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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夢:尋金

第九章

雪夢:尋金 斜杠老九 4813 2022-06-28 20:19:43

  老家的房子失火,消防員清理火災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具焦尸,經(jīng)法醫(yī)勘驗是老板無疑。當?shù)鼐礁鶕?jù)鄰居提供的信息聯(lián)系到老板娘,通話中單告訴她房屋失火,焦尸的事情只字沒提。沒有收拾行裝,車上我們要求司機調(diào)頭,直接送我們?nèi)テ囌尽?p>  黃昏,我們踏進那間燒得焦黑的紅磚瓦房,嗅著刺鼻的焦味兒,腳下是高低起伏的廢墟,繞過斜靠墻壁的粗重房梁,老板娘率先走向老板的房間。聽到響動,兩名民警從對面鄰居家出來,對我們喊話:“危險,里面的小孩兒快出來!退到警戒線外面!”聲音宏亮而嚴厲。他視我們?yōu)閻勖半U的孩子。成年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一句“危險”,絕不會主動陷入險境。

  冬日太陽落山的速度尤為迅速,剛剛我們進來時光線還算充足,此時腳下的廢墟已埋沒在重重陰影中。經(jīng)歷一系列變故,老板娘的神情有些呆滯,為保證她不摔倒受傷,我主動拉起她的衣袖,腳下一步步試探虛實,慢慢將她帶入門口手電筒照出的光圈內(nèi)。民警往我們身上照了照,還未開口詢問信息,旁邊站的老婦率先悲傷地叫出聲來。身份無疑了,接下來便是三人的集體安慰。

  “你是誰?”廚房里,我坐在一把矮凳上接受民警的盤問,屋頂20瓦的節(jié)能燈發(fā)出黯淡的白光,他掩好門立在燈下,聲音保持在我、他和桌上的錄音筆能聽見的地步。

  “他們有家書店,我是他們的員工?!蔽姨ь^望向他的臉,想在模糊的面龐上找點五官的特征。燈實在太暗了,心理不住地埋怨道。

  “書店經(jīng)營狀況怎么樣?最近你們老板有沒有與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當時焦尸一事還未得知,我只當他在調(diào)查火災情況,索性將白天在派出所總結(jié)出的信息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盡管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散發(fā)出的氣息平靜無比,貌似對一個詩人的失蹤毫無興趣。做完簡易的筆錄,他喊另一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臨走時,他落下副駕駛的車窗,反復叮囑我與老板娘留在此地,老板的事情全部交給他們處理。聽著他的安慰,心理的負擔減輕少許,但愿能早日找到老板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夜里發(fā)生的怪事,恐怕都與老板的死有關。依常理來看,上了年紀的人都習慣早睡,尤其在寒冷的冬天,并且家里的娛樂項目更是只有電視機。然而,到了十一點鐘,鄰居夫妻還強撐著與我們圍著火爐聊天。電視的聲音放得很大,每次說話,要吼三四遍才能讓他們聽見。我提出降低電視聲音,他們都拿耳背來搪塞我。其中我記得最古怪的一件事是,老婦上廁所時要求丈夫陪同(鄉(xiāng)村的衛(wèi)生間幾乎全設在室外)。是怕黑嗎?我暗自嘲笑老人的膽小,端起水杯小口抿著以掩飾強忍的笑意。他們走出屋子,院角拴著的那條大狗立馬狂吠起來,細鐵鏈和收割機摩擦出來的聲音格外刺耳。我掀起門簾朝外張望,唯有大狗在雪中直直地立起,沒有任何陌生人進來。一條不識主人的瘋?cè)娌磺宄先损B(yǎng)它作甚?哦!雪!明天勢必要留在這里了。

  老板娘累得已睡過去,我的精神也十分萎靡。眼見12點鐘即將到來,老人不得不思考住宿問題。因平日只有夫婦兩人在家,所以有火爐的屋子只有廚房與這里兩間。廚房不能住人,老人只好取出電暖器,與我前往另一間冰冷的臥室睡覺。凌晨我起床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那間屋子里的燈徹夜亮著,對于向來節(jié)儉的老人來說真是有點不同尋常。

  本想到日上三竿時起床,可昨天的那兩名民警生怕我們逃走一樣,早早趕來。沒功夫吃老人準備的早點,我和老板娘便坐上警車匆忙離去。肚子餓得咕咕叫,但看見他們一臉嚴肅的表情,抱怨自然埋在心底。

  “你別進去吧,看了應該會有心理陰影?!彼f給我一支煙,語氣溫和地說道。“在這小地方干了九年警察,那景象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想想,人還是平安無事的好,輕輕松松過完這輩子。”

  “謝謝”我莫名其妙地把煙叼在嘴里,活脫脫煙鬼的樣子。往常說完“謝謝”,后面都是接“我不抽煙”的,今天竟無緣無故地破了戒。

  “好奇她去哪兒嗎?”他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肯定十分可怕,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拒絕他的誘惑,找椅子坐在窗邊,耐心等老板娘出來。

  “這事跟你們老板有關!看一眼,所有謎題就解開了!”他加重了語氣,妄想引我“上鉤”。他如此迫切地向我宣布,事件內(nèi)容定與不詳有關?;畹脽o聊的人,總喜歡借不幸和悲哀給生活調(diào)味。

  “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差,一個平淡無奇的打工仔,生活中哪有謎題等我揭開呢?這輩子渾渾噩噩也就過去了?!?p>  他有節(jié)奏地按動打火機,精神撲在躥起的火苗上。

  老板娘如木偶般被人攙出,神情比進去前更加呆滯。我把辦公椅讓給她坐,希望窗外的自然之力能為她注入生機。

  這時另一名陪同的民警突然把我拉至門后,詢問我是否能聯(lián)系到老板或老板娘的家人。對此超出業(yè)務范圍的事,我毫無疑問地給予了否定回答。

  “你們老板死了,被大火燒死的。現(xiàn)在必須找個正常的人處理后事?!彼Z氣透露出無奈和悲傷。

  “我能看下照片嗎?”

  “場面有點恐怖,做好心理準備?!彼f給我檔案袋,讓我自己翻找??礃幼?,老板的死相在他心理也留下了陰影。

  照片是在火災現(xiàn)場拍的,因此黑色成了色彩的主調(diào)。不費吹灰之力,我找到了蜷縮一團的老板。雖然場景異常雜亂,但是憑借大致的輪廓,我辨認出他周圍棺材形狀的殘骸是書,我能想到前天夜里,他決心以書為棺、棄絕生命時的模樣:傍晚,他去小賣部買酒,不慣喝酒的他在啤酒與白酒間猶豫不決,他可能想過用曼妙的紅酒眠醉,但小地方的超市極難買到純正的葡萄酒。他效仿《月亮與六便士》的結(jié)尾,學查理斯·斯特里克蘭德將自己與理想投入火焰,離開這無人理解、隨波逐流的俗世。他買不到汽油做助燃物,于是找到醫(yī)用酒精做替代品。他走進狹小的書房,搬空書架,抄出少年至結(jié)婚前寫的詩歌,用兩條被子墊在地板上,至死也不愿讓書沾染污漬。他開始耐心堆碼理想的墳墓,由于手藝欠缺,他只簡單地壘出一個長方體的無蓋匣子。(他的動手能力我是見過的,要不然書店里的裝訂修整工作也不會全部交給我處理)他很怕疼,躺進棺材前必然喝了不少酒。等待醉意涌上是痛苦的,或許他回到“孤島”行動的第一步便是喝酒,從啤的到白的,忍著苦味和辣味,一點點催眠自己的神經(jīng)。太痛苦了,應該認真思考下要不要換種死法。

  接著,我看見火焰隨酒精燒到窗簾和床單上,風從碎掉玻璃的窗戶“呼呼”吹進,灰白色的窗簾如同巨龍的火舌般在口腔翻攪?!班邸?,塑料打火機被燒漏氣,慢慢熔化成漆黑的一坨。“青年人結(jié)婚時最好埋葬夢想,把木偶的你交到她手上?!敝腋娼Y(jié)束,他自然消失在火焰里。

  “能聯(lián)系到人嗎?”他又問了我一遍。

  “不知道。”我把照片塞回檔案袋里,大腦永久地保存了所有細節(jié)。唉,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那你再和她溝通溝通。配合下工作?!?p>  “沒用的,她不在乎。你們翻下她手機通訊錄吧!我得回去找工作了。”這句話確實不假,現(xiàn)在全身不到500元錢,需要盡快找份生計?!霸僖姡竺娴氖虑榫吐闊┠銈兞??!蔽肄D(zhuǎn)身出門,迅速由“孤島”趕回城市。

  “怎么走了這么久,先來這邊烤烤火,等會兒吃完飯,讓你大爺再把爐子生著?!笔芾錃庥绊?,推鐵門時,轉(zhuǎn)軸發(fā)出僵硬的“喀吱”聲。老人妻子聽到后,掀起門簾一邊,熱切地向我講道。

  “不用不用,我還用電爐絲,明天再麻煩大爺?!痹诶淠h(huán)境中生活得愈久,愈將別人寡少的熱情當作恩賜。就好比一株生長在大樓偏僻角落中的草,整日沉沒在陰影和黑暗里,晚上偶然遇到舉手電的人經(jīng)過,晃動的光柱在千分之一的概率下照在草身,雖然草的處境沒有改變,但是一掃而過的光足以令它品味人間的溫暖。城市內(nèi)人與人的交際,缺乏的恰是這種光亮精神。

  “快來,快來,不要犟,凍壞了身體,對你沒有好處?!币娢彝泼摬豢?,老人妻子披上外衣,把我拉進她們屋子里。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她們的屋子,房間布局和各種設置對我來說都是十分的新奇。此時,我才留意到她家掛著兩道門簾,一道紅綢氈心的厚簾在外,一道縫三指寬木條的白色棉布秋簾在里。秋簾的保暖效果雖差,但是在三條木板的重力作用下,它與門框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大風天,狂暴的自然力能卷得厚氈簾飄忽擺舞,而這道秋簾僅會發(fā)出木板與門框的碰撞聲,絲毫不為大風所動。走進房間,異常濃烈的腐朽濁氣鋪天蓋地地涌進鼻孔,呼吸頓時停宕。老人妻子鉆進我右手邊的塑料薄膜,從中拿出個小板凳給我坐。位置擺在火爐邊,方便烤火取暖。大爺關掉吵鬧的電視,也圍坐過來?!霸趺礃樱窟@比你那兒暖和多了吧!”他炫耀式地指著門窗說:“看,我把門窗的縫全用塑料紙(膜)堵上了。風進不來,屋就暖和了!我還剩了點兒塑料紙,待會兒你拿回去用?!薄安挥茫挥?,現(xiàn)在有爐子,不礙事的?!痹诼闊┖徒鉀Q麻煩前,年輕人向來習慣忍耐麻煩。作為青年中的一員,我也不例外。

  “今年的冬天可冷得很!過兩條夠你受的。”老人妻子用批評的語氣說。后又補一句:“年輕人還是懶,凍急了,豬都要想自己辦法?!?p>  “年輕人身體好,陽氣旺,冷了人家都有辦法,不用你啰啰嗦嗦的。那些書呢?”老人支走妻子,向我暗示煙。

  “沒有了,大爺?!边@幾天事情趕得頭昏腦脹,加上經(jīng)濟緊張,還沒顧得上買煙。

  “忍忍也行,有時候不抽根兒就感覺渾身沒勁?!?p>  “下次我給你一包,藏好了防止斷貨。”我壓低聲音,笑著跟老人說。

  “不用不用,兩根兒就夠我吸好幾天了。上次我把煙放在襯衣口袋里,結(jié)果你大媽找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罵完以后直接扔火里,連煙味兒都沒聞見?!?p>  “扔垃圾桶,我怕你撿出來抽得病。體檢的時候,醫(yī)生說抽煙對你身體不好,萬一出事了誰管得了你?”老人妻子抱著書走過來,她聽力明顯比老人好上許多。“瑞,中午有個女的過來尋你,你不在,我讓她把書放下省得再跑一趟,她說還想再借幾本書看。我看她長的不錯,給你要了個電話?!?p>  “大媽,我有她微信的。”鑰匙現(xiàn)在落在老板娘手中,未來書店勢必關門大吉,借書什么的都成空談,沒再見她一面心中著實有些遺憾。不過就這樣劃上句號也好,年輕人應該多給自己留點時間。

  “你對她有意思嗎?”老人渾濁的眼睛瞬間被曖昧擦亮。

  “沒有”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又補充道:“她還帶個孩子?!?p>  “這得考慮考慮。你沒結(jié)過婚,她帶個孩子,有些不般配。以后再瞅瞅吧,抓點緊了?!彼褧f給我,然后坐在爐邊遺憾地嘆著氣?!澳闳ソo瑞把火生上?!彼龑先嗣钫f。

  “緩緩,睡醒腦袋還有點懵?!?p>  “去外面吹吹風就好了。早點生著,瑞睡覺的時候也暖和點兒?!?p>  “不用,大媽。我有電爐絲?!?p>  “別替他說話,吃完飯就躺床上睡覺,高血壓又重,就是不聽醫(yī)生話。讓他去運動運動,以后有時間,你多過來陪他坐坐,煙別慣著他就行。”老人妻子遞出火鉗,滔滔不絕地與我訴說起老人違背遺囑的“還童”行徑。“瑞,把鑰匙給你大爺,你先在這兒烤烤火?!?p>  “遵命,大媽。外面太冷,大爺你戴上帽子,小心受風!”。

  “嗯,你們繼續(xù)撇?!闭f完,大爺夾緊煤球朝我房間走去。

  “大媽,最近你們?nèi)ベu菜的時候注意點,天氣太壞了,路上都是冰?!蔽叶酥鵁崴?,忽然想起這件事情。

  “不用操心,下了雪我和你大爺走著過去。冬天賣的東西不多,就提兩籃兒酸菜。后面她又補充一句:“現(xiàn)在的人可喜歡吃酸菜了,以前都是沒辦法了吃。社會變了?!?p>  “我給你們申請個二維碼吧,現(xiàn)在人買東西都圖方便,手機一掃,都不用找零的。”

  “我兒子給申請過。”她頓了頓又說:“用他的手機,后來‘騙子’太多,買完晃一晃手機,弄不懂掃進去沒有。現(xiàn)在不用了,還是現(xiàn)金方便。”

  “嗯”這樣的事情不方便深入下去,免得別人起疑破壞母子關系。不過大媽似乎有無窮的苦水傾瀉,話題不自覺得轉(zhuǎn)移到了兒子的家庭上面。大媽說的興起時,去我屋子生完火的大爺返回,一句喝斥叫我從中解脫出來。

  “說那些干嘛?小趙都聽煩了?!?p>  “老畜類,你不讓我跟你講,我跟小趙講也不行?小趙啊,你也看見了,你大爺把我管得這么嚴,真是沒法活了?!?p>  “小趙,你先回去,別理她。有事你再喊我?!笨赡艽鬆敱旨页蟛豢赏鈸P的思想,把坐立不安的我及時支配走了。

  拿到赦令,我慌忙逃走。腳跟剛剛離開屋子的那刻,爭吵如同火山噴發(fā)的巖漿流入大海,兩股不同的能量驟然沖擊排斥起來……

  夜晚,隔壁的爭吵聲吵得心煩意亂,一時竟忘記給方燕菲回復“書已收到的事宜”。然而,書店已確定倒閉,在老板娘眼中,這幾本殘破的不能賣出價值的舊書根本算不得書店財產(chǎn)吧。物品既然失去了原有存在的價值,那它同世間的一切聯(lián)系也便開始脆弱,直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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