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是我對不起她

　　洛小寧都過敏跳上馬車，一邊道謝，一邊想看看是什么人救他們于危難之中。

　　沒想到，一抬眼，車上人白綢長衫，金邊折扇，笑意微微，正是剛才在臺上呼風(fēng)喚雨那位說書人。

　　小寧一時有點尷尬，道：“聞先生，我們……”

　　“你們不必抱歉，是我抱歉才對，”聞?wù)哿鰝€抱拳的動作，笑容溫潤，語氣誠懇，“像你們說的，哪有一件事、一個人，只準(zhǔn)人說好，不準(zhǔn)人說不好的道理?！?p>　　說著，他目光轉(zhuǎn)向后面那群孩子——雖然隔著青布，不能實際看見，嘆了口氣：“唉……他們說要為我與全世界為敵，但問題是……我并不想跟全世界為敵啊?！?p>　　不愧是說書人，這個梗逗得洛小寧一樂，氣氛也放松下來，兩人都挨著聞?wù)哿隆?p>　　聞?wù)哿鴨杻扇藖須v，都過敏搶先一一應(yīng)了，沒說謊，但也沒說全，大概講了小寧的原地籍貫，如今在各處游歷，想要踏遍大好河山，嘗遍天下美食的心愿。

　　“既然如此，事情因我而起，我請兩位吃點東西賠禮吧，”聞?wù)哿Φ馈?p>　　面對這個提議，都過敏一時心想，提昂貴的酒樓飯菜，不好意思，但要拒絕，又顯得有些生分，何況，他還挺想跟聞?wù)哿俅蚵牬蚵爲(wèi)虬嗟氖隆?p>　　這時，卻聽洛小寧十分真誠地喊一聲：“那我要吃粉漿面條！”

　　粉漿面條是洛梁有名的小吃，非常平民化，街邊隨意的小館子都能吃到，三個銅錢一碗。

　　聞?wù)哿ζ饋恚骸昂冒　乙埠镁脹]吃了。”

　　于是聞?wù)哿Q了衣裳，所謂人靠衣裳馬靠鞍，他換上一身粗布舊衣，雖然臉還是好看的，但就遠不像在臺上那般貴氣飄飄，在街上行走，都沒被人認出。

　　三人來到一家街邊小攤，點了粉漿面。

　　小寧看這粉漿面，果然是個有趣的小吃，不像一般的清湯面，也不像打鹵面炸醬面，更不是干拌面，它不講面條本身的筋道，反而吃的是一份糊糊涂涂的順滑感，筷子是夾不起的，要用勺子來吃。用發(fā)酵的綠豆?jié){做湯，湯里有淡淡的酸味，十分開胃，盛出一碗，頂頭灑一把水嫩的香芹黃豆，再點幾滴香油，端的是讓人連喝幾碗也不夠。

　　聞?wù)哿┲家?，在店家門口低矮的小凳坐著，布衣的衣擺耷拉了地，吹著漿子，卻不由笑起來：“真懷念啊。好多年前，我就在這攤子外頭吃飯，吃完了給人說書?！?p>　　洛小寧沒想到這名滿東都的先生居然也有過這等時刻，吃得滿嘴漿子，仍忍不住問：“真的？應(yīng)該一開始就很受歡迎吧？”

　　聞?wù)哿鴵u頭：“完全不是……那時，幾乎沒人聽我的書?！?p>　　“我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寫本子，”他說下去，眼神有些空，似乎陷入遙遠的回憶，“最開始寫的很認真，一個本子，要改好幾稿，里頭涉及專業(yè)的知識，都要查證了再往里添?！?p>　　“我寫過一個反派掌門，我想，雖然是反派，能做到那個位置，肯定不是個傻子，所以他跟主角的對話，我寫了好幾頁，都是綿里藏針?！?p>　　“但是，沒人聽，”聞?wù)哿嘈σ幌拢按蠡锒颊f，太啰嗦了，一點都不爽?！?p>　　“那時我很灰心，差點就中途放棄，不說了?？墒牵疫€是有一個聽眾，每回都認真聽我講，告訴我我說書時，哪些表情，哪些語氣，好像還可以再精進些，也跟我討論話本的內(nèi)容，給我反饋，甚至幫我想情節(jié)?！?p>　　“真的，要不是她，我可能都堅持不下去了，”名氣火紅的說書人眨了眨眼睛，夾起一顆膨脹的黃豆。

　　后來，有一次機緣巧合，我遇到一個同行前輩。前輩看了我的本子，說我還算有潛力，提筆幫我改了改。

　　“我當(dāng)時看了他改的，心里直犯嘀咕：他把我那個反派掌門改的像沒腦子一樣，上來就吆五喝六，嚷嚷著跟主角單挑，然后被主角一刀反殺了?！?p>　　“當(dāng)時我心里想，這能行嗎？這不合常理啊。”

　　“但是，人家畢竟是前輩，當(dāng)天他帶我去了牡丹瓦市，我就按他說的，講了一場。沒想到，反應(yīng)比我之前講過的任何一場都熱烈?！?p>　　“下了臺，前輩拍拍我，說：就得這樣，來聽書的都是找樂子，你能讓大伙不帶腦子，感覺到爽就完了！”

　　“從此之后，我好像也開了竅。比如講史，真假有什么重要？大伙想聽的，就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才好玩呢；比如講案子，細節(jié)有什么重要？描述死者脖子下頭一個大洞，遠沒有提到女主角臍下三分讓聽眾如癡如狂……”

　　洛小寧聽到這里，弱弱地問：“所以你講那什么秦風(fēng)落的故事……？”

　　聞?wù)哿恍Γ骸爱?dāng)然是編的啊。他有名，大家都愛聽，說書的自然就愛講，說書的愛講，就讓他更有名。要是每個說書人講他的故事都是真的，秦風(fēng)落不知娶幾百個老婆了?！?p>　　洛小寧：“……”

　　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聽說原來自己這么愛聽的故事，十有八九都是編的，難免有些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么說秦風(fēng)落說不定還真是個工作狂，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花邊，更符合她心目中高冷禁欲的光輝形象。

　　聞?wù)哿鴧s不知她心中這點幸福與煩惱，自顧自地說下去：“就這樣，我越來越紅火了，請我的場子越來越大，聽眾也越來越多。他們喊我聞哥哥，聞先生，甚至聞大師?！?p>　　“我的本子越寫越快，卻也越寫越套路，因為我知道聽眾喜歡什么樣的，我在每個故事里都加上俊男美女，加上狗血的打臉，加上爛俗的感情，加上香艷的不可描述……”

　　說到這里，聞?wù)哿掍h一轉(zhuǎn)：“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很久沒見過，當(dāng)時那第一個聽眾了?！?p>　　“我派人在小飯館里找到了她，請她再來聽一場我的演出。”

　　“她來了，坐在最前排。我講到一個細節(jié)，死者在麥田里被收麥的人發(fā)現(xiàn)，聽見她在底下小聲說了一句‘那個時候不是麥?zhǔn)斓募竟?jié)’。”

　　“當(dāng)時我聽見，心里就咯噔一聲。下了戲，我去找她。卻四處都找不見。”

　　“直到我在河邊看見，她被一群所謂‘我的支持者’圍著，他們指責(zé)她，當(dāng)面批評讓我難堪?！?p>　　“我駕著馬車沖過去，那群‘支持者’散開了，我把她拉到馬車上，她看見是我，說了一句‘對不起啊’?！?p>　　“我當(dāng)時不知該回什么。匆匆把她送回家，離開了。從那之后，我再也沒在說書的場合見過她?！?p>　　“直到今天遇見你們，這些回憶突然就涌上來了?！?p>　　一字千金的說書先生喝光了三個大錢一碗的粉漿面條，長嘆口氣：“到了今天，我終于知道那天應(yīng)該對她說什么?！?p>　　“她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