,家里東西還得添置,我把存的錢取了出來,給瓦房吊了頂,裝了空調(diào),這幾年天氣怪,熱得不行。
王美玉考上了縣一中,我在QQ上祝福她,我想送她禮物,不知道怎么開口。現(xiàn)在她是縣一中的女學(xué)生,考上縣一中,就是考上我們縣里的清華北大,她以后會在縣城里讀書,會認識城里的學(xué)生,她不會再在鎮(zhèn)路口叫住窮同學(xué),跟他說好好讀書之類的話了,她要成為全縣最好的那些學(xué)生了。
我呢,我只是個下賤工人,混混,不染毛,但十足地惡,打架等別人出手受傷了才再后面抄起家伙沖,看見對方人多架勢不對就跑,買東西順店里的打火機、口香糖,去理發(fā)店只有那個奶大的老板娘在我才花錢洗頭。其實那個老板娘跟我講過很多曖昧話,一段時間沒去就一個勁地給我發(fā)信息,還讓我?guī)鋈ネ?,跟我撒嬌。這女的比我大10多歲,嬌弱起來有時覺得惡心,有時又很享受,她給我洗頭,對著我耳朵講話,熱氣呼過來全身都軟了。
到了年底,阿昆沒有回來,我覺得失望,這一年一毛錢沒存,虛幻的一年,爆竹噼里啪啦,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奶奶在村里為我樹立了好名聲,逢人就指著那些彩電、冰箱、洗衣機說是孫子給置辦的。我覺得很矛盾,很痛苦,再有一年我就成年,成年不能打架,要坐牢的。我覺得縣城的生活很無趣,決心要離開這里。過年拜年有個老表說臺州那邊工資高,許多模具廠,比服裝廠待遇好,包吃不包住,租個房子三四百,干兩天就賺回了,看著老表闊氣樣,用的索尼手機,戴手表,掛了項鏈,應(yīng)該說的是真話,我就借機夸他,吹他,讓他也帶我去發(fā)財,老表被一聲聲贊美之詞開心壞了,答應(yīng)來年夏天帶我去,至于為什么不過完年就去,老表沒講。我就在服裝廠干到了初夏,催著表哥接我去臺州。
表哥終于在某天說一切搞好了,我過去就能干活,表哥沒騙我,我坐上了去臺州的大巴,第一次離開了大同鎮(zhèn),離開了這個小縣城。表哥在臺州汽車站接的我,我暈車暈的要死,吐了好幾回,見到表哥真是見到了親人,那個眼淚忽然就下來了,表哥說大男的哭像個什么,領(lǐng)著我坐上他的電瓶車,就騎走了。我坐在后面,繞過來來往往的人、行李,臺州人真多,人擠人,樓高,路寬,燈亮,但是表哥帶我去的地方樓不高,路跟我們鎮(zhèn)上的一樣坑坑洼洼,這里許多小工廠,我就在這里的一家模具廠干了半年。工資確實多,每個月有四五千,就是累、危險,每天抬著機器削一個零件,機器是電機的,前面有個高速旋轉(zhuǎn)的鐵刀,轉(zhuǎn)到人身上保準(zhǔn)皮肉綻開,要是零件沒削好、削壞了也要扣錢。我手藝好,頭頭說我合格率高,但是有次停機去吃飯的時候,那個轉(zhuǎn)頭還沒有完全停下來,割到了我的手,血瞬間出來,我大呼不得了,手指斷了,同事趕緊圍上來,頭頭開車送我去的醫(yī)院。
手指頭還在,連著的,沒斷,但是割得很深,要縫針,要打針。我修養(yǎng)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沒掙錢,還要花錢,去醫(yī)院也花了不少錢,頭頭對我挺好的,代表公司來看我,還有兩千塊錢,不過我還是要離開工廠,這個活太危險了,而且我在醫(yī)院附近的飯館里遇到了一伙人,他們是賣房子的。當(dāng)時有個人打趣我,問我買不買房,旁邊的人笑他,說你應(yīng)該問他找不找工作,一看就適合賣房子。我真的跟他們一起去賣房子了,想不到最后和阿昆一樣,干起了這行當(dāng)。
我的運氣很好,遇到的是開發(fā)商行銷,不是中介,他們帶我見老朱,一個皮膚像女的一樣的胖子,穿得很貴氣,那鞋、皮包、西服、腰帶、襯衫、手表,很有派頭,老朱為人很親和,他們跟老朱說給他找個新隊友,就把我介紹過去了,他們之間講話很隨意,很有趣,老朱覺得他們在開玩笑,不中意我,又看我年輕,模樣還行,講話雖然有點膽怯,幾句話下來覺得可以塑造,老朱說要正式面試,在一個售樓部,讓我回去準(zhǔn)備。
我知道我有新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