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清晨天總是灰蒙蒙的,霧氣間夾雜潮濕的水汽。
一條青黑石鋪就的整齊羊腸小道綿延到山頂?shù)脑旗F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道觀,許是由于晨霧彌漫,整座山只有底腳的高大御賜牌坊和尖端的那宛若仙境的仙家可以被瞥見。
一座座黃墻紅頂?shù)烙^依山而立,其后蒼老遒勁的竹林高聳,如同是一柄柄鋒利筆直的綠鞘寶劍,黑石小道旁偶有一兩座小木亭,木亭的支柱上長滿濕軟青苔。
沿著黑石路往上,半腰處云霧遮蔽,一青袍滿身酒氣的老道時走時停,搖搖晃晃的撞入了眼簾。
天色灰蒙看不見前路,雖無光亮,可老道卻始終沿著那條青黑石小路不曾偏離。
他在這山林之中顯得極為渺小,然而其中展現(xiàn)的姿態(tài)卻是渾然天成,仿佛與周圍融為一體。
興許是錯覺,老道身上散著若有若無的薄膜,所前進時周圍的霧氣向一旁散開。
老道的那身閑游青色布袍早就已經(jīng)被磨成了灰青色,呈現(xiàn)著破舊不堪之舊,可他卻面色紅潤,一手提著黃褐色的小酒葫,不時散漫的順著壺嘴倒出里面混濁的酒液。
酒液從壺嘴傾出,老道特意高舉仰頭使之落入口中,酒液順著衣物脖頸流下,瀟灑無比之間咂咂嘴,似乎是品味著其中的曼妙醉意。
身子幾度傾斜卻又不傾倒,他只是嘻嘻哼哼的呵呵兩下又接著朝著山上走去。
偶爾老道逢著一棵青松或是踏過爛木小橋時,他便莫名說著一些常人看來稀奇古怪的話語。
那近旁的幾棵油綠靜靜的傾聽著。
“怎么這么多年了,這破觀的模樣還是一點沒變的爛,老道我這就抽干這河水,美餐一頓野烤小河魚……”
“什么?算了?不可能!”
“你他娘的還沒完沒了了?老道我行善看你在法喜小寺無人過問這便帶你尋了個好出路,你倒是個月以來哭的沒完沒了,今日帶你從那不凈之地來此,可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
老道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明明周圍沒人搭理他,但他也說個不停。
仿佛周圍有人似的。
突然,他低頭看看爛臭袍子懷中那個正熟睡的小小身影,將手里的酒壺變戲法似的塞到了肥大袖口中,既沒有掉出來,也沒有酒滲漏出。
顯然,最后一句話是對那個小小的身影說的。
而他剛剛說的話若是讓巷井俗人聽到了不得讓人嗤笑一番。
抽干河水倒是費點勁也能成了,但從遠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法喜寺到這川蜀十彎九曲的重山中的青城山,便是乘那最快的汗血寶馬不眠不休跑上七天七夜都是天方夜譚。
噓噓碎碎半天,時是自言自語,時又是仿佛與人爭辯。
嘮叨好一會老道佝僂著身子沒有再喝酒,他的步伐也隨之穩(wěn)了不少。
反倒是懷中的那孩提略有不耐的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緊接著眼皮微微動搖,仿佛就要醒來了。
看著懷中的那張不算圓潤的小臉,老道用布滿褶皺的手輕輕拍了拍其背部,他心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醞釀。
他自是清楚那是何種情緒,便來到此地。
老道看向山上的道觀,一座座破云而出,鎏金朱瓦,仿佛是人間仙境一般,其中綽綽的人影身穿麻衣道袍,仿佛是苦修中的修士。
青城山,道家四大正統(tǒng)之一,坐落于川蜀之地。
老道原本就是青城山在外野游的道士,時隔二十年,此次歸來的目的便是為了懷中的嬰兒。
濛濛亮的天緩緩的被逐漸從山邊升起的初陽之輝所透徹,山上的道觀也由原來的似是無人變得漸有人聲。
老道抬起頭來,一縷晨曦穿過層層綠葉徑直打落在他懷中的孩提臉上。
孩提臉上有一種不耐,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臉,直到老道用手幫他擋住光亮。
老道怔怔的看著入神,直到太陽升起,山頂傳來鳴鳴的鐘聲。
霧散輝光,老道呢喃站立過的那幾處,一座座小小的墓碑安寧著。
正午,青城山道徹殿內(nèi)。
與往日不同,平日里肅穆無人的道徹殿,此時圍滿了人群。
老道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在三清老祖圖之前上了三柱香,此時他早已換上了一身紫色的蟒袍,面目肅穆,連那原本佝僂的身姿都挺直了不少。
將三注紅香插入青銅雕紋爐鼎中向后退三步,老道恭恭敬敬的行禮。
道徹殿內(nèi)一陣風灌入其中,香臺上數(shù)萬柱香齊齊晃動。
“老鄧,沒想到一眨眼都那么多年了,仿佛我們師兄弟昨天前才剛踏入道觀啊……”
直到老道畢恭畢敬的行完了繁瑣的歸拜禮,大殿內(nèi)的幾位位高權(quán)重的道士才靠近上來。
為首的那道士手里提著半米拂塵,沖著老道微微頷首,臉上滿是笑意。
老道沖著來人露出笑容,隨后朝著他走了過去。
“師兄啊,多年不見你我都已是老了??!”
兩人相擁,眼中都同時泛起了回憶的波浪,似是在追憶往事。
老道原名鄧均,與為首的道士楊柜同是當年青城山方丈的收養(yǎng)的孤兒道童。
雖然兩人情同兄弟,但性子確實截然不同,方柜天生性格穩(wěn)重,鄧均活潑好動十分向往外界的生活。
于是在數(shù)十年前的一個深夜老道離開了青城山外出閑游四方。而如今當年的師兄已經(jīng)成為了新的青城山掌門人,老道也是終于歸來,不禁讓人唏噓。
在一陣子思憶后兩人釋手對視一眼忽的哈哈大笑起來,看的周圍人都莫名。
待到兩人笑罷都會心的看了看對方,方柜朝向周圍的眾道士,他擺擺手說道:“行了,你們也都忙自己的事去吧,今天我要和師弟要好好的敘敘舊?!?p> 說罷,眾道散去,老道跟隨著方柜隨意的閑逛著。
道觀內(nèi)的一切恍若昨日,老道和方柜說是要敘舊卻都默不作聲。
二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古怪的氛圍,明明此刻親密無間仿佛熟人卻閉口不語,但若是有心人看到他們偶爾蒼老混濁眼中流露出的追憶,便能明了此刻二人的心境。
待到兩人陪同著走完了道觀的各個角落登上了山頂?shù)淖锨G閣。
低頭俯視著綿延的山巒,一片片的翠綠仿佛是這山巨人的外衣,偶有幾座山峰刺破流云,張揚著自己的鋒利。
這樣駐足良久,方柜目視一片流云緩緩開口。
“師弟,你帶回來那個孩子?”
方柜突然開口有些突兀,但老道卻沒什么反應(yīng)。
“那個孩子是我在一座寺廟前撿的,那時春過雪融氣尚寒,寺廟中卻無人領(lǐng)養(yǎng),我心一橫就帶了回來?!?p> “可……”方柜欲言又止。
老道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須,他似乎毫不意外。
“你這就看過了?”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可雙方卻都明了對方字里行間的深意。
“看見了,但看不真切?!狈焦顸c點頭,他將手按在石欄上。
“碧氣南來,中藏點朱,若是把握住,那這就是青城山的大機緣……”老道說到這停住看向一旁的師兄。
方柜也看向老道,他搖搖頭,老道沒說錯,是大機緣沒錯,但也同樣也是一次禍難,收養(yǎng)這孩子意味著行于劍鋒,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身。
“這?師弟……”方柜苦笑。
老道點點頭沒說什么,他知道修道講究清心寡欲、逍遙無為,主張不沾有福之禍、有禍之福,方柜的意思頗為明顯。
但他還是不愿輕易松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老道呼了口氣,一手揮動。
只見此刻云霧空中凝結(jié),天邊黯淡襲來吞噬光亮,隱隱約約的烏云密布。
轟隆!
雷下雨落。
許是暴雨突然,閣樓下道觀內(nèi)傳來弟子的驚呼。
法術(shù)成風雨,抬手變天地!
道家劫前紫陽境的最后一境界。
換天!
“師兄,我快破紫陽了。”
話音一落,方柜不顧大雨傾盆怔怔的看向老道,他清明的眼睛正對老道混濁的雙眼,其中透過一瞬兔死狐悲的悲哀。
他的聲音帶著顫抖,眼神復(fù)雜。
“我原以為我會在你前面,沒想到你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
老道沒有在意方柜的言語,他的語氣帶著懇求和希冀,懇求著。
他揮手之間散去雷云。
“我想把這孩子放到青城山,若是三月后我歸來,那么我便帶他離開,若是三月后我未歸來,那么這孩子就有勞師兄替他尋個好人家了……”
兩人相視沉默再也沒有說話,就靜靜看著太陽破云而出升到日中,再落到到那群山的中央。
天邊被熾熱的點燃,一片片紅霞之中的云也被染的通紅,仿佛天地這片熔爐炙烤著的鐵,方柜伸手一揮拂塵,他似乎是妥協(xié)著說道。
“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老道搖搖頭。
“未曾想過?!?p> “你自尋的包袱,我替你照顧但不幫你取名。”
老道沉思片刻抬頭。
他看到一座座山巒在那漠視人間的巨大眼眸的照耀下依然傲然挺立。
連片如海的云卻在無法將阻礙其漂泊的山峰沖斷,只得讓其如同定海神針般傲然佇立,就在那不可一世的山峰之上,卻也鋪著一地未明的小草翠綠。
“那便叫他青山吧,我自知青山易攀道難尋,便愿他傲然獨立破蒼云……至于道號?便叫他拆勸好了?!?p> 說罷老道望向某個位置,他臉上褶皺相湊露出一個微笑。
只見他望向的位置,遠遠的道觀中央空地,道中年紀尚幼的一群道童正圍著一個襁褓中的孩提嬉笑打鬧著。
那孩子不哭不笑也不做聲,他靜靜的看著周圍的小道士嬉戲,肌瘦的小臉上帶著些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