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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說人癡

奔跑的刺猬

夢說人癡 姬無知 3605 2022-06-18 23:26:13

  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個夜晚。沒有月光,沒有星星,沒有螢火蟲,遠(yuǎn)處的房屋都熄了燈,而近處,沒有房屋。

  在一條弧形的小路上,兩邊分別是樹林和竹林。樹林里的樹,只是幾棵粗壯的楓楊,樹皮皸裂得很厲害,白天可以看到,它們就像是快要壽終正寢的老人,哪怕沒有風(fēng),也可能隨時會倒下。樹林里也有茅草和荊條,由于缺少陽光,它們的確顯得營養(yǎng)不良,但是又像窮人一樣,拼命地生孩子,擠滿了楓楊剩下的土地。竹林是開過花的竹林,原來可作撐船篙的竹子,如今作釣魚竿也顯得瘦了。竹林里只有竹子,它們根連著根,葉挨著葉,不給其他植物可趁之機(jī)。對于小路的描述,我沒有過多的筆墨去渲染,如果你愿意在腦海里勾勒,我倒是愿意再多提示三個字:陰森森。那晚,我就走在這條陰森森的小路上,這條路可通我家。

  我的手電筒電量不足,燈泡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像是一口難以喘過來的氣,又不肯斷掉,手電筒拼命亮著。小路就在眼前了,我踟躕了一會兒。老實(shí)對你說吧,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哪怕?lián)Q作白天,我也不大敢一個人走這條路。我環(huán)顧一下四周,什么也看不見。波光跳躍的嗚咽河,綠浪翻滾的秋收湖,稀疏卻擁擠的楓楊林,青翠而油亮的花后竹,連同手電和我,盡被黑夜吞噬了。我該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踏上這條小路啊,它像是黑夜將大地吞噬后吐出來的核,它是黑暗的凝結(jié)。而與其說是我的勇氣,倒不如說是家對我的吸引力,你知道,很多時候,我都很難做到獨(dú)自面對這深邃的黑。

  還是慢著點(diǎn)吧,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小路之行前,容我再多兩句交代,晚點(diǎn)我怕來不及。比如這條小路,它的寬度實(shí)際上足有三米還多,只是路邊的牛筋草把它擠窄了,看起來像一條田壟。長度?這個不需要交代,故事有多長,路就有多長。聲音?哦,壓根就沒有聲音。你能聽見?也許是我糊涂了吧,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除了我的呼吸和心跳。好啦,接下來,跟著我的呼吸和心跳,我們一起上路吧!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走夜路的經(jīng)歷,我一踏上這小路,便好像汽車發(fā)動了引擎,油門踩到底一樣飛速向前沖。我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在腿腳上,以此轉(zhuǎn)移對黑暗過多的關(guān)注,而最快的速度帶來的好處是,能夠縮短時間,對于如下油鍋的魚兒的我來說,煎熬還是早點(diǎn)結(jié)束的好。我知道那一刻,天地?zé)o光,萬籟俱寂,仿佛世界為我靜止。而當(dāng)我穿出小路的一剎那,我也知道,連刺猬也蹦跳起來,為我喝彩。

  你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了,那不過是我的臆想。事實(shí)上,我剛踏上小路一步,便退了兩步,我甚至想要朝反方向跑去。

  我把手電筒的亮度調(diào)低一檔,使它以均勻一致的暗光照路。被踩實(shí)的泥土如官大哥謝了頂?shù)念~頭,凸起、光滑。泥土在微弱的手電光下并不顯眼,可是總比尹先生用盲杖要順當(dāng)?shù)枚?。我重新邁出腳步,這一次,我沒有再退,有什么理由退呢,那時我兩條腿多么健壯有力??!

  手電筒又暗了一些,夜色的黑便也隨之加劇。我的手腳不自覺地發(fā)抖,那些以為在被黑夜包圍的恐懼中還能奔跑的人簡直是異想天開,就好像以為上吊的人的手還能抓住繩子挽回自己的性命一樣。天真的我也以為會步入光明,卻沒想到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按照白天的速度,我大概已經(jīng)走到小路的中間段,那是一段陷進(jìn)去的坑,下雨天,經(jīng)常有拖拉機(jī)困在里面出不來,所有自負(fù)的司機(jī)都在這里服了氣??墒俏野咽蛛娡蔡饋硗疤綍r,啥也沒見著。

  我把電光收到腳下,一條黑色的蝮蛇正作S形爬行。我停下腳步,很紳士給它讓路,等它鉆進(jìn)牛筋草,又消失在竹林與黑暗中,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媽呀!說嚇?biāo)览献恿烁静蛔惚磉_(dá)那份恐懼的千萬分之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導(dǎo)致小腿缺血而軟條了。而心回歸的那一刻,又導(dǎo)致頭部缺血而暈乎乎。

  還往前走嗎?誰知道會不會碰到更加駭人的怪物。正當(dāng)我邊猶豫邊往前挪時,兩道綠色的光射進(jìn)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腳下卻踩到了軟體動物,我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來了一個倒栽蔥。腳下的軟體動物被我踢到綠光處,手電筒撒在地上,光線對準(zhǔn)著那綠光。電光又開始忽明忽暗起來,那綠光也隨著電光的節(jié)奏忽隱忽現(xiàn)。我知道那軟體動物又呈S形扭進(jìn)了草叢中。而那綠光每閃現(xiàn)一次,便離我更近一步,當(dāng)它來到我的腳跟前時,我才把它看清楚,原來是一只瘦成皮包骨的黃鼠狼。這餓死鬼竟敢對老子產(chǎn)生非分之想,我猛地坐起身,撿起手電筒來上下晃動,它咧了咧那惡心的牙,把嘴撕得老大,又不情不愿地合上,它終于還是掉轉(zhuǎn)頭離開了。正當(dāng)我要站起來的時候,我分明看到那綠色的光又閃現(xiàn)了。黃鼠狼的不死心,對我來說,簡直是莫大的侮辱。我竟然產(chǎn)生要跟它決斗的沖動。可是當(dāng)我站起來向它追去時,它竟不緊不慢地步入竹林里去,對我的挑戰(zhàn)不管不顧。這次它是實(shí)實(shí)在在傷害到我的自尊心了。

  我已經(jīng)忘記要趕路。我用力擼下一串楓楊花序,朝竹林砸去。該死的蝮蛇和黃鼠狼,有種就出來吧!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一沖動之舉會造成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

  我驚動了楓楊上歇著的貓頭鷹。那翅膀的震動在寂靜的夜里猶如驚雷,驚醒了無數(shù)已經(jīng)道過晚安的生靈。不需要手電光,我也能清楚地聽到小鳥在林子里上竄下跳,烏龜甲魚叮叮咚咚掉進(jìn)了秋收湖,青蛙把腮幫子鼓起來,后腿一蹬,撲通聲緊跟著叮咚聲。蟲兒們也開始唧唧喳喳地聒噪起來,像是學(xué)生宿舍夏天里突然斷電后的喧鬧,知了,蟈蟈,牛虻,土蛙子……而這,僅僅是開始。

  我的手電筒正對著一只刺猬,它蜷縮在小路的中間,沒有做聲,頭和腳都埋進(jìn)肚子里去,背上的扎刺堅(jiān)挺地豎著。和我一樣,它也是個膽小鬼。它的緊張和不安令旁觀者也感到窒息,它像是越獄的犯人被探照燈打住一樣,以為稍有動作,便要被亂槍打死。

  刺猬不可能攻擊人,我便繼續(xù)朝前走,等到快要接近它時,電光圈外邊挪進(jìn)來一坨黑色的肥肉,嚇,是一頭碩鼠。我曾經(jīng)在廣州的城中村見過這樣的碩鼠,不僅頭大耳肥,脅下的脂肪也耷拉在地上,它的腳根本起不到支撐作用。它走起路來怎樣呢?我已經(jīng)沒辦法描述,你可能見過海豹,對,就像海豹。碩鼠在刺猬旁邊停下,咻了咻鼻子,然后開始繞著刺猬轉(zhuǎn)圈,因?yàn)檎也坏降胤较伦臁?p>  碩鼠雖然長得可怕,也不敢跟人叫板,我遲疑一下又要向前移。突然,一道黑影,兩道綠光好似橫空出世。我分明看到一尺來長的家伙從天而降,卻沒聽到一丁點(diǎn)兒落地聲,猶如蜻蜓點(diǎn)水,我定睛一看,像是一只貓。它的確是一只貓,卻更像一匹狼,它的獠牙可以夠著下巴,身上的毛也變得稀疏而堅(jiān)硬,那兩道綠光里透著的殺氣更是陰冷無情。碩鼠立刻停止轉(zhuǎn)圈,它把肚子里鼓滿了氣,渾圓得像個足球。狼貓便圍著這兩只無從下嘴的可憐物轉(zhuǎn)圈,每轉(zhuǎn)完一圈,便停下長嘯一聲:喵--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在這個夜晚,所有牛鬼蛇神的相遇,都是天注定,該發(fā)生的,就讓它快點(diǎn)來吧!

  天并沒有起風(fēng),樹葉卻沙沙作響,茅草似乎也在相互拍打著,終于,聲音停住。小路上彈指間便橫了一條枕木似的肉段。只見那肉段慢慢朝光圈彎曲,變長,最后將整個光圈圍住。那肉段突然翹起一截,像雄性哺乳動物的陽貨見到妙齡異性產(chǎn)生生理反應(yīng)一樣,不過這家伙的陽貨是不外露的,它是一條水莽蛇。

  我不知道刺猬心里當(dāng)時怎么想,總之我是認(rèn)為完蛋了。我回想起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我夢到在廣闊的田野上,我正在抓青蛙和螞蚱。那田野上的青蛙真多,螞蚱也多,我把它們系在一根繩子上,奔跑著拖行。我跑到一塊地勢稍低的小田,腳被繩子纏住而摔倒。突然,小田的田壟里鉆出無數(shù)的蛇,它們張著血盆大口,嘴里的信子吐出來就沒有收回去,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它們一齊向我靠攏,我大喊一聲,從牛背上跌倒下來,我把手上的拴牛繩抖到嗚咽河里去,哇的哭了起來。

  不過,我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很少再做夢了,所有正在面對和將要面對的都是現(xiàn)實(shí)。

  水莽蛇又盤了一個圈,仰天吐著信子,腹腔里的振動像是一聲怒吼,像是在宣告,光圈里的家伙都是它的獵物。它轉(zhuǎn)轉(zhuǎn)頭,又看見了我,我也是它的獵物。

  沒有這么簡單,水莽蛇一見到我便唰一下飚進(jìn)樹林里去了。正在這時,我感覺背后有一只巨掌頂住我的腰往前狠狠一推。我向前踉蹌幾步啪一下便摔了下去,碩鼠被壓在我的胸膛下面,一股暖流浸濕了我的衣裳,手電筒摔在一邊。狼貓畢竟還是貓,三步就上了樹。到底是一個多么狠的角色???連刺猬也站起來,后腿刮破了一層地皮,它的身體竟然騰空,呈一條拋物線向前落,接著便又是一層地皮被刮破,泥土灑落在我的頭上。它沿著小路一路狂奔,消失了!

  我暈了過去,只感覺身體被拖行著,被撕扯著,直至一點(diǎn)感覺也無。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聽到“一二三用力”的號子,更聽到有人在凄厲地哭泣,拖拉機(jī)轟轟隆隆的柴油機(jī)噴出黑色的油煙使我再一次暈了過去。

  我的左腿是被牙齒咬斷的,右腿被拖拉機(jī)軋斷了。我多少次裝作滿不在乎,又多少次撫摸著斷腿的傷疤啜泣。每當(dāng)我從輪椅上轉(zhuǎn)到床上,雙手支撐著身體的時候,我多么希望我可以重一點(diǎn),我多么希望像刺猬一樣奔跑,我甚至希望被碩鼠壓死。

  后來聽說咬斷我的左腿的是一匹野豬,也有人說是一頭老虎,還有人說是野人。每天都有人在爭辯到底是什么怪物,也有人過于關(guān)心地來詢問我,我說是我自己啃掉了,就像門清的小說里那條把自己吃掉的蛇一樣。反正無論怎么說,我的腿都回不到從前了。

  此文由作者為故事講述者代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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