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王的少年心事
1
三月期滿,我終于被判官府放了出去。
一出府,孟婆、牛頭、馬面三人,已齊刷刷站在我面前,給我端茶倒水,
揉肩敲背,笑得那叫一個諂媚。
我冷笑:諸位是?
孟婆貼了過來,輕聲細語道:莫生氣,莫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好。你可
知你在府里三個月,外邊可是亂成了一鍋粥,你待在里頭過安生的日子也好。
我冷哼一聲:這陰曹地府還能翻出個天來?
牛頭馬面點頭如搗蒜,道:你在里頭有所不知,現(xiàn)在三界可是亂了套了。
先是一老妖逃竄到了人間,法力高強,作惡多端,上邊差遣了幾個神官和陰間
幾位大人前去鎮(zhèn)壓,還沒回信呢,下邊又出了岔子,十八層地獄有個惹不得的
一路打了上來,直沖九重天,那群神官現(xiàn)在是忙得焦頭爛額。你說在這緊要關(guān)
頭,咱們陰間的閻羅王又不見了,黑白無常天天跟狗似的在找呢,顧不上咱們,
要不咱再去過陰司……
我微微一笑,拔腿就走。
2
出了判官府,果真一身輕松。上面的大人們個個行色匆匆,下面的小鬼們
個個心驚膽戰(zhàn),唯恐什么妖魔鬼怪躥到我們陰間來。
得分外詭異。
我與閻羅王大眼瞪小眼。他的眼睛大,我從他的大眼睛里讀出了“等什么
呢還不去給我撿來”的信息。
于是我自認倒霉的放下魚竿,捧著那一節(jié)斷臂,恭恭敬敬的獻給閻羅王。
又咔擦一聲,他把斷臂給擰了回去,扭頭朝我勾了勾手。
我皺著眉想了一會,然后恍然大悟,也翹起自己烏青的手指,果斷與他那
手指勾在一起。
閻羅王翻了一個比阿羅的眼球還大的白眼,把我的手啪地拍了下去:你是
不是傻?。∥易屇愀衔?,這不是個能呆的地方,黃泉水冒著死氣你看不出來啊,
有東西在這里面作祟。
哦。我點了點頭,慢吞吞將魚竿收起。魚沒釣著,又得吃蘑菇和韭菜了。
3
后來閻羅王將我?guī)С隽它S泉地界,便兩袖陰風(fēng)回了閻羅殿,后邊還跟著一
黑一白,一路哭天喊地。
之后,閻羅王便一連幾日閉門不出,前些日子的生死簿都堆了座山,九重
天捎來的話也是洋洋灑灑近萬余字,黑白無常忙的焦頭爛額,牛頭馬面也顧不
上打馬吊了,到處收尸。近日陰間確是不太平,小老頭的三頭犬被平白無故剜
了眼,常開不敗的彼岸花謝了,不出幾日,黃泉水倒灌,一片黃沙,還生出了
不少神官的尸骨。小鬼們都暗自揣測,該是有什么不好的出世了,引得世間都
抖三抖。
我也沒有閑著,我在黃泉邊釣魚。
黃泉里的魚都是用死人泡發(fā)出來的,個個兇猛無比,當(dāng)然,也鮮美無比。
一上午過去了,我釣得了一只耳朵、一只布鞋、一只斷臂和一個東西。
這個長著頭發(fā)、長著四肢、團成一團的,暫且稱它為“一個東西”。
“一個東西”團的緊緊的,我扒拉不開,只好把它架在鬼火上烤了。畢竟是肉,
味道應(yīng)該也不會太差。
火光噼里啪啦,“一個東西”動了動,然后抖了抖,彈了起來。
燙死了,燙死了,燙死了!“一個東西”說話了,還噼里啪啦連說了三句,
嚇我一跳。
是誰這么大膽子,竟然烤本王!我終于看清“一個東西”了,是個約莫
十七八歲的少年,臉色黝黑,對我怒目而視,頭發(fā)和衣擺被烤焦了一截,發(fā)出
滋啦滋啦的聲響。
看他那身黑袍子和頭上戴的七歪八扭的冕冠,我便知曉了,他恐怕便是讓
那黑白無常天天在每家每戶轉(zhuǎn)圈圈的閻羅王了。我便略帶歉意開口道:實在是
對不起,我以為您死了。
閻羅王幾乎要跳起來:你才死了,呸呸呸。我只是在水底睡覺,你給我扒
拉上來,還想吃了我?
我更加抱歉了:我是死了。
閻羅王哼哼唧唧了幾聲,擺了擺手:也罷,這么些日子睡下來,也該出來
活動活動了。語罷,便伸伸胳膊踢踢腿,只聽得咔擦一聲,那胳膊肘子已是從
我的眼前呼嘯而過,落在了黃泉旁的一圈蘑菇里,在一叢黑不溜秋的蘑菇里顯
閻羅王搖了搖頭:我是早已定好的下一任閻王,所以我不必忘卻,只需坐
上這把閻王椅便相安無事了。
我咂舌,當(dāng)官真好。
我還記得,我倆剛來陰曹地府,都是最低級的小鬼,她比我年長,總是護
著我。有時我被其余鬼欺負了,她力氣大,便將它們?nèi)迫朦S泉。低低的說完,
閻羅王又將自己抱成一團,成了只看得見頭發(fā)和四肢的“一個東西”。
我默默在心里點頭,這行為倒著實是她所為。
見我許久不出聲,閻羅王冷哼一聲道:諒你也不懂,缺了一魂一魄,哪里
還懂什么情情愛愛的。
又是從前長安與我提起的魂與魄。我猜,那大抵是什么罵人的話吧,否則
為什么別人都不缺,偏偏說我缺了呢。我費力爬上生死簿,蹲在“一個東西”旁邊:
那這幾千年,你從未與她相認?
每日我走到奈何橋,她便要攆我,說我著了他們的道了,我總是無法開口的。
閻羅王委委屈屈道。
我了然,孟婆確是這個性子。又問道:那孟婆已九千歲了,屆時必定是要
輪回的,你待如何?
閻羅王茫然的看了我一眼,似是沒意識到我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輪回?我掌管輪回,我不讓她輪回,誰敢,誰敢讓她投胎轉(zhuǎn)世?
我一時語塞,好大的官威啊。
此等不祥之兆對我來說,都算不上什么,因為此刻我正跪坐在大門不出二
門不邁的閻羅王殿前,冷汗涔涔。
閻羅王趴在奈何橋高的生死簿上,身邊堆著大大小小的酒罐子,對我悠悠
嘆了口氣。
大人有什么吩咐盡管提就是了,小人愿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我緊盯著搖搖晃晃的生死簿,一面說著要命的話,一面唯恐它將我砸個眼冒金星。
聽說,你與孟婆私交甚好?閻羅王慢吞吞開口。
我一聽,正色道:不是很好,大人,不過是她強拉著我打馬吊,我誓死不
從罷了。
閻羅王又悠悠嘆了一口氣,直嘆到了我的嗓子眼。嘆罷,又道:她就從不
拉我打馬吊,小傻瓜,我怎會按著《陰間手冊》罰她呢?
閻羅王一臉傷感,我登時晴天霹靂。
4
孟婆也同我說起過閻羅王,每每都是抄起袖子,露出森森的牙,咬牙切齒
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我從未想過,她這咬牙切齒的對象竟有如此匪夷所思
的癖好。
我與孟婆是一同來陰間的。閻羅王蹲在生死簿上,悶悶不樂地開口:那時
候,她還不是孟婆,我也不是閻王,我們在人界便是相識的。然后一碗孟婆湯,
她倒是全忘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驚異道:那孟婆湯竟對你不起作用嗎?
還未等我們細想,咔擦一聲,腳下徒然生了一道裂縫,緊接著大地一陣劇
烈的晃動,霎時間,道道白光自九重天鋪天蓋地驟然落下,撕裂了閻王殿前四
根玉柱,上好的白玉從內(nèi)而外綻開絲絲裂紋,轟然粉粹。黃泉泛濫,哀嚎四起。
各路牛鬼蛇神逃竄間,一團黑霧赫然立在殿前,所到之處,皆著了鬼火般悄無
聲息的枯萎了。
閻羅王驚詫道:是那十八層地獄上來的魔。
6
長安?我望著眼前的一團黑,呆了呆。
那是長安,又不是長安。他的眼睛不再是黑黑亮亮的,而是蒙著層看不真
切的霧,眉心點紅,嘴唇烏青,一襲黑色長袍,蒼白的腳踝爬著道深刻的符文,
令人心生不詳。
我不知他是怎么成了魔,也不知等我細想如今我該做些什么,長安已是挑
起幾個小鬼,用純鐵狠狠刺入天靈蓋,自此它們便灰飛煙滅了,他卻眼底未曾
泛起一絲波瀾。平日里趾高氣揚的黑白無常也斗不過他,紙片人似的,在長安
手里斷了氣。
我突然意識到,他不再是那個墻上手無縛雞之力的臘腸,也不是那個金光
閃閃要帶我走的武神,他是魔,是這些生靈涂炭日子的罪魁禍?zhǔn)?。我有些想吐?p> 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著,一片嘈雜中,仍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胸腔正在大力的起伏。
陰間要塌了。阿羅四肢著地,邊跑邊沖我大喊道。鬼怪們四散奔逃,一個
兩個忙不迭地撲通撲通跳下輪回臺,就算來世做個豬馬牛羊也比魂飛魄散來的
好。孟婆似是不愿跳,卻又被人擠擠攘攘著快掉下了輪回臺,閻羅王便從我身
5
閻羅王放我走了,獨自在生死簿上傷春悲秋。
我偷摸著去尋了孟婆,想問她些什么,她卻一改前幾日對我的諂媚,不耐
煩地將我攆開,口中罵罵咧咧道:去去去,沒看見老娘這忙得很嗎,真不知道
倒了什么八輩子血霉,在這做什么熬湯的,這狗屁閻羅王……
我將剛到嘴邊的話咽下,識相的走了。
陰間近來是亂成了一鍋粥。不過三日,常開不敗的彼岸花已是枯了一地,
通往人界的轉(zhuǎn)盤失靈,判官府四位大人更是不見蹤影,奈何橋上的人越來越多,
死相極其慘烈,就連我這等低級小鬼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只有那閻羅王,
還整日將我呼來喚去,聽他倒苦水,講從前的恩恩怨怨,情緒上來了還要揪著
我的袖口嚶嚶地哭。
在他第三次將鼻涕抹到我的衣襟時,我忍無可忍:大人,您難道看不見,
陰間已經(jīng)不成樣了嗎?
閻羅王吸了吸鼻子,道:我曉得是魔物作祟。這魔物結(jié)的是與九重天的怨,
與陰間無關(guān),許是你們多慮了。
我道:魔物是如何生的?
閻羅王又吸了吸鼻子:自是人枉死便生了心魔,心魔將人吞噬,人便入了魔。
我慢吞吞道:那人死了豈不是要來陰間……
閻羅王抬頭:……
我望著他:……
7
趁他們打得盡興,我便拖著自己軟成一灘爛泥的身體緩慢挪入閻王殿。每
行一步,胃中排山倒海之感愈發(fā)強烈,腦中陣陣眩暈。實在走不動了,只得靠
著石階癱軟成一團。大地又一次劇烈晃動起來,我胃里翻騰著,腦中也翻滾著,
有什么東西似要呼之欲出。此刻,長安回來了,裹著濃重的血腥氣,自九重天
一步步向我走來,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濃稠的液體,還未及地便嘶地蒸騰了。愈
來愈近,愈來愈近,我胸口的鼓點也愈來愈響,愈來愈響。終于,我忍受不住,
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不等我瞧那吐出來的穢物一眼,長安已行至我面前,緊緊扼住我的喉嚨,
將我一把提了起來,只見那染了血的烏青嘴唇一張一合在說些什么。我腦中嗡
嗡作響,嘈雜不堪卻又聽不真切。
見我久久不回應(yīng),他眉頭一皺,甩手將我丟了出去。我的腦袋狠狠砸到石
階上,雖說鬼不會出血,但痛感還是很強烈,同時我也見到了我剛吐出的那一
地的穢物,無非是韭菜、蘑菇云云,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而這些渣滓中混有一
張絹帛,沾染著些許腥臭的胃液,依稀還能辨得上面幾個繡花字:玉娘,長安。
旁刷的消失,刷的出現(xiàn)在孟婆的身邊,念了個訣,牢牢護著她。我面上毫無波瀾,
內(nèi)心卻已將他咒罵了千萬遍。忘恩負義的狗閻王,留我一人,法力低微,如何
自保?
長安自九重天而來,天上已經(jīng)被捅破了個窟窿,道道密不透風(fēng)的金光狠狠
落在他的身上,他便以更狠的金光回敬,腳底的尸體目測該有十本生死簿了。
待那片土地已是寸草不生,他便收了銀槍,收了自十八層而來的羅剎氣息,慢
慢向閻王殿飄來??吹轿遥O铝四_步。
偌大閻王殿,只剩了我一人,格外凄涼。
長安不動了,在那兒站了許久,久到我整個人都立不住了,他突然開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早已在腦海中過了千百遍求饒的話,此時卻被他一句不痛不癢的話給問
住了。
我暗自咒罵,好死不死,便要問這種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長安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帶了絲狠戾。我敢打賭,我不隨
便說個名字下一秒我就得人頭落地。
不等我編個不那么難聽的名字,又是一道道晃眼的金光,轟地墜落,打在
離他腳面一寸的地上。他不再看我,扭頭便將銀槍狠狠拋入九重天,踏著無數(shù)
尸體直逼蒼穹,與眾神即刻斗的難分難解。
我松了一口氣。長安不記得我了,卻還對我存有一絲神識,倒是萬幸。思
及此處,我心口忽而自慢及快突突的跳著,腦海中片段似的飛速閃過些什么,
卻又抓不真切,這種感覺就像吃了一大口韭菜想吐出來,卻怎么又吐不出來般
令人作嘔。
玉娘,玉娘是誰。我下意識想道。而當(dāng)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時,周圍的
一切倏爾開始叫囂,我的腦袋突然像個沸水爐子,發(fā)出滋啦滋啦的尖叫聲,胃
中翻江倒海,手腳不停的顫抖,心口鼓點似的突突地疼,眼前的字時而清晰時
而模糊。我從想過世間還有如此難熬的感覺,想起什么卻又斷斷續(xù)續(xù)抓不住,
腦袋像炮仗般噼里啪啦作響。終于,閻王殿轟然倒塌,一聲巨響,震得我肺腑
均裂,眼前的一切倏地歸為黑暗。
恍惚中,好像有一個影子站在我跟前,用長安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叫
什么名字,我實在是沒有氣力支起我的眼皮,他便千百遍的問我,問得我的腦
仁更疼了。最后我聽得一聲悶哼,混合著些不知是血還是水的東西滴落在我的
臉上,萬道金光狠狠落地,人影倒了,聒噪的聲音隨之湮滅,我腦中自此一片
空白,失去意識了。
8
我醒來之時,陰間已是一片狼藉。
聽幸存的小鬼說,長安已被九重天捉了去,鎮(zhèn)壓在東皇鐘之下,他若動了,
四海八荒的神便會返還千百倍在他的軀體之上。所以,他是逃不出來的。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那股韭菜般的惡心感消失了,腦袋里的沸水爐子也不
尖叫了,心頭就像九天上的窟窿一般,空空蕩蕩。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長安,長安。我有些難過了。
玉娘
我是玉娘,長安之妻。
百信皆道:能文能武,血戰(zhàn)沙場,長安夫婦也。我同長安一并上戰(zhàn)場,一
并殺敵萬千,百戰(zhàn)百勝,千戰(zhàn)千勝。我本以為此全歸功于我等將的運籌帷幄,
士的颯爽英姿。后來我才得知我的丈夫,我的長安,天生神格,是九重天的武神。
凡人飛升,本是難中之難,何況是威震四方的武神。九重天的神仙們看不
起長安,區(qū)區(qū)凡人之子,肉眼凡胎,如何能鎮(zhèn)守八方?眾神一拍即合,剝其神
格,奪其神印,毀其神跡。這還不算,諸位上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廢其經(jīng)絡(luò),
斷其經(jīng)脈,再將他一腳踢下神壇。昔日威風(fēng)凜凜的長安將軍,成了一個廢人。
我恨極九重天,便與陰間做了交易,愿以一魂一魄換長安此生一命,消去
其記憶,并甘愿永生永世呆在陰曹地府,不得輪回。
喝孟婆湯前,我將繡有我與長安的絲絹偷偷塞在了舌苔底下,就連孟婆也
沒有發(fā)現(xiàn)。
長安,玉娘一直陪著你呢。我流了此生最后一滴眼淚。
我
我是,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我生來便該是沒有名字的,可能是一個籍籍無名的人,也可能是一個罪人,
畢竟像我這樣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小鬼還是不多的。
我不記得人間是如何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無所謂,畢竟我在陰
曹地府過得還算不錯。
我交到了很多朋友,孟婆,牛頭馬面,笑面虎,小老頭,還有長安。
長安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他去過人界的集市,也去過天界的瑤池,和我
們這些低級小鬼是不一樣的。雖說陰曹地府也有鬼市,卻不賣糖人,也沒有粉
色的珠釵;閻王殿后也有大池子,盛滿綠色的泥漿,是給死相極其慘烈的鬼泡
澡用的,總是腥臭無比。但長安說的,讓我似乎聞到了糖人的香氣,看到了粉
色珠釵,去瑤池泡過澡呢。長安不止說這些,他還會說戰(zhàn)場和將士,說殺敵和
慶功,我雖不懂那是何意,心頭卻總是突突的。也許我也是他手里的一條人命吧,
畢竟他說他殺過的人太多了,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與長安不過相識幾日,他的地位在我心目中已是比孟婆高了,雖說他一
直掛在墻上,也不曾與我做些朋友間親昵的事,但我總是對他有種親近之感,
許是因為他還是個活人,鬼對活物總是想親近的。
你看,說了這么多,我其實是個挺坦蕩的小鬼,但我還是遺憾一件事。
如若那日,他金光閃閃而來的那日,我跟他走就好了。
長安
吾名長安,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這是鎮(zhèn)守東皇鐘的老道士告訴我的。
這個地方一片混沌,仿佛沒有底一樣,四處都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我不知
在這兒呆多久了,許是幾千年,許是幾萬年。我被拇指粗的鐵鏈鎖在這片黑里,
看不清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是否有胡子,是否長頭發(fā),是否衣不蔽體。這種
感覺倒有幾分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兒也被這么綁過似的,但那兒似乎是明亮的,
聒噪的,還有些歡喜的。
莫名其妙。我同老道士描述過后,他這么評價我。
我問他:我是如何入魔的?
你殺了好多人,好多神,還有好多鬼。老道士扯著嗓子喊:那可是一場大浩劫,
你這個罪魁禍?zhǔn)?,一覺竟全給忘了。
我其實是依稀記得的。我殺了神,殺了人,殺了鬼,但我不在乎誰死在了
我手里,也不在乎生靈如何涂炭,我只是想知道更多。
當(dāng)老道士問我:你想知道什么?我卻又沉默了,我想知道什么?我自己都
說不清楚。
入了魔便是如此,你不必感到遺憾。老道士哈哈一笑,又道:魔的記憶力
是最差的,總是會忘記一些重要的事情。
也罷,我忘了些什么,想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總會想起來的。
有時候,我身邊的這片黑暗會抖三抖,老道士告訴我:許是海嘯了。
為了永久囚禁我,東皇鐘被三條蛟龍盤繞著沉入了海底,終日不見天光。
海底清凈倒清凈,但總是有些迷糊的海怪撞上東皇鐘,撞個頭破血流,然后罵
罵咧咧的游開了。
老道士說:是海嘯了,東海那兒的,死了不少人,陰間又得忙活一陣了。
陰間。聽到這個詞,我的頭沒來由的鈍痛了一下。
老道士又說:想來你也記不得了,你把閻羅王的大殿給拆了,他嚷嚷著讓
九重天賠,可九重天也被你捅了個窟窿,一百個女媧都補不過來,你說是不是
造孽……
我的頭更痛了。
許是由于老道士的聒噪,近來總是渴睡,有時還會做夢。魔做的夢都是很
怪異的,什么人間戰(zhàn)場上的刀劍矛槍了,什么女子才戴的粉色珠釵了,什么五
顏六色會講話的骷髏了,每每醒來總是令我心生異念。許是我內(nèi)心實在過于拒絕,
而后我便不再夢見這群千奇百怪的東西了,我一直在重復(fù)做一個夢。
這個夢很長,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有一名女子,看不清面孔,咿咿呀呀
像在哭,又像在笑。我就一路跟著她,走到九重天,走到人間,走到陰曹地府,
然后她就不見了,憑空消失了。不知為何,在夢里我總是發(fā)瘋似的尋她,尋到
九重天,尋到人間,尋到陰曹地府,卻怎么也尋不著。然后我就醒了,作為一
個魔,竟然無數(shù)次夢魘了。
無日月,無生靈,我在一片無極荒蕪中沉睡了百年,千年,萬年,有
多久呢,久的連老道士的萬代子孫都歸西了,我仍是一直在做這個夢,做了
一千六百八十萬遍的夢。
在第一千六百八十一遍時,我倏爾醒了。
終
一片混沌的東皇鐘內(nèi),長安流了萬年來第一滴眼淚,輕輕吐出兩個字:
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