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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鄉(xiāng)憶

《奶奶》

消逝的鄉(xiāng)憶 楚都江小芯 2620 2022-07-15 08:00:00

  我小時骨架大,身體壯實,總愛跟村里孩子打架,不是對方鼻青臉腫就是我頭破血流。對方打贏了,往往得意洋洋補上一句:“你媽是婊子?!保瑢Ψ酱蜉斄?,對方粗暴的媽媽會趕過來,護犢子罵咧道:“婊子生的野種。”

  我見到生母,那是后來在縣城讀最好高中的某個雪天,一個發(fā)絲夾著雪花的婦人硬是攔住我回宿舍的路,一會端倪著手中的相片,一會端倪著我,又低頭看相片又抬頭看我,眼神透著哀求:“孩子,我能看下你的左肩膀嗎?”

  我的肩膀有塊手掌般大的疤痕,聽村里人講,我周歲時,在地上爬,稀里糊涂打翻了開水瓶,滾燙的開水頃刻間澆在身上,也不知道當時什么感覺,那會還小,記事不清。

  從老輩人抑揚頓挫的語氣來看,當時的場景慘不忍睹,大家都認為沒得救了,就算救了,也毀了。

  那會,父母剛離婚,父親兩手一攤,去了沿海,母親在村口淋了一夜雨,十步一回頭,萬般無奈地走了。

  奶奶救了我,她力排眾議,執(zhí)意將修繕老屋的錢用來給我找醫(yī)生,背著我走了半年多山路,為此,叔伯們埋汰了她很長時間。

  好在,命給救下了,臉上沒留疤,只在肩膀上留了塊疤,奶奶實在拿不出錢了。

  姑姑后來開玩笑說:“你這條命是你奶給的?!?p>  到我四五歲,開始有意識的記事起,在印象中,奶奶經常背著我走山路,一來她要給人“辦鬼差”,求神驅鬼之類的事情,二來我太小,只能帶著我跑上跑下。

  但逢我生病,奶奶首先想到:“走夜路,過墳堆,被鬼勾魂了?”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因為,趴在奶奶背上,我睡得很沉,很少感受到墓碑的恐怖。

  這時,奶奶會給我“叫嚇”,就像她常給別人做的一樣,先在放滿水的碗中豎起一雙筷子,像是寓意著“立魂”,接下來便是敞開大門、房門,她摸著我的腦門,喊著“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等神仙送我回來”,我合著音,應道:“回了?!保@寓意著“引魄”。倘若病見好,她會領著我,給擺在大堂里的神像作揖。倘若不見好,便帶我去打針。

  我害怕生病,不是我睡不好,就是奶奶睡不好,奶奶怕我養(yǎng)不活,有好吃的,全都給了我,我不懂事,給多少吃多少,只顧著自己吃。

  到我七八歲,奶奶背不動了,又沒法時刻盯著我,于是乎,我像極了闖入稻田的小牛,使勁作壞。

  偷瓜摸果、打架搞破壞,我總能給自己找樂子,引起大家的注意。每次,別人向奶奶告狀,我躲在門后,看著奶奶打嘴仗,偷著樂個不停。

  村里人指著我,搖搖頭:“小時偷盜使壞,大了還不得殺人放火?”

  到我再大些,伙同著其他孩子摸魚摸蝦、去水庫游泳、打群架,弄得傷痕累累,奶奶不得不管了,一改往常,很是嚴厲地訓斥我,我仍舊不改的話,她會用藤條抽,抽完自己倒先哭了。

  奶奶打我,都是背著人的,鎖著門,在屋里打,并且不準我叫出聲,在人前,不管我做了什么,她不容得他人說我。

  正是奶奶的嚴厲,我沒有走某個發(fā)小溺亡在水庫的路。

  到了上學的年齡,奶奶用叔伯們寄給她的錢,送我去念書。到了學校,我才知道,原來書本描述的故事那么精彩,大山的外頭有著更大的世界,我喜歡去學校,我想走出大山。

  每當放學,伙伴們放下書包,去崖里摘花摘果,奶奶要求我必須完成作業(yè)才能出院子。

  她出門前,會把院門鎖上,我趴在門檻的石墩寫作業(yè)。隔壁的龍生時常拿著他逮的鳥誘惑我翻墻過去玩,還給我糖吃,前提是把作業(yè)借給他抄。

  我不敢去,又想去。

  他家欺負我家沒人,明目張膽地侵占我家的地,蓋了間廁所。奶奶性情剛烈,絕不讓步,打不過就罵,不準我去那邊。好幾次,搬個梯子去掀他家?guī)耐?,差點鬧出人命,折騰了幾回,大家都知道奶奶不好惹,就少了很多是非事。

  奶奶跟我講:“不要跟他家孩子學,你要好好讀書,以后才能保護好自己。”

  夜深時,山風順著崖口呼呼往村里灌,煤油燈搖晃著昏暗的光,照在兩張蠟黃的臉上,夜靜悄悄的。

  我常常弓著身,蜷縮在奶奶身側,用手指在奶奶的大腿上一筆一劃練習著白天剛學到的生字。

  奶奶怕癢,忍不住問:“撓什么呢?”

  我繼續(xù)畫著,內里充滿著渴望和堅定:“老師說,好好學習,將來能走出大山?!?p>  奶奶便不再挪動身軀,因年老而控不住的呻吟聲消減了很多。

  我想那會,奶奶肯定很期盼,雖然她沒有如愿看到我有出息了,但我長成了她期待的樣子。

  跟奶奶在鄉(xiāng)下生活的十多年,日子一貧如洗。那是個四面環(huán)山的南方小村落,我們住的老屋掛在山坡上,門窗開處都是山,山的外面是更高的山,按照現(xiàn)在的叫法為景色怡然的“別墅”,當時被認定為危樓。

  每逢下雨,最是讓人頭疼,三四間瓦房,無一處不漏,奶奶找人修繕過,仍無濟于事,只好用盆盆罐罐接雨水。一天下來,我得跑二十多次,尤其在晚上,更是無法入眠。倘若走得急,“恍當”一下,水潑了一身,相當狼狽不堪。

  雖說日子艱苦,但奶奶從不抱怨、從不氣餒、從不認命,也沒苦我。

  我上了學,用奶奶攢的棺材錢。她盡管滿頭白發(fā),仍然帶著我上山撿樹枝,就是為了省下冬天的柴火錢,掉在地上的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費。親戚送來些肉,奶奶舍不得吃,都夾給了我。

  我不懂事,問她:“奶奶,你怎么光吃茄子、辣椒?”

  奶奶“騙”我:“奶奶不愛吃肉,你多吃點,長身體?!?p>  我那會全信了“謊言”,確實長得壯實。

  后來,小學倒了,大部分孩子跟著父輩去了外頭讀書或者打工。

  奶奶想讓我繼續(xù)念書,帶著我離開了老屋,投奔了在小鎮(zhèn)安家的姑姑。姑姑語重心長說:“要不是你奶奶,你這學壓根上不了,長大后,不要忘了報恩?!?p>  奶奶笑著:“我只希望他好好讀書,平平安安,有出息了,來我墳前,放個鞭炮,告知我一下?!?p>  轉學那年,我11歲,就讀五年級,奶奶已78歲,她發(fā)絲更蒼白了些,腰彎了,背駝了,杵起了拐杖。

  姑姑忙著討生活,沒時間陪奶奶。奶奶不習慣鎮(zhèn)里的生活,她在這里沒有朋友,沒有熟人,連嘮嗑的人都找不到。

  待了不長,奶奶便回了鄉(xiāng)下老屋,又放心不下我,一個月總跑來四五次,她念叨著:“要是看到你考上大學,結婚成家,我就能放心‘看山’去了?!?p>  念到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鎮(zhèn)中學火箭班,她高興了很多天,把存下的一罐錢塞給了我,她不明白英語是什么回事,聽我姑姑說的,要打好英語基礎,于是讓我拿去報英語班。

  奶奶勸勉說:“好好讀書,以后才能保護好自己。”

  六月份的天亮的比較早,網吧里竄出來的三五個孩子,帶著滿臉疲憊在大街上亂跑,剛開張的早點店亂糟糟的。

  一輛失控的大巴撞上了正要回鄉(xiāng)下的奶奶,奶奶走了,像她剛烈的一生,神態(tài)沒有絲毫慌張,走得很坦然。

  在隨后的十多年,我不停地輾轉城市求學謀生,每逢遇到困難,我都會想到奶奶,想起她的言傳身教,她期盼著我堅強地活著,活得好好的。

  在夜深時,我喜歡望著星星,似乎有一種聲音告訴我: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是奶奶,她在看著我、護佑我、鼓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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