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探父偶遇二叔 伶玉濟(jì)貧暗許平兒
話說王慎獨(dú)酒醉之后在鎖春樓里鬧了一場，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竟被有心人傳了出去，王鶴氣得病倒，連個半個月上不了朝堂，在家里一心要收拾王慎獨(dú)，只崔夫人阻攔在著，罰他禁足半個月，小懲大戒。
近日風(fēng)波小了，王慎獨(dú)又找當(dāng)口出來家門，剛至鬧市忽見一牛車經(jīng)過，車上坐著個嬌俏婦人摟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子，連連搖頭道：“這哪家癩蛤蟆吃上這樣的天鵝肉，又有了這樣的女兒，真叫人羨慕。”
原這車上所坐的卻是平兒與巧姐兒，因王狗兒要進(jìn)城買辦些農(nóng)具。平兒想到自賈璉入獄后都沒能見巧姐兒一面，故而也求著跟來，本想先到賈蕓那兒去，不想他們一家子月前去了外地做生意，大門鎖著，好在倪二替他們打通了門路，一番周折，現(xiàn)正要往牢里去。
賈璉已在牢里呆了一年多，與其他犯人同住，免不了被欺凌，本欲尋死可又想及巧姐兒，自己沒了性命無妨，巧姐兒成了孤女更是可憐，遂忍耐下來，也與這些人打交道，不想他們也有些義氣，知他處境憐他家敗人亡，竟對他多了些照顧。
這日，忽聽得有人探望，賈璉喜出望外，直問著獄卒是什么人來看他？
獄卒只道：“是一個年小的婦人和一個女孩，那女孩長得倒有些像你，可是你的女兒？”
賈璉高興得鼓掌，笑道：“必是，必是?？伞痹俑┥硪豢醋约阂簧砝仟N，又有些惡臭，卻又些不敢見，步子也沉重了起來，只聽獄卒一再催促，“快走，要不是有人打點(diǎn)，你還別想出來見人?！?p> 賈璉道：“大哥，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你讓我洗把臉，好歹收拾得利落些，別讓他們覺得我在里頭吃苦受累，傳出去也是你們的美名，他們必把你們當(dāng)佛爺供著?！?p> 那獄卒聽著也覺得有理，就讓他洗漱了一番，還給了身稍像樣的衣裳，安排了間屋子讓他們單獨(dú)相見。
賈璉一進(jìn)去，只見得眼前兩個活生生的人，似夢非夢，想去摸卻不敢只怕真是一場夢，還是平兒教巧姐兒喊了句爹，他方明白這不是夢，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吶！
平兒攤開食盒，往桌上擺了幾樣，嗚咽道：“二爺，用飯吧！”
賈璉抓著她的手，道：“難為你還來看我，也不知你們后來都怎么過的？”
平兒道：“借著太太的喪，我們逃了出來，后面遇到劉姥姥，就與他們過活，如今住城外莊戶里……”平兒只把王仁賣巧姐兒一節(jié)瞞了過去，說著又給他倒酒，忽見了油葷，賈璉卻吃不下，平兒只道：“奶奶已是沒了，就剩二爺一個人，為了姐兒，你也得保重身體?！?p> 賈璉想起往日所為，又思及鳳姐不由得嘆氣閉目，微顫拿起筷子夾菜，說道：“我倒還是有福氣，想珍大爺一來就病了，嗚呼哀哉嚎了個把月沒人理，蓉兒也瘋了，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還有寶玉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兒了，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我倒還有妻女在身邊，已是莫大的福分，從今往后我必定重新做人，絕不再讓你們吃苦?！?p> 平兒道：“姥姥一直照應(yīng)著我們，倒沒受多大罪，平日里我和姐兒也會幫他們織些布，你可不知道姐兒手巧，織的布比我還好，村里那些會織布紡紗的女孩子也都沒姐兒厲害。”
一頓夸羞紅了巧姐兒的臉，道：“我就想著多織一些，等爹爹回來了，也有好料子穿?！辟Z璉拉起巧姐兒手來看，滿眼心疼，從前就連身邊的丫鬟都沒這么辛勞過，他怎舍得巧姐兒這般辛苦，可又恨自己無力挽回，不由得眼含淚花。
巧姐道：“爹爹怎么哭了，難不成不高興了！”
平兒道：“二爺只心疼你?！?p> 巧姐兒走到賈璉邊上，道：“爹，我喜歡織布，看姥姥辛苦我也想幫忙，這些活青兒也會做，姥姥真把我當(dāng)親孫女，我也想多幫幫她，就是爹爹跟娘不在身邊，到了晚上總想爹和娘，只等你們回來團(tuán)聚呢！”
賈璉摟著她道，“好孩子，爹會回去的，回去了你也就有爹有娘了?！?p> 平兒聽了想起了鳳姐，不由得掉了眼淚，哭笑道：“瞧你們光說話，快吃飯吧?！鼻山銉阂恢崩絻鹤?，賈璉也要她坐，她終坐下，三人好好用了頓飯，只是相聚時辰短，剛吃了幾口，獄卒又催了幾次，終不能吃上頓好飯。
臨走時，平兒又客客氣氣給了一錢碎銀子給獄卒請吃酒，就帶著巧姐兒往鬧市里等王狗兒。
也是巧合，寶玉正隨著芳伶玉挑胭脂水粉，平兒只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又見他身邊出了個濃妝艷抹的黛玉，暗吃一驚，心道：林姑娘早沒了，這姑娘容貌雖像，舉止卻有些不同，必只是模樣相似，想當(dāng)初江南甄家也有個寶玉，長得和二爺一模一樣，這世上相似的人總是有的。一番思索，就拉著巧姐兒向前趕了幾步，追道：“二爺，可是二爺嗎？”
寶玉聽著聲音熟，轉(zhuǎn)身一看卻是平兒與巧姐兒，喜道：“是你們？”
平兒半彎著身與巧姐道：“這是你寶二叔，快叫人?！?p> 巧姐甜甜喊了一聲二叔，寶玉喜出望外，道：“長個了，倒比從前壯實(shí)，臉上紅撲撲的，真好。”
芳伶玉在遠(yuǎn)處等著，難得見他這般欣喜也不催促，只暗道：平時見故人總躲，怎么見了她們就這般親近熱乎！
她身邊也帶著個新來的小丫鬟叫小秀，約十一歲，就使喚道：“你去問問她們是誰？”
小秀聽話走了過來，直直道：“姑娘問你，她們是誰？”
寶玉道：“是我姐姐和侄女。你容和她們說些話，回頭我去鋪?zhàn)诱夷銈儭！?p> 小秀又把寶玉這般話傳過去，芳伶玉也不多留就走了。
見她們走遠(yuǎn)，平兒才問：“那姑娘是？”
寶玉道：“是鎖春樓的姑娘，是個可憐人，同我們一樣家里敗了被賣出去。”
巧姐兒縮進(jìn)平兒懷里，道：“那和我一樣，幸虧你們來接我了，到現(xiàn)在我都怕那鞭子?！?p> 平兒道：“唉！都是苦命人！”
寶玉便猜巧姐兒定是有一番遭遇，可平兒不說他也不問，只彼此問了近況，知對方日子過得安穩(wěn)，心下也安了！待要分走時，只芳伶玉笑道：“怎走分得這樣急，我也不催你們的。我左右思量，留你們大路上站著說話也不好，不如去茶樓里喝點(diǎn)熱的，再要幾碟點(diǎn)心終好些?！?p> 平兒道：“不敢勞煩姑娘，我們也要在這兒等人，天晚了莊子的路也不好走?！?p> 芳伶玉隨手指了附近的一個茶館，道：“無妨，就在那兒等?！闭f著就往那坐，還讓小秀去別的鋪?zhàn)淤I點(diǎn)心。平兒推阻不了，就隨她坐下，巧姐兒坐身邊，寶玉打橫坐下。
芳伶玉望了一眼巧姐兒，直夸好模樣，巧姐兒因她是娼妓的打扮，心里畏懼一直不敢說話，芳伶玉便猜到了幾分，就道：“想必這孩子是吃了苦了，可憐年紀(jì)小小的，就得遭受這么大變故，比不得我們大人，但好在她身旁尚有親娘在。”
平兒道：“我原是她娘的陪房，算不得親的，如今她娘已是沒了，爹在牢里，只我倆相依為命，靠著村里的姥姥過活?！?p> 芳伶玉道：“那你也是忠義的，好過我身旁的人，到最后都只想從我身上都榨出幾兩銀子來。你過來？”說著就揮手，巧姐只低著頭挪了幾步，芳伶玉道：“你逃出去了就好好過日子，做人吃飽穿暖開心就好。”又往頭上拔了根玉簪子，往巧姐兒頭上一插，道：“果然配得。”
平兒見狀，忙道：“姑娘，這簪子太貴重了！”
芳伶玉道：“哪里貴重了，市井玩意兒，要論以前你們還瞧不上呢！”她只覺得巧姐兒投緣，又從荷包里拿出粒碎銀子放她掌心，道：“拿去買瓜子去，別委屈了自己?！?p> 平兒謝道：“姑娘真是個好人，只是我們無功不受祿的，如何憑空的拿那么多……”
芳伶玉道：“反正這些東西我也帶不走，你們就當(dāng)是我賞給寶玉的，拿去吧！”她瞥了一眼寶玉，又道：“我只喜歡這孩子，見了你們總覺得見到以前的自個兒，就想多看幾眼，你剛剛說孩子的爹還在牢里，無妨的，要是遇到什么恩赦說不準(zhǔn)就提起出來了呢！”
平兒問道：“姑娘，可知什么門路？”
芳伶玉道：“我那里頭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有，總聽他們吹噓自己的本事，若是可以的話，我便與他們說說?！?p> 平兒聽了，竟直接跪下，道：“若有姑娘幫忙，不管成不成，都得磕個頭謝姑娘成全?！?p> 芳伶玉受驚，趕忙扶起平兒，道：“姐姐不必如此，我……我只當(dāng)幫我……”
寶玉也道：“你這一跪，倒把人嚇著了！她原也只是說說，這下可是騎虎難下了！”
平兒道：“不管成不成，我和姐兒都該謝你們救二爺?shù)倪@份心?！?p> 眾人又說了些話，等得王狗兒來了，芳伶玉又把小秀買來的點(diǎn)心都給巧姐兒，目送他們離開。
寶玉問道：“你今兒倒有些反常！”
芳伶玉道：“你不也是！”
二人心照不宣回了鎖春樓，趕巧王慎獨(dú)與謝婉兒在院里喝酒，見他們來了就邀著入座，芳伶玉調(diào)笑道：“許久不見你來，倒還悶得慌！”
王慎獨(dú)聽了眉頭一驚，道：“難得你還想我呢？之前在你們這兒說了酒話，不知怎么傳到家里，被罰了半個月不出門，叫我也想你們?！?p> 芳伶玉道：“我們這院門不緊，風(fēng)兒透，啥事也瞞不住，爺還是少喝些，別又說什么胡話，回頭又顯得我們不好，把我和姐姐一塊連累了?！?p> 王慎獨(dú)道：“哪舍得連累你們……”正喝得起興，家里小廝來催，只道：“老爺要查功課呢！”
王慎獨(dú)只把杯子一扔，撞得個細(xì)碎，罵道：“這老頭真掃興，寶兄弟，當(dāng)年你爹是不是也這樣，唉！什么功課，不過是一個將軍的忌日，年年要我給他寫悼詞，我又不認(rèn)識他，怎么寫得出?！币蚨趾绊槤纱咧Z雨村做文章，那芳伶玉聽了計(jì)上心頭，就道：“悼詞，我也會寫，你若能幫我一件事，我就替你寫……”
王慎獨(dú)只要聽寫，怎管要做什么事，就道：“你寫你寫，完都應(yīng)你，難為你也求得我來?！?p> 芳伶玉道：“我新認(rèn)得一個姐姐，她丈夫做了牢，記得前些日子你和那刑部侍郎的公子再說大赦的事情，就想能否給他的名字也圈出來，不求立刻放出來，只要他在里頭好過些就好?！?p> 王慎獨(dú)道：“就這事，那也簡單，你只把名字給我，我跟王鄆說一聲，近來他也撈了官做，這事正歸他管。”
芳伶玉使了個顏色給寶玉，寶玉道：“只怕不便，那人是我的兄長，名喚賈璉?！?p> 芳伶玉道：“也是個無辜的人，我見姐姐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甚至可憐，那牢里最能吃人血肉，也不求爺放了他，只要他好過些就好?！?p> 謝婉兒道：“原是寶兄弟的兄長，想來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若沒什么大罪過就照應(yīng)些，也不枉妹妹求你?！?p> 王慎獨(dú)道：“那可得看看你做的文章如何？”
芳伶玉只一笑，叫人拿出筆墨來，沉吟了幾句，就揮墨寫道：
某年某月某日，謹(jǐn)以清酌庶饈之奠，香花之儀，致祭于某某將軍之靈曰：天地靈性，以和恒遠(yuǎn)，今卻有毒寇為私逞兵，掠奪土地，殘害良民，致邊疆虺毒包藏，豕突猖狂，危機(jī)四伏，更有奸人，附敵賣國，吾等思之甚痛，應(yīng)群起一心，掃奸除惡，共驅(qū)夷敵，護(hù)我華夏之疆域。將軍英烈，戰(zhàn)功彪炳，領(lǐng)軍馬統(tǒng)山河，以武功治和平，四海皆有流傳，叱咤風(fēng)云，其文韜武略蓋世間少有，雖有萬夫而難匹及。今思之悼之，一心一德，緬威靈于九天之上，撫慰人間之正道人心，山河有色，草木有情，薄以酒水，托志寄懷，尚饗。
芳伶玉寫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頗有幾分英氣，似男兒筆法，王慎獨(dú)道：“好詞好字，可惜我家老爺認(rèn)得我的字，不如就把你這幅拿去交了，他必喜歡?！?p> 隨后自個兒騰寫了一遍，就回府換了身衣裳，到了王鶴跟前請安。王鶴怕他寫得不好，早散了門客，書房里只他父子二人，王慎獨(dú)只覺得呼吸難喘，見得西洋小鐘走了一圈，忽聽得王鶴道：“你倒是有長進(jìn)了，這次寫得好，只那奸人之語，未免中傷了旁人，且修改了去，還有這字過于毛躁……總不如你大哥二哥的好，回頭我找?guī)讉€字帖與你，好好練去?！?p> 王慎獨(dú)哪敢多說，只連連道好，回去又讓賈雨村做了些改動，次日又送來，這次王鶴邀了門客同看，眾人對他一陣夸獎，崔夫人聽說了也是高興，又要留他說話。
王慎獨(dú)哪坐得住，只附耳與崔夫人道：“那是芳伶玉寫的，我哪有這墨水?！?p> 崔夫人一聽皺了眉頭，道：“她倒是有才華，只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才不一定好?！?p> 王慎獨(dú)道：“大嫂嫂便無才，你也說人家無趣，那左也不合你右也不合你，誰合你啊？”
崔夫人道：“合不合我無妨，只能旺你們就好，芳伶玉那孩子我倒是不討厭，只一件她明早自己身份卻刻意與我們攀親，逼得我不知如何對她，這份心機(jī)我就不喜歡……”
王慎獨(dú)道：“她也不求別的，只要個自由身，義忠親王的事早沒人追究了，當(dāng)日咱家連芳姨娘也留，怎么今日贖不了一個小丫頭呢！縱然不做偏房，買回來做丫鬟伺候您也不行嗎？”
崔夫人道：“傻孩子，當(dāng)年老爺官小，況且芳姨娘是出事前就進(jìn)了門，如今老爺官大，你大哥哥又有兵權(quán)，行事總得小心些，別人搞你，那多少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能挖出來。那孩子既然與言兒有舊，等他成了親分了出去，贖不贖便是他的事了！倒是你，該離那地方遠(yuǎn)些，多少次挨罵都是進(jìn)了那地方……嘿，親事也難做，門當(dāng)戶對人家看不上你，小門小戶我有看不上……”
王慎獨(dú)聽著崔夫人絮絮叨叨，早已犯困，席面上的東西吃不下幾口，就說肚子不適回去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