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昆爸爸給了我一個地址，還有坐車線路，去找阿昆的。這個中年男人接過我遞上的煙，客套幾句，出息孝順種種。村子就是這樣，貧窮會被所有人看見，行為也會被所有人看見，每戶人家都知道每戶人家的事情，這家孩子上小學(xué)了，那家孩子成績好，這家晚上吃豬頭肉，那家洗衣服不舍得放洗衣粉……
我去鎮(zhèn)上買了一溜香蕉，兩斤蘋果，蘋果耐放不容易壞，老板找了零錢，剛好坐公交車，昨天在這里見到王美玉，今天沒有。想了想，又去鹵菜店買了兩個鴨頭，一半的一半烤鴨，鴨腿的那邊，還有素雞、鴨雜，叫老板分開裝，多放點鹵水，這家鹵菜店鹵水有甜味，泡飯?zhí)貏e香，小時候我爺給我買過，老爺子拎著鹵菜回瓦房的路上，我在屋里聞到味道跑出來，我爺笑呵呵地說，今天吃什么？今天吃鹵菜！買點鹵菜給我孫子吃。我孫子是誰，我大孫子是誰？“是華華！”我搶著說。
我爺在我13歲時上山了，奶奶在親戚散后跪在墳頭哭，這些年父親發(fā)瘋、喝酒、鬧事、賭博，她也跑到山上哭，叫住在山下的人看見了，我家這點事，透透明明的。有時候我做夢，夢見自己還是小學(xué)生，去河里游泳，偷別人院里的桃，往村里火堆烤山芋，在小學(xué)土操場追女同學(xué)揚起一陣陣灰，我爺拿著竹竿子來尋人，竿子從頭頂揮到地下，那聲音混混的，只嚇人，不疼，有時牽著我手，跟人家吵架，要人家摘了最熟的果子給他孫子吃。稍微翻身人就醒了，夜里無光，我知道，許多事誰也無能為力。
去縣里的車子開來了，我拎著吃食，往自投箱里放了三個硬幣，跟師傅說老五里坊下，坐到了后排，看著鎮(zhèn)子跑到身后。冬日也沒能凍住鹵菜的香味，甜甜的氣息散在車廂里，我感到有人回頭在尋這個味道。小魏鹵菜，整個大同鎮(zhèn)有名的。
一路上有人上車，有人下車，約摸過了半個鐘頭，老五里坊到了。這里沒有站牌，城郊線，車上的喊一聲，車下的招招手，師傅就停車，像我這樣上車打招呼去哪里的，就是些常有人上下車的路口。這地方我沒去過，按照線路，在老五里坊下車，路兩邊，一邊是田，一邊是房子，在房子的那邊有一條寬路，順著寬路半根煙的功夫，就會走到盡頭，盡頭左邊有個院子，門口有“老周汽修”就是了。我走到路的盡頭，左邊確實有個院子，半個院子門關(guān)著，半個院子門開著，敲鐵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T外有個豎的、長的、木頭的招牌，“老周汽修”。我扒拉門栓，弄出金屬和金屬碰撞的聲音，朝院里問可有人在，壯了膽子走進(jìn)院門，是個大院子，四四方方的，南面堆滿了各種輪胎、廢鐵，北面停了幾輛車，車的北面是二層磚頭房子，東面搭了棚子，棚子外有個水池，棚子和南面院墻間牽了根繩子，繩子上掛了許多衣服，土黑色的衣服。敲鐵的聲音停了，一個黃毛從輛小汽車底下鉆出來，手里拿著工具，用很短的時間掃了我的外貌、穿著、帶的東西，然后問我找誰，我說找周昆，黃毛朝東面棚子喊“阿昆，有人找”，又鉆到小汽車底下去了。黃毛穿著舊舊的衣服，臉黑手黑，又沾了黑油、灰塵，叫人猜不出年紀(jì)。
阿昆從棚子里出來，穿著套頭衫，沒有穿棉襖，人瘦了，冬天的厚褲子穿在身上像套在棍子上。阿昆看到我，愣了下，然后笑著迎我，“你這個幾把怎么有功夫來了，進(jìn)來進(jìn)來，外面冷……”。我跟著阿昆進(jìn)到棚子里，就是那種工地常見的藍(lán)白塑料房子。進(jìn)門對面就是一張床，進(jìn)去右邊又有一張床，最里面橫放著一張床，這張床的外側(cè)有一個折疊桌，桌子上面是一個小小的窗戶，窗戶對著院子外面，能看到外邊的田下了一層白霜，肅殺的景象。放了三張床，屋里沒有落腳的地方，沒有柜子，沒有板凳?；ɑňG綠的盆、開水瓶、大大小小的袋子攤在角落、床底。床上的被子是老棉絮，看起來很重，縫著又舊又過時的印花被套，可能被套是縫上去的不好拆洗，靠頭的那邊黑了一片，三個床都沒整理，顯得屋子又小又亂。我把拎來的東西放到折疊桌上，阿昆坐在中間的床，我也走過去坐著，這大概是他的床。坐在阿昆的床上像坐在開往陌生島嶼的船，迫切地想調(diào)頭返航，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對面的窗戶，那一小口的冬日的田。
阿昆送我上了回鎮(zhèn)的車，看著車開走了才離開。阿昆在給人做學(xué)徒，沒有工資，一個月師傅發(fā)500生活費，發(fā)給阿昆爸，阿昆爸給阿昆50，阿昆抽煙，5塊7一包的，我走的時候把專門散煙用的半包煙給了阿昆。阿昆說他會開車了，哪天師傅不在可以開客人的車帶我兜風(fēng)，我說你出息啊都會開車了，我都沒摸過方向盤，阿昆說還是你有本事在廠里一個月拿錢多，我倆干笑。
我沒和阿昆說工作的事情，阿昆倒是向我打聽了廠里的工作，我一一告訴了阿昆，阿昆大概覺得縫衣服終究是女子做的事情，沒有去過服裝廠。我走后不久，阿昆就離開了汽修廠，去了隔壁縣做房產(chǎn)中介，后來又去了江蘇、云南、上海，那時候大家聯(lián)系用微信，阿昆的朋友圈紙醉金迷，像個老板過上了揮金如土的日子。
我繼續(xù)在服裝廠打工，踩縫紉機，組長還給我簽了合同，說給我交社保，交到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每個月我收到的錢會少，我就跟組長說先不交，組長本來不答應(yīng)，沒幾天又答應(yīng)了。后來我才知道，我不交，公司也不給我交，吃虧的其實是我，那時候只想自己拿到手里的才是好。但是服裝廠的工資越來越不夠用，我抽煙，買手機，去理發(fā)店洗頭，去KTV，跟哥們喝酒，買皮鞋，買阿迪，3000塊錢的工資越來越不夠，聽說臺州那邊模具廠工資高，我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浙江，在那里碰到了老朱，一個靠房地產(chǎn)在老家蓋了三層別墅，城里還有兩套房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