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我

　　夕陽下，我的余光瞥見爸爸正朝我走來，我的內(nèi)心拒絕他朝我走來。我坐在石頭上，感受著石面的粗糙紋理。我面向?qū)γ娴娜荷?，把酸軟的雙腿舒展開來。微風(fēng)拂過，我覺得自己的仇恨少了那么一丁點。

　　爸爸試了兩次才爬上來。他那樣子，我真想笑他，但這是在這個時候絕對不允許的，我必須把表情繃起來。爸爸上來坐到我旁邊，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和我一同看向?qū)γ?，接著又看向了我，好像是在尋找話語。我一直沒有正眼看他，我只用余光觀察著他的一切行為。

　　“你走回來的??？”他局促地開口問道。

　　我的臉更沉了，他這話更讓我心里不舒服了。

　　我沒理他。

　　他開始跟我解釋自己為什么沒能準時到。為了茶基地的事，他去了縣里。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他這一整天都沒想到我今天是中考結(jié)束返家的日子。

　　??????他還真好意思說?。?p>　　他的話里全是解釋，我不想聽太多這個。他為什么不道歉？因為他拉不下臉？大人永遠不可能跟孩子認錯，即使他們做錯了事？做了錯事就該認錯，這是大人教給孩子的，可到了他們那里，就變成什么也不是了。

　　我在心里嘆氣，難以理解這件事。

　　我一直沒有回應(yīng)，他說了一會兒后，我們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了，但不再是解釋的話語。

　　他說茶基地對村里人很重要，他還說茶基地不僅僅只是茶基地，它是一個希望，村里人對未來生活的希望。他讓我想想永豐叔家的情況，再讓我想想我們家的情況。他最后說，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幸運的。政府撥下來的資助，就是為了幫助那些不夠幸運的人。他們和其他人相比，并不完全在于努力的程度，而是在于夠不夠幸運。那些不夠幸運的人，需要得到更多的幫助。他還讓我想想趙婆婆，想想村里比我小的許多弟弟妹妹，他們的爸媽都留下他們遠走他鄉(xiāng)了，而我幸運地一直待在爸爸媽媽身邊。他們都是不幸運的人，而國家的扶貧，大家共同一致的努力，會讓不幸運的人變得幸運，這是所有人的期待。他問我人該為什么而活著。我不太知道，但我在一些書上看到，許多人好像都是為了自己的遠大夢想而活著。我沒有回答爸爸。人該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活著，他說。這樣活著才是最有意義的，而其他的那些外物，不過是死物罷了，而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值得被大家永遠銘記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為這種事而活著的，但我很快意識到爸爸的這些話讓我感動不已。我回想他在村里做的許多事，意識到他好像真的為此而活。他問我知不知道大同社會，我搖了搖頭，我終于做出了點回應(yīng)。他說，在這個目標里，我們或許做不了什么大貢獻，但我們可以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積少成多。國家有大同社會的愿景，而我們只需要有個小大同社會的渴望就夠了。他講述著他心里的小大同社會：村里人安居樂業(yè)，互幫互助，共同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咀嚼著他的這些話，意識到他是個為別人著想的好人。

　　我猜想著他之所以這樣，是不是因為他的職位所在。

　　“因為你是官的原因？”我問。

　　我們對視著。

　　“當然不是?！彼摽诙?。

　　我對他的回答感到不解，也有些驚訝，而他接下來的解釋則讓我敬佩不已。

　　這和是不是官沒什么關(guān)系，他解釋說。官也是民，它是從民里走出來的。它的作用，是給一個造福人民的方向。當你幸運的坐到這個位置，那么你就得認識到，這不僅僅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它需要擔當和奉獻用于灌溉。而對于我們，他說，那些他剛剛講的，每個人都能做，只要你愿意?？吹接腥诵枰獛兔Γ覀兙蜕先退?；發(fā)現(xiàn)了能造福大家的東西，我們就分享給出來，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創(chuàng)造未來……這樣的社會，才是每個人想看到的。

　　“這不可能吧?！蔽艺f。

　　我在學(xué)校里和校園外遇到過許多事情，我爸爸肯定比我遇到過得還多。在那些糟糕的事情面前，他的這些想法多少有點夢幻。

　　“做好自己。”他回答說。

　　沒錯，做好自己，不管他人如何，自己也要守住初心。爸爸一定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在大學(xué)課堂上想到多年前的這個場景，仍舊歷歷在目。茶基地成功了，爸爸還在奉行他心里的小大同社會，我現(xiàn)在知道那是他心里的夢。爸爸的那些話，對當時十五歲的我來說，過后就變得不痛不癢了。后來的日子里，他仍舊遲到，而我仍舊生他的氣。我和爸爸好像就從來沒有真正地和解過，即使那天我和爸爸走向媽媽，看上去我們好像確實理解對方了，可對我而言，才沒有呢！

　　不久前，爸爸從工作中抽出身來，決定送我去學(xué)校。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因為他對那份工作的熱情簡直可以讓他排除掉任何與之無關(guān)的事情，那件他徹底遺忘我即將中考完返家的事就是個有力的證據(jù)。

　　我坐在副駕駛里，每次左轉(zhuǎn)彎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側(cè)頭看向左邊。幾次的這種情況發(fā)生，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曾經(jīng)不曾注意到的事情，而這讓我難過。爸爸的發(fā)絲在這時變得出奇的滄桑，灰白的色澤已經(jīng)侵入許多了。

　　在校門前，我從車上下來，走進校門后，我扭頭看向爸爸的車。汽車啟動了，轉(zhuǎn)了個彎，朝原路返回了。在車上他告訴我，他待會兒要去縣里一趟。我看了看時間，希望他能趕到。

　　他仍舊在為他心里的夢努力著。

　　他曾對我說，讓我找到一個目標，然后找準方法來實現(xiàn)它。最后他問我知道了嗎。我當時不太明白，但現(xiàn)在我似乎懂了。

　　我此刻坐在教室里，我之所以坐在教室里，就是為了那個目標。

　　爸爸教會了我很多，雖然我們之間沒有太多話語，但他用行動彌補了對我話語的缺失，在他的潛移默化中，我懂得了許多。

　　現(xiàn)在，仿佛就在一瞬間，我似乎完全明白了我們坐在巨石上的那天他所有的話，我開始試著跟爸爸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