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妃坐在西邊暖閣的榻上,整理著朱常洛的日常用品。
朱常洛自出生就與王恭妃居住在這景陽宮里,事事都由她親自調(diào)護照管,雖說不受朱翊鈞待見,好在母子能相依相靠,也是這如同冷宮一般的景陽宮里,僅有的一點溫馨。
“采蓮,打聽到了什么?”王恭妃一抬頭正見婢女興沖沖的進來,便笑著問道。
侍女的臉色因疾走而緋紅一片,回來許久,猶有興奮之色,“娘娘,皇上要給大皇子選淑女了!”
王恭妃一驚,手不穩(wěn),東西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真,真的?”她嘴巴翕動著,卻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采蓮幾欲拉著王恭妃轉圈,還是忍住了:“是真的!皇上今天還祭告了奉先殿,婢子也是別處打聽來的,怎會有假!”
“好好好,好……”王恭妃連說了幾個好字,漸漸低下頭啜泣起來。
“娘娘咋哭了?”采蓮有些慌亂,連忙跪下來,拉住王恭妃的衣袖,自責道,“是婢子造次了,請娘娘責罰?!?p> 王恭妃哭了一陣,抹去眼淚,又抬起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著采蓮道:“采蓮快起來,我并不怪你。只是,只是覺得有些難過,又有些歡喜。”
采蓮也望著王恭妃,真情流露道:“當初太后把婢子賜給娘娘時,年紀尚小,如今也二十大幾了。這些年,娘娘您經(jīng)歷了什么,婢子都看在眼里,您是怎么過的,婢子心里跟明鏡似的……
“要說一開始,皇上對您也是不錯的,生了大皇子之后,不還懷過一個公主嗎?只可惜沒養(yǎng)住啊。就算后來皇上寵翊坤宮那位,但對娘娘的吃穿用度,對大皇子的照顧呵護,一點也不亞于別人……
“采蓮還記得大皇子出生那會,皇上因缺錢,還取了公帑三十萬兩銀子作為賞用,然后又是祭告郊廟、社稷,又是御皇極殿接受百官朝賀……最后連名字都是皇上親自取下的,連問大學士寫了好幾個名字,都不滿意,最后是皇上親自定下的‘常洛’二字……
“只是,再后來……婢子也不知道,究竟從何時起,娘娘和大皇子就被冷落了……”說到此處,采蓮眼中噙著淚水,“婢子記得萬歷十四年,二月初三,那天……”
王恭妃愣了一下:“那天怎么了?”
“那天,是頭一次,當時的申首輔上疏皇上,請立太子的日子?!?p> “你……怎知道的?”王恭妃完全怔住了。
“因為自那天起,娘娘過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差,一天比一天難。”
“你別胡說,沒有的事!”
采蓮已是淚眼婆娑:“娘娘,這些年,您心里恨嗎?”
“恨什么?”
“陛下對您,就算寵不及皇貴妃,但開始也是不錯??删褪峭馔⒛切┐蟪忌鲜瑁仁够噬狭?,然后就慢慢變得不好了……”
王恭妃搖了搖頭,仿佛很不贊同:“采蓮,老祖宗的規(guī)矩,后宮不得干政。立儲乃國事,也是你能亂說的?以后別再說這些話……”
“不,婢子就是要說!”采蓮突然來來了情緒,帶著哭腔控訴道,“要不是那些大臣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又前赴后繼的上疏,逼迫皇上立儲,讓皇上厭煩,又怎會拿您和大皇子撒氣?殊不知那些立儲的章子,最后都會化成皇上對您和大皇子的厭惡……
“一封章子就是皇上的一份怒氣,這有多少年了?又累積了多少份章子!婢子不該妄議國事,但婢子只看見,娘娘您的日子是越來越差,大皇子在宮里是越來越難!”
王恭妃驚呆了,從沒想到這個貼身婢女還有如此膽大妄言的時候,她膽戰(zhàn)心驚,焦灼的向屋外瞧了又瞧,生怕隔墻有耳,被鄭派來的人給聽了去。她自己倒無所謂,就怕對常洛有影響。
“采蓮!不準再說了!”
可是采蓮卻沒聽從,依舊控訴著:“立不立儲,難道皇上心里沒數(shù)?那些大臣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就不想想皇上一不高興,他遷怒的是娘娘您啊!”
“閉嘴,采蓮!”王恭妃怒氣蓬勃,神色間透著一絲嚴厲,“首先,本宮不會認同你說的,什么皇上在遷怒我母子,皇上他只是偏心,并非遷怒。第二,本宮竟沒看出來,原來你還是這般牙尖嘴利,要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你退回給太后!我可要不起你這樣口齒伶俐的婢女。”
“哇……”采蓮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許是這番話真刺痛了她,“娘娘您好狠心!婢子也是替您心疼啊,要不是……我何苦來哉!”
王恭妃終究是不忍,眼中流露出一絲難過……
哭聲不大,但在寂寞的景陽宮里,悲傷卻如此真實。
屋外月臺下,一株光禿禿的老樹,孤零零的立在雪中。而雪地里,還有一串腳印,從月臺一直延伸出大門外……
~2~
午后,
孫志忠走在東二長街上。邊走心中還暗自琢磨——“西邊宮哪一家不是熱熱鬧鬧的?可東邊宮這里,怎么一家比一家荒涼?大過年的,連點人氣都沒有……”
他走路不快,也不慢,兩手插在袖籠里,眼睛垂向地面。東二長街的南頭,是麟趾門,穿此門而出向東,再從蒼震門出來,繞了好大一圈,又從景運門穿過。
如今乾清門以南都圍了起來,原本是開闊的一片成了一條小道,也就比東二長街寬一點點。
穿過景運門,又走了老長一段,才到隆宗門。隆宗門上個月開始重修,連帶以南的協(xié)恭堂,但北邊的司禮監(jiān)直房還保留著。
孫志忠進了直房,找到田義所在的屋子。一炷香后,他已經(jīng)在向田義稟報景陽宮的事。
田義聽了默然半晌:“這女婢果真這么說?”
孫志忠點點頭道:“孫子沒有聽落一個字?!?p> “呵呵,”田義笑了一聲,“倒是個聰明的,就是可惜了。”
“爺爺,怎么說?”
“怎么說?”田義瞟他一眼,“你說怎么說?”
“呃……”孫志忠語竭,眼里透出一種茫然。
田義沒有理會他,只是身子往后背一靠,思索起來:“嘖嘖,果真是置身事外,就看的通透,而身在其中,反而一葉障目?;噬闲宰訄?zhí)拗,大臣越反對的事,他越覺得對,別人都覺得對的事,他反而覺得錯……”
孫志忠愣愣的看著田義,不明就里,也不敢打擾。
“對了,鄭貴妃的人還在景陽宮里沒?”田義突然又問道。
孫志忠本是被田義派去景陽宮,去‘警告’翊坤宮的人,不要再去瀆擾大皇子和王恭妃。
“哦,沒有了。景陽宮里就那幾個人,看一遍就能記住長相,要是突然有個陌生的,一眼就認的出來。
“唉……”田義不由輕嘆一聲,“從沒見后宮哪個妃子象王恭妃那樣,活得如此可憐,大皇子也是可憐……”
“爺爺,可翊坤宮都那么受寵了,為啥???”
“因為大皇子是大皇子啊,你忘了大皇子十三歲那年就是被人告發(fā)誣陷的?告發(fā)之人說大皇子‘好與宮人嘻,已非復童體矣’,結果皇上就派了人去查此事……
“好在王恭妃當時應對的還不錯,先大哭一頓,再澄清事實,原來她早防著有人構陷。后來使者以實相告,這事最后才不了了之?!?p> 田義又感嘆道:“女子入宮,無生人樂,飲食起居,皆不得自如,這王恭妃何止是無生人樂……”
“爺爺,孫子還查著一件事,”張志忠覺得自己接不上田義的話,只得換另一個話題說。
田義一愣,道:“什么事?”
“孫子知道這宮里誰是傻子了……”張志忠揚起了下巴,顯得有些得意。
田義白他一眼:“誰?。俊?p> “就是御馬監(jiān)的,叫李進忠。以前是孫太監(jiān)的干兒子,不過孫太監(jiān)去了之后就不知道了。”
“還真是御馬監(jiān)的?”
“這人是個半路進宮的,進宮都有小十年了,還在御馬監(jiān)的草場做掃灑,也難怪人叫他傻子,忒笨?!?p> “哈!”田義一聽氣笑了,“爺爺告訴你啊,這宮里的聰明人多了去,就傻子少,我看你也不遑多讓!”
“啥意思啊,爺爺?”
“稀罕吶!”
~3~
年底了,李進忠又一次來到柳巷的水月庵。
他知道秋月已經(jīng)云游多時,都來過好幾次了,可每次來,他又希望秋月能從里邊出來,對他說:“阿彌陀佛,李施主好久不見……”
他經(jīng)常拿秋月開玩笑,看見秋月笨嘴拙舌、但又認真解釋的樣子,他就覺得很好玩。
宮里實在太無趣了……
小徒弟一見他來了,兩眼又開始放光,老遠就屁顛屁顛的跑來迎接他,“李施主,好久不見!今天可有帶新點心……”
李進忠瞧著他跟球一樣的滾來,突然發(fā)覺,這小禿子是不是又長肉了?夏天的時候也沒覺得他跟球一樣?。?p> “好小子,這幾個月可把你喂得跟……咳咳,怎么?老子不帶點心,你就不歡迎?”
“哪能呢!”小徒弟眼尖,早瞧見李進忠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提著一包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