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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一把劍

第九章 陰間那些事兒(1)

古今一把劍 二蟲本蟲 14247 2022-05-08 09:10:36

  孟婆和湯

  1

  我是一個新人,剛死的,挺新鮮的。

  今天是我上班第一天。

  黑無常說,最近市場不景氣,工資發(fā)的低,不要見怪。

  工資雖然低,地府待遇還是不錯的,管飯。白無常翻了翻名冊,說:你去

  給孟婆打下手吧,最近人界不太平,死的人多,湯都來不及熬。

  我說:我不會做飯。

  白無常翻了個白眼:沒叫你去做飯,你去橋頭讓他們排排隊就完事了,別

  讓那些個蠢東西往橋下跳。

  2

  奈何橋是陰曹地府的門面擔當,上邊神仙來視察時會合影拍照的地兒。

  今年死的人確實多,什么水里撈上來的,頭上插把刀子的,腸子掛在外邊的,

  應有盡有,都擠擠挨挨扎在那橋上。

  姑娘,這湯有些燙,能晚些再喝嗎?那頭上橫插把刀子的小心翼翼開口。

  愛喝喝,不喝滾。

  孟婆看著年輕,脾氣挺暴躁。

  我尋思,人間該是有什么劫難,今年生死簿都翻了好幾番了,橋都要塌了。

  孟婆那口大鍋燒的通紅,咕嘟咕嘟冒著氣兒。她見了我,便沖我招招手:

  剛死沒多久吧?

  我諂笑:孟婆英明神武,英明神武,我是新來報道的,上邊兒的尸體還熱著呢。

  孟婆點點頭,指了指橋頭:你且去同他們講,不喝湯的直接從這跳下去,

  別輪回了,我這湯本就不夠,還嫌這嫌那的。

  我有些為難:這樣啊,不太好吧。

  孟婆斜眼看我,不說話。我懂,得閉嘴了。

  剛走到望鄉(xiāng)臺,一只手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精準無比的一把揪住了我。說

  是手還抬舉它了,皮肉沒了,烏漆麻黑像只烏骨雞爪,緊緊抱著我的大腿不撒手。

  大人,你能幫我尋個人嗎。我低頭,依稀辨得是一姑娘,頭發(fā)淌著水,帶

  著些許腥氣,面上像抹了三斤面粉,著實嚇人。只聽她神情哀怨道:我在這橋

  頭等的腳底都生了青苔了,怕他先走了。

  我又為難:姑娘,我是新來的,不認得你尋的誰。

  姑娘吸溜了下鼻子,想了想,比劃道:大概身高七尺,頭發(fā)那么長,臉這么大,

  眉心有顆痣。

  你別等了,那人早投胎了,是只豬。孟婆從后邊來了一句。

  那姑娘晃了晃,倒了。

  3

  投胎高峰期過了,孟婆同我拉家常。

  你今年多大了,看著挺小的。

  我搖頭:我不記得了。

  我已經(jīng)九千歲了。孟婆坐在冒著熱氣的鍋旁邊,有些惆悵:不再是三四千

  歲的小姑娘了,過幾百年就退休了,不干了。

  我想了想:那你退休了去干什么呢?

  反正不待在地府了,那閻羅王就是個壓榨人的,你說這活兒想累死誰啊,

  天天熬湯熬成黃臉婆。

  我提醒她:你不是人。

  孟婆不理會我,徑自絮絮叨叨:那牛頭馬面的日子都比我滋潤,天天嘰嘰

  喳喳的快活,我就得守這橋上,這千百年來也不知送走了多少碗孟婆湯了。

  我問她:孟婆湯是個什么滋味?

  沒人知道。

  我了然,感嘆道:您是想說,人生百態(tài),各有各的酸甜苦辣,沒人知道它

  到底是個什么味,這一切還得自己琢磨,是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喝了就忘了。

  4

  我在孟婆這呆了許久,見得多了,倒也覺得挺有意思。

  總有那么些人不愿意喝孟婆湯的。我指了指望鄉(xiāng)臺,上邊扎著不少人,都

  是不愿投胎的,正在從腳趾頭一點一點腐爛,發(fā)出不那么美妙的氣味。

  孟婆攪了攪大鍋,湯沫子噼里啪啦。

  都是心中有念想的,什么七情六欲了,金錢權勢了,放不下人世間的東西,

  那能怎么辦,又不能一腳給他們踢下去,會扣工資的。

  我點頭,權當沒聽見后半句:那倒是,人間到底比這兒繁華,眷戀人世也

  是情有可原。

  孟婆習以為常:反正四十九日后不投胎,便連魂魄都沒了,他們愛喝不喝。

  我扭頭,那望鄉(xiāng)臺上的人眼含著些我看不懂的東西,望著他們來時的地方,

  癡癡地,一動不動。

  想著過幾日他們便魂飛魄散了,連那六道里的牲畜也當不成了,我忽然有

  些同情他們了。

  哦,說起這個,你前些日見到那姑娘,已經(jīng)沒了。孟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隨口道。

  沒了?

  魂飛魄散了,自己跳的冥河,牛頭拉也拉不住,還被扣了獎金,夠倒霉的。

  為什么跳河啊,想不開了?

  死都死了,有什么想不開的。孟婆翻了個白眼,道:我也是聽牛頭說的,

  那姑娘生前本是什么郡主,為了個白面書生跟家里鬧的要死要活的,嚷嚷著非

  他不嫁,那書生也嚷嚷非她不娶,后來娶了她吧,靠著娘家的勢力中了狀元,

  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又娶了幾房小妾,那郡主鬼哭狼嚎要自盡,卻也不敢,

  當夜給他那小妾趕出了府。書生知道了,行,你不是要尋死嗎,給她一腳踹進

  了湖里邊,就這么死了。

  我唏噓:這書生真不是個東西。

  這在陰曹地府可不是稀罕事。孟婆司空見慣了,指了指橋頭:你看,那邊

  一會長相思的,一會來生再續(xù)前緣的,都是場面話。他們現(xiàn)在哭得歡,湯一喝完,

  還不是得安安靜靜等分配,來世你是蛤蟆,我是王八,誰還記得誰啊。

  我點頭:您還挺八卦。

  孟婆笑嘻嘻道:這便是我的消遣了,這橋頭日日像聽說書似的,一出一出的。

  5

  陰間沒有太陽,誰也不知道日子過的是快是慢,只是這奈何橋上的人一批

  又一批,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給推入六道輪回里去了。

  我軟綿綿靠在橋頭的三生石上嗑瓜子。

  韭菜一號路過,給我塞了把銀兩: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下輩子

  還想當官,您給安排一下?

  韭菜二號路過,給我塞了只雞:大人,小人家里窮,沒有什么好東西,這

  雞是自家養(yǎng)的老母雞,能下蛋。我沒什么念想,就世上還有個兒子,孤苦無依的,

  您行行好,給他輪個好命格吧。

  我這一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很是為難。孟婆從后邊遠遠來了一句:

  安排上了,安排上了。那兩人頓時感激涕零,點頭哈腰著就過了橋。

  我拍了拍瓜子殼,湊到孟婆身邊,環(huán)顧四下無領導,悄聲道:您這不是受賄嗎,

  那誰入什么道都是上邊安排好的,命格也是改不了的,這下你攤上大事兒了。

  上班期間嗑瓜子,扣半個月工資。孟婆面無表情,隨即又道:什么受賄,

  你這小嘴里沒一句好聽的,這人間的東西是帶不來陰間的,我答應了是怕他們

  再作糾纏,多生事端。平日里讓你好好看看《陰間手冊》,你就不看,游手好

  閑的,懶出尸油來了。你且去看看他們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我屁顛屁顛跑回三生石旁,哪還有什么銀兩,什么老母雞,只有兩塊大石

  頭定定躺在那地上,看著還礙眼。

  我很是沮喪:這陰間都喝不到口熱的,難得有只老母雞,想用你那口鍋煲

  湯的。

  孟婆道:記上了,你下輩子便投胎成老母雞。

  我頓時安靜如雞。

  6

  我把那落了灰的《陰間手冊》從不知什么犄角旮旯里尋了出來。

  還挺沉。我清了清嗓子,翻開第一頁:不允許私自在各府走動,不允許私

  自篡改他人命格,不允許私相授受……它這怎么全是不允許,就沒點積極榜樣

  作用嗎。

  我了無生趣翻頁:你看,這上面寫了,不允許妄自議論凡人,逮到要扣工資的。

  我一字一句大聲道,瞥了一眼孟婆,孟婆有些心虛。

  你看,這邊還寫,不允許將凡人踢下奈何橋,括號,孟婆尤其注意。

  孟婆一把搶過我的小冊子:讀什么讀,繡花枕頭一包草,平日里熬湯沒見

  你這么積極。

  我委屈:您叫我多讀書的。

  孟婆瞪我,還想再罵點什么,突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聲馬叫,響亮得很。

  我們不自覺望向橋頭,只見一匹老馬撒著蹄子從那黃泉路跑過來,這場景

  當真詭異萬分。

  那馬哼哧哼哧,遠遠開口道:孟婆,打馬吊了,牛頭尋得了處好地方,保

  管黑白無常逮不到。

  孟婆登時兩眼冒光,嘴角都吊將起來,一臉賭徒相。她扭頭,直直盯我一

  陣,我暗道不好,后背一涼,再回神時她已將那口冒熱氣的鍋扔下,拎著我跑了,

  足下生風。

  邊跑著我想起來,那《陰間手冊》上明晃晃寫道:不允許私下打馬吊,一

  經(jīng)查實,罰款三月,再去判官府做苦力三月。

  頂風作案啊頂風作案。我嘆息道。

  牛頭馬面的光輝歲月

  1

  饒是再新的新人都知曉,陰間有個重地,喚作<過陰司>,是普通鬼怪去

  不得的。

  過陰在人界有許多說法,無外乎就是從陽間去往陰間觀光,還能全身而退

  的意思?!蛾庨g手冊》上記載,人間每隔幾年會出三五個過陰者,他們自生下

  來便是不會哭的,按民間說法,不會哭的孩子是活不下來的,但過陰者非但可

  以平安長大,也比其他人聰明的多,因為他們有先知之力,知道自己何時會翹

  辮子。這過陰司是他們的地盤,像我這種階級的是沒法去的,因為那地兒陽氣

  太重,于我便是禍害了。

  可這馬偏偏引了我們去過陰司。

  我道:不是我不愿同你們打馬吊,實在是我見這兒發(fā)怵。

  那馬已變回了人樣,卻還是頂著張馬面,蹶著蹄子,大義凜然拍了拍我的肩:

  小兄弟莫怕,我早已打探清楚,今年人間沒有過陰者出生,你大可放心同我們耍。

  我仍是膽小,猶豫道:那黑白無常怪罪起來可如何是好?

  馬面從鼻子發(fā)出一聲清脆而又古怪的氣聲,似是不愿同我講話了。孟婆出

  來打圓場道:有我們頂著,你怕什么,要真查辦起來,便說是我們強拉你來的。

  我尋思,不正是你把我強拉來的嗎?

  2

  馬面板著張馬臉同我們打馬吊。

  我對面是牛頭,鼻子里總喘著粗氣,混著些腥臭,一陣陣噴在我臉上,我

  只得每每裝作牙疼默默抹把臉。

  孟婆道:為何今日打馬吊的氣氛如此緊張?

  牛頭出了張牌,道:廢話,這是過陰司,要吃罰的地兒,同往日那些普通

  地界自是不一樣的。

  孟婆點頭道:那倒是,近日黑白無常像發(fā)了瘋,天天跟底下的人犯沖,逮

  誰誰倒霉。

  馬面翻了個白眼:提他們做什么,晦氣,一手好牌都要打的稀巴爛了。

  牛頭笑呵呵對我噴著熱氣,連道:不盡興不歸,不盡興不歸。

  我早就聽聞,這三湊一塊打起馬吊來是要廝殺幾天幾夜的,那牌都給磨禿

  嚕了。

  輪到我坐莊了,那三人登時像沒了我這個人般,嗖嗖嗖挨一塊去了,委實

  令我心寒。孟婆望著我,面上現(xiàn)出古怪的神色。我知曉這般便秘的神情便是她

  極為興奮而又死命憋著的狀態(tài)。

  我木著臉道:我若是坐莊,怕被你們吃的連骨頭都不剩了。

  孟婆道:你又不是骨女,怕個屁。

  也不知打了多久,我已輪了幾次莊了,輸?shù)袅怂械馁N身之物。

  我道:這是我最后一物件了,死時的裹尸布,還熱乎著,你們便拿去吧,

  也算是跟我出生入死的信物了,拿到即是緣,阿彌陀佛。

  孟婆罵了我一句:要死啊你,在陰曹地府念阿彌陀佛。

  3

  我打的昏昏沉沉,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

  孟婆是殺紅了眼,同牛頭馬面差點掐起來,我便充當和事佬,不厭其煩道:

  小賭怡情,小賭怡情。

  正當我說第二百一十遍小賭怡情時,孟婆安分了,馬面與牛頭卻廝殺起來了,

  打到情深處,登時現(xiàn)了原形,好一匹老馬和一頭老牛。

  我和孟婆便嗑著瓜子看一馬一牛打架。

  馬面蹶起蹄子就是一腳,牛頭的角登時斷了半根。我嘴角一抽。

  孟婆也不去勸,嗑著瓜子看戲:從前他們可沒敢這么鬧,現(xiàn)在做個鬼差打

  打鬧鬧倒也挺舒坦。

  我感嘆:日子是把殺馬殺牛刀。

  你可莫要瞧不起他倆。孟婆臉上又現(xiàn)出那古怪的神色:從前他們可是與黑

  白無常平起平坐的人物,只犯了點錯,降了官,便成了這幅模樣。

  我搶先開口道:我不想聽,你莫講了。

  孟婆笑瞇瞇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便講給你聽聽。

  我:……

  4

  從前陰界有四號索魂人物,黑白無常,牛頭馬面。

  這四人分別掌管人界的東、西、南、北,四方眾生對他們皆是畢恭畢敬,

  每日供為上位,是叱咤陰曹地府的風云人物。俗話說井水不犯河水,四面本是

  相安無事,你鉤你的魂,我領我的人。那牛頭馬面卻私下拉幫結派,將南北合并,

  這兄弟哥倆好,非要一同去索魂,便由此多生了事端。

  民間有個皇帝駕崩了,舉國歡慶。

  據(jù)史書記載,那位皇帝在位期間國富民安,風調雨順,為人更是仁厚節(jié)儉,

  愛民如子,是個頂好的皇帝。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史書記載的不過是經(jīng)他之手

  的阿諛奉承,相反,他暴戾專制,昏庸無道,終日沉迷酒池肉林,但凡有一點

  良知的重臣都被他清理門戶,久而久之,便無人敢與他作對,整個朝廷都成為

  了他的走狗。

  非但朝廷,民間也是苛稅重負,民不聊生。

  寒冬臘月,鬼差索魂。路有凍死骨,衣不蔽體,被那衙門差役一腳踢到了

  荒地里,翻開那荒地,方圓百里竟全是尸骨,修羅地獄般,怨氣深重。饒是見

  慣了生死,見了這幅光景,依舊是頭皮發(fā)麻。

  索魂時,馬面翻那皇帝過往一生,翻的怒火攻心。

  人間帝王,九五至尊。就算是閻羅王也得讓幾分薄面,人界的王侯將相在

  生死簿上都給安排了好去處,或是成神,或是下一世投胎入個富貴人家,縱然

  這個皇帝再昏庸無能,也得按著規(guī)矩來。

  于是馬面想了個大逆不道的法子,換命格。

  陰界鬼差是不可插手活人生死的,有違天地之道。馬面便想起了牛頭那地

  兒剛死了個乞丐,身世清白,為人孝順,卻天生窮苦命,是被追債的活活打死的,

  魂兒還在牛頭手里沒有送入輪回司。而陰界有條眾人心知肚明的規(guī)矩,沒有背

  景的死人下輩子運氣好則還是個尋常百姓出身,運氣不好便是牲畜了。

  牛頭也憐乞丐命運多舛,道:成,便以死人換死人。

  兩悶頭青便暗地里謀劃著換命格的事兒。馬面順走了閻王殿的命格簿,果

  不其然,那狗皇帝下輩子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官宦人家,大富大貴。那乞丐

  就沒那么幸運了,不及弱冠便得了病,死了。牛頭盜走了判官府的勾魂筆,將

  那狗皇帝與乞丐的生辰八字對調,為善者添福,為惡者添劫,這命格便是天翻

  地覆了。

  馬面與牛頭這事兒干的悄無聲息,若是不出什么大差池,便是神界也發(fā)現(xiàn)

  不了端倪。誰料就如此相安無事了四五年,還是東窗事發(fā)了。千算萬算沒算到

  那狗皇帝竟還頗有背景,是一神仙下凡渡劫時與一無名村婦的私生子,那神仙

  本想著去裝模作樣點化點化,給帶上天庭來,結果過了個七八年,去那戶人家

  一看,勃然大怒,這誰啊,不是我兒啊,這事兒就這么完犢子了。想那牛頭馬

  面勤勤懇懇工作幾百年,就干過這么一檔子壞事,被抓了個正著。

  這索魂的好差事是沒了,閻羅王念及這兩位幾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便將他們安排到了判官府底下,整日做些磨墨跑腿的嘍啰工作。那馬面不服氣,

  一路打上了神官殿,被黑白無常給攔了下來。

  馬面橫眉道:你莫要攔我,否則連你們一起打。

  結果自然是連神官的面也沒見著,一瘸一拐回去了。

  后來也不知黑白無常與同官府的大人講了些什么,隔日連那磨墨跑腿的嘍

  啰工作也做不成了,自此這牛頭馬面便只是陰曹地府游蕩的兩個無名小卒了罷

  了,再無昨日之風光了。

  5

  牛頭馬面便是如此與黑白無常結下了梁子。

  我聽得昏昏欲睡,她講完了,我只聽了個七七八八。

  孟婆語罷便盯著我:平日里我與那些個新來的小卒講牛頭馬面的光輝歲月,

  總是唏噓不已咬牙切齒的,你怎的沒半點反應?

  我只好憑著記憶問道:可他們不做了件善事嗎?

  孟婆正色道:規(guī)矩便是規(guī)矩,觸犯了條例就是要受罰的。

  我雖聽了個大概,卻記那私生子記得尤其牢:神仙不是不能與凡人結合的嗎,

  他這拖家?guī)Э诘囊咸?,誰又去定他的罪呢?

  孟婆只是笑:這便輪不到我們來管了,神仙自有辦法擺平的。

  我點點頭,感嘆道:做神仙真好。

  6

  牛頭與馬面這一架打得夠長,我與孟婆已將天上地下、神仙鬼差的八卦嘮

  了個精光,最后還是以馬面一把扯下了牛頭的鼻環(huán)告終。

  我道:你們打架的功夫,我可將你們的底摸透了。

  馬面不以為然道:定是孟婆又在嚼舌根子,她那故事不知講了幾百回了,

  也不嫌膩。

  我笑道:想不到你們還有此等光輝事跡,倒叫我大開眼界。

  馬面翻了個白眼:你莫要取笑我,若不是黑白無常那兩個龜孫子,我也不

  至于落得此等地步,搞不好還能在閻羅王那求求情,重回神官府。

  我道:黑白無常也是秉公辦事罷了,只怪地府法律無情,法律無情啊。

  馬面來勁了,破口大罵道:放屁,那兩犢子就是嫉妒我們南北風水好,日

  子過得比他們舒坦,下次見面我便一蹄子蹶那兩王八羔子給你看看,蹬鼻子上

  臉了還。

  話音剛落,一黑一白兩道鬼影唰的落地,擲地有聲。

  只聽那黑無常木著臉道:

  誰王八羔子。

  7

  我們四人蹲在地上,不吱聲。

  白無常似笑非笑:在過陰司打馬吊,你們好大的本事。

  我們還是不吱聲。

  記六個月工資,明日起罰打掃閻王殿十日。

  孟婆哀嚎:怎么六個月啊。

  白無常似笑非笑:誰叫過陰司地段好呢,工資翻倍。

  黑無常望我們一圈,道:誰起的頭?

  那三人齊齊指向我:他強拉我們來的。

  黑無常點頭,面無表情道:扣除年終獎金,罰判官府苦力三月。

  我:……

  判官府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1

  收拾了三個月包袱,我踏上了去判官府的不歸路。

  孟婆拉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丫頭,今日之恩,來日必報。

  我皮笑肉不笑道:折煞我了,多燒些紙錢便好。去那判官府三月,只怕來

  日只見得我的一具皮包骨了。

  我才剛入地府不久,便生了諸多事端,也不知年終考核上是否會給我留下

  這幾筆不光彩的,想來我便悲痛萬分。

  那鬼差礙著孟婆不好催促,嘴里卻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不時用那魚叉戳

  戳我的屁股。我抹了把淚,說了聲再會,摸著屁股便被押著走了。

  說起判官府,就不得不提到這四位掌司人物了:

  賞善司的大人是個笑面虎,發(fā)工資的,一手算盤打得啪啪響,得跟他打好

  交道,不然只得幾輩子在這地方做苦力,回不去了。

  罰惡司的大人長得就像個劊子手,兜里揣著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

  了百八十種刑罰,每次上刑就翻開小本子,翻到哪頁算哪頁,好生刺激。

  察查司的掌事長得正正方方,挺忠厚老實,是個做宣傳的,天天抱著個大

  喇叭在地府巡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陰律司的老大是馳名陰曹地府的頭號人物,做的是為善者添壽,讓惡者歸

  陰的光彩差事。左手生死薄,右手勾魂筆,文采斐然,是不少女鬼的暗戀對象。

  我心里正打著小九九,登時只覺前頭刮來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風,那鬼

  差猛的推了我一把,粗聲粗氣道:瞎琢磨啥呢,到府門口了還磨磨唧唧的。

  2

  進了判官府,只見四位大人圍著一口棺材,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些什么勾當。

  那紫衣大人見了我,將棺材板一合,橫著眉毛道:你誰啊你。

  我點頭哈腰:我是犯了事的鬼卒,來做苦力的,做苦力的。

  紫衣大人上下看我一番,嘲諷道:長得跟個猴兒似的,瘦了吧唧的,扛得

  動斧子揮得動刀嗎?

  我傻了,尋思著做苦力也就端茶倒水、磨墨跑腿的活兒,怎么還要抗斧子

  揮刀子呢?

  我惶恐:我不會啊。

  紫衣大人又道:會寫字嗎,會畫人像嗎?

  我依舊惶恐:不會啊。

  紫衣大人怕是氣的臉都紅了,又道:做飯總該會吧?

  我快跪下了,給他磕頭道:我真不會啊,大人。

  那棺材邊的三人見我如此,都悶哼著咧嘴幾聲。那綠衣大人笑瞇瞇道:都

  是玩笑話,他框你的,你莫要害怕。

  我小心翼翼將頭從地上拿起,果真,那紫衣大人渾身顫著,徑自亂笑一通,

  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3

  我便如此進了判官府。

  綠衣大人打量我半天,道我一無是處,便讓我去算賬,說他們那司正好缺

  個打下手的。

  綠衣大人笑的很是慈善,一看便知是賞善司的主,我便暗自慶幸許久,不

  曾落入其他地方。倒不是我對其余大人有偏見,只是我一不能打二不能殺的,

  不能文不能武的,也就做些費腦子的活兒了,哎,也怪我生來聰慧,這笑面虎

  真是頗有眼光。

  我便如此安生了幾日,白日里翻翻賬本,閑來便與判官府下人逗逗趣,講

  些奈何橋的俗套故事,倒也混了幾分臉熟。怎知就我這勤勤懇懇老牛犁地的做

  事態(tài)度,那笑面虎卻不領情,隔日便黑著臉將那賬本摔在我面前。

  我不解道:笑…賞善大人,何以如此?

  笑面虎冷著聲音道:你且自己看看。

  我便翻開那賬本,恩,點圈勾畫飽滿有力,賬本上幾乎看不見從前那亂糟

  糟的數(shù)字了,我當真是滿意至極。

  大人,有何不妥?

  笑面虎眉毛一抖,指著那片墨團團道:你且看不出有何不妥?

  我遲疑片刻:呃,莫不是下筆太過有力,晃了閻羅王的眼?

  笑面虎閉了眼,似是不愿與我多言,指了指門,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個字:走。

  4

  誰能想到不過三五日,我便被賞善大人掃地出門呢。我坐在門檻上傷春悲

  秋道。

  阿羅撓了撓頭,道:你惹賞善大人生氣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啊,我夜以繼日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頭發(fā)都快掉光了。

  阿羅看了一眼我的腦門,點了點頭:恩,確實有些稀疏。

  哦,忘了說,阿羅是我在判官府的第一個朋友,是個吊死鬼,死相有些凄慘,

  眼球凸起,舌頭伸得老長,上回他四處尋自己蹦來跳去的眼球,是被我撿到了,

  如此一來二去,我們便成了朋友。

  我長嘆一口氣:英才總是遭人妒啊,我不過算個賬也能引來嫉妒,真是令

  人煩憂。

  可判官府不收吃白飯的人,你沒了差事就得餓死了。阿羅撓了撓腦袋,望

  天思索片刻,一拍大腿道:近來察查司缺人得很,你要不去碰碰運氣?說是那

  掌事得罪了閻羅王,閻王大怒,將他那三輪車收了去,大喇叭也沒收了,所以

  這幾天蔫巴得很,到處張貼招聘廣告招人呢。

  對于我這種晚飯能吃下一頭野豬的人來說,沒飯吃簡直是最大的悲哀。我

  當機立斷,狠狠握了握阿羅的手,抹了一把眼淚,道:阿羅待我當真好,我去也!

  5

  日上三竿,我拘謹?shù)卣驹诓觳樗镜拈T口,不知該從何處邁腳。

  阿羅未曾告訴我,那司門口養(yǎng)了只三頭犬,一身的膘,哈喇子淌了一地,

  成了條小溪,結界似的,將我無情的攔在門外。

  鄙人尚在人世時應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卻也有些許潔癖,便如此頑強的立

  了一天一夜。等到陰間的天也黑了,一矮矮瘦瘦的小老頭才大老遠提著一籃筐

  韭菜,蹦蹦跳跳的回來了。

  我深知此時不搏更待何時,登時眉目嚴肅,挺胸抬頭,雙臂伸直,雙腿合攏,

  然后,啪地一聲跪了下去:察查司大人在上,請受小人一拜。

  那小老頭似是被我這一番激情澎湃的操作晃了神,竟一時間無所言。

  我繼續(xù)激情澎湃:大人,我想吃飯。

  小老頭這才捋了捋胡子,心中恍然大悟:原來是乞丐!這黑燈瞎火的,誤

  打誤撞乞討至我家門口,當真不易?。∷技按颂?,目光緩緩從我的腦門一路爬

  到我打著補丁的膝蓋一眼,十分和善的沖我笑了笑,將皺紋擠成了一朵花:隨

  我來。語罷,便輕盈的跳上三頭犬的腦袋,啪嗒一下,借力跳進了府里,我也

  啪嗒一下,還沒等我借力,那三頭犬醒了,給我登時甩到了府里。

  6

  我就知道,被收了三輪車和大喇叭的小老頭吃食也好不到哪里去,比笑面

  虎府里可差多了。燉韭菜,蒸韭菜,炒韭菜,韭菜湯,吃完這一頓,我覺得自

  己散發(fā)著盈盈的綠光,打了一府韭菜味的嗝。

  一頓大餐過后,小老頭慢條斯理的梳著三頭犬的毛,慢悠悠開口道:你必

  定有求于我吧。

  我一抹嘴邊的韭菜,豎起大拇指:大人英明神武!實不相瞞,我近日不知

  如何得罪了笑面……賞善司的大人,他將我掃地出門,我是實在無處可去,偶

  然得知大人您正在招人,我便想來試試運氣,不知大人可否愿意收留我?

  小老頭擺了擺手,道:不要一口一個大人,把我都叫老了。我看著他臉上

  一層層的褶子,點點頭。小老頭想了想,又開口道:但是我現(xiàn)在就缺一輛三輪

  車和一個大喇叭。

  我鄭重其事點了點頭:我可以是。

  7

  第二天,小老頭便騎著我,牽著三頭犬,出門了。

  老遠,笑面虎看到我,便風度翩翩向我飄來,臉上又顯出那副似笑非笑的

  嘴臉,湊到我跟前,跟我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無非就是近來過得可好、可還如意、

  前些日子是我招待不周的場面寒暄,我權當自己聾了。

  小老頭等他一頓口干舌燥之后,笑瞇瞇道:他現(xiàn)在是三輪車,不會講話的。

  笑面虎自討了個沒趣,扭頭與小老頭說了些許悄悄話,便走了。我安靜如

  雞走了一路,行至半路那小老頭卻又一拍腦門想起來,我也是個大喇叭??!便

  帶起小眼鏡,翻開《陰間手冊》,將那宣傳標語一字一句灌給我聽。于是我便

  一路用我那公鴨嗓大聲嘶吼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所過之處,無一不大門緊閉,蕭條落敗。

  小老頭騎著我繞著黃泉走了大半圈,與我講了不少的陰間軼聞,說到興頭

  上還手舞足蹈,差點給我脖子扭斷。倒也不是我不喜聽,實在是我已精疲力盡,

  只覺得這小老頭愈來愈重,到了刑場附近,我已是眼球突出,舌頭垂在外頭,

  癱軟在地上,活像個吊死鬼。

  小老頭也是坐累了,獎賞性的拍了拍我的腦袋,身手敏捷地跳下了我的脖子,

  順便把途中收的二嬸家的鐵鍋、三叔家的米糠、四姨家的紅薯、五弟家的澡盆

  還有不知何時蹦到我背上的三頭犬,一齊卸了下來。

  隔壁刑場里鬧騰的很,還不時傳來桀桀的笑聲和嘶溜嘶溜的吸氣聲,令鬼

  毛骨悚然。

  是罰惡司的劊子手在行刑呢。小老頭滿臉通紅,異常興奮道,便要強扯著

  我去看。我自然是誓死不從,小老頭只好將那二嬸家的鐵鍋、三叔家的米糠、

  四姨家的紅薯、五弟家的澡盆還有那只淌著哈喇子的肥狗統(tǒng)統(tǒng)丟給我,自個兒

  屁顛屁顛看熱鬧去了。

  8

  我便如此盡心盡力了幾日,天天吃韭菜喝韭菜,辛苦耕耘,可這份吊死鬼

  差事依舊沒有長久。

  是怎么個事兒呢,據(jù)說是鄰里街坊給上頭寫了舉報信,說小老頭天天虐待

  公鴨,日日都能聽見它的慘叫,聞者落淚,見者傷心,于是眾鬼在《陰間動物

  保護法》上聯(lián)名上書,一致強烈要求小老頭保護陰間動物,及時收手。盡管小

  老頭再喜歡我,也不得不往我包袱里塞了一大把韭菜,眼淚汪汪的將我送走了。

  至于送去哪兒了呢,小老頭抹了把眼屎:保密。

  9

  于是我就站在了罰惡司的門口,兩腿抖得跟篩子似的。

  阿羅不知什么時候也站在我旁邊,兩腿抖得跟我似的。

  你真的想好了嗎?阿羅問我。

  人固有一死,或輕于泰山,或重于鴻毛。我冷靜的說。

  阿羅同情的看了我一眼,沒有糾正我冷靜的話語,而是向我進行了陰間的

  最高儀式——用舌頭打個結舔我的臉。我也不知道這個儀式到底有什么意義,

  但是的確,這條長滿青苔的舌頭讓我的心不再恐慌,只剩下惡心。

  在我和阿羅依依惜別之時,那劊子手從府里給我捎來一句溫和的慰問:你

  到底要不要死進來?

  阿羅登時忘了自己只有兩條腿,向我深深鞠一躬,四肢著地,咻地不見了。

  10

  我左手左腿,右手右腿地緩慢挪進了府,果不其然,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想

  象中的地獄光景。

  到處都是骷髏,白的、紅的、綠的、紫的、藍的,或安靜的像一個正常的骷髏,

  或咔咔作響,沖我齜牙咧嘴。墻上掛著些白布條和血跡斑駁的鐵鏈,上邊寫著

  明晃晃的囚字,陰風吹過,叮當作響,森森恐怖。當然,如果忽略那些像隔壁

  大嬸晾衣服似的黃布條、紫布條、藍布條的話。這一片五彩繽紛讓我深深的懷

  疑起劊子手的審美來。

  唯一沒有令我失望的是,墻上四平八穩(wěn)用拇指粗的鐵鏈拴著一人,看不清

  容貌,渾身赤裸,皮膚白皙,腰間圍了塊波點的遮羞布,雙腳騰空,像一塊風

  干的臘腸在風里四處晃悠,下面架著一口大鐵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里面飄

  著些不知是鼠肉還是人肉的雜碎,散發(fā)出該死的誘人香氣。

  我承認,我是個沒出息的鬼,我對著一鍋疑似人肉的湯起了大不敬的想法。

  正當我剛邁出一步,即將去實現(xiàn)我這個大不敬的想法時,腳下咔擦一聲,我的

  腳底板感受到了一絲不對勁,登時不知從哪傳來了罵罵咧咧的嚎叫聲。我低頭

  一看,一個紫色的骷髏被我踩掉了下巴,已經(jīng)稀碎,上顎還在不停的控訴我的

  罪行。

  那其余地上的一排骷髏齊刷刷轉過頭來,盯了地上的碎渣片刻,然后一個

  兩個都火急火燎的跳走了,從它們空蕩蕩的眼眶里,我看到了深深的警惕與恐懼。

  一個藍色骷髏邊蹦噠邊幸災樂禍道:壞咯,你踩壞了他最喜歡的骷髏,你得用

  自己的腦袋來賠咯。

  我頓時天打雷劈。

  于是我暗自下定決心要進行補救。我將那罵罵咧咧的紫色骷髏和一地稀碎

  一股腦扔進了鍋里,將那多嘴的藍色骷髏一道扔了進去,再回頭時,其余骷髏

  頓時安安靜靜。

  11

  正待我做完這一切勾當,打算近些瞅瞅那臘腸似的犯人時,一陣哐當聲由

  遠及近,那劊子手撩開那五彩繽紛的布條條,翻著本有山海經(jīng)那么厚的書,眉

  頭緊鎖向我步伐鏗鏘地走來了。

  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瞥一眼那鐵鍋里的骷髏頭,在它們即將浮起來

  時又給深深地按下去。

  劊子手還在翻那本“山海經(jīng)”,我依稀辯得封面那爬爬扭扭的字是:《男

  人最想學的 108 種刑罰》。我搓搓腳底板,正想著與他說些什么。不得不承認,

  每每為了掩蓋罪行,我的話就會徒然變得多了起來。

  大人,您真是英明神武,高大雄偉啊!

  ……

  大人,您是我見過審美最好的判官了!

  ……

  大人,您手里這本書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巨著?。?p>  劊子手終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我繼續(xù)說。

  我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慷慨激情地噴灑著唾沫星子:大人,這本書雖

  然做工粗糙,但是內容必定是無比詳實晦澀,只有大人您這種聰明絕頂?shù)娜瞬?p>  能一窺全豹,破解其中玄機與奧妙??!雖說這封面委實丑陋了點,但若是讓那

  陰律司的大人用勾魂筆給您來題字,錦上添花,豈不美哉。

  劊子手冷笑一聲,將書啪地合上,又撩開布條條,在一陣哐當哐當聲中走了。

  我傻了,難道這一通馬屁火候還不夠嗎?那些個骷髏們看劊子手進了屋,

  頓時開始鬼鬼祟祟,嘰嘰喳喳了。紅骷髏一邊桀桀地笑,一邊道:桀桀桀,那

  封面的字是他親手題的,花了不少功夫,而且他最討厭陰律司那位了,水火不容,

  桀桀桀。

  我面無表情地將它扔進了鐵鍋里,其余嘰嘰喳喳的骷髏又安靜了。

  我深知我怕是活不長了,雖然我早就死過一回了。我長嘆一口氣,扭頭瞥

  見那墻上在風中四處晃悠的臘腸,那臘腸不知何時已睜了眼,直勾勾盯著我,

  眼窩深深。

  不知您如何稱呼?人在屋檐下,雖說只是個犯人,但憑著我良好的品性,

  還是恭敬的向他作了個揖。

  臘腸冷哼一聲,不說話。此時,底下那口大鍋突然開始劇烈晃動,咕嘟咕

  嘟似是沸騰了,冒著大泡,鍋里霎時跳出個什么藍色的玩意,一口藍森森的牙

  快準穩(wěn)的咬住那塊波點的遮羞布,將它一口扯下,電光石火間又跳回了鍋里。

  臘腸傻了,我也傻了,但我立即快準狠蒙住了眼,口中叨叨:非禮勿視,

  非禮勿視。要死了,要死了,孟婆再三叮囑,看到此等穢物是要爛眼睛的。

  臘腸咬牙切齒道:那你他媽蒙我的眼睛干嘛?

  13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我將藍骷髏死死咬著的波點遮羞布扯了回來給臘腸圍

  上,再把罵罵咧咧的它按回鍋里,將鍋蓋啪地合上,任由它在里頭天翻地覆。

  喂。臘腸扯著嗓子喊我。我正焦頭爛額忙著歸置屋子,沒有閑功夫搭理他。

  喂,我叫長安。

  待一切安置妥當,完美如初,我抬起頭來。臘腸,哦不,長安一雙黑黝黝

  的眼望著我,好生俊俏。

  你呢?長安問道。心里想道,看起來癡癡傻傻的,不像是馳騁陰間多年的

  老油條。

  我沒有名字。我有些遺憾,倒也突然明白過來,我記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哼。長安又是一聲冷哼。果真是個傻子。

  我摸了摸鼻子,倒也沒有反駁,對于面皮白凈的小生,我向來是講不出重

  話的。

  你要是把我從這救出去,我便許你肉身,給你一世富貴命,如何?長安又

  開口了,黑的看不清的眼直直盯著我。

  我連忙擺擺手:我可沒這么大能耐,我才剛死,自個兒陰曹地府都摸不清

  楚呢。

  長安不說話了,似是看出我確實沒丁點兒用,還沒個骷髏膽子大,便認命

  地閉了眼,繼續(xù)當一根臘腸。

  他這臘腸一當就是一整天,我坐在鍋旁百無聊賴,一個人嘰里呱啦同他講

  了不少陰間八卦,他卻連個睫毛都不動一下,我心里委實憋屈,便同地上的骷

  髏講起話來。那些個五顏六色的骷髏頭一開始還沉默不言,故作姿態(tài)聽我噼里

  啪啦一通,講到我在過陰司打馬吊被黑白無常揪住了的時候,一個個嘶嘶嘶發(fā)

  出令我滿意的吸氣聲。后來這些個骷髏膽子也大了,一個兩個蹦跶到我身上,

  跟我七嘴八舌講起罰惡司來。

  我肩上的黃骷髏道:小丫頭,你別看我們個個油光锃亮的,其實最年輕的

  也要六百歲咯,都是一路跟著大人來到陰間的,你曉得大人從前是干什么不?

  我很配合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黃骷髏下巴咔咔咔地笑了:殺豬的。

  我:……

  這個不算什么新鮮事。那白骷髏將黃骷髏擠下去,神神秘秘湊近我,道:

  你看墻上那個人,別看他瘦瘦弱弱的,本事可大著呢。據(jù)說在人間殺了不少人,

  殺孽過重,還打上九重天去了,要弒神!你說好笑不好笑,那可是神仙,神仙

  死不了的。

  我聽得直咂舌,白骷髏繼續(xù)在我耳邊咔咔咔:這不被押著來大人這了嗎,

  日日受罪,明兒個就是一百零八重刑罰了,罰完就下地獄行刑去了,看他手上

  的血債,也不知他能不能挺過去,真是作孽哦。

  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長安,他依舊低垂著頭,閉著眼,這讓我不禁擔心起來,

  這樣不會得勁椎病嗎?

  14

  刑場里三圈外三圈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看見了小老頭和他的三頭犬,穩(wěn)穩(wěn)

  當當坐在內圈,不動如山。還有孟婆,見了我躲躲閃閃,生怕我活剝了她似的,

  其他些吊死鬼、餓死鬼也擠擠挨挨,不停的將眼珠摳下來細細擦拭幾番再安上去,

  有些看熱鬧的小神官也混在里頭,個個激情澎湃,熱血沸騰。我了然,都是來

  親眼目睹這一百零八重刑罰的風采的。

  我呢,也沾了光,作為劊子手身旁的小嘍啰上了刑場,將四周的火點燃,

  一圈綠瑩瑩的火光便把刑場圍成一個小圈,幾個骷髏蹦蹦跳跳抬著長安,嘿咻

  嘿咻將他送上了刑場。

  劊子手低頭,對著被綁成粽子似的長安,威嚴開口:長安,你可知罪?

  長安沉默不語,充當一塊風干的臘腸。

  哼。劊子手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冷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

  便從身后緩緩抽出……

  吊死鬼尖叫道:讓我猜猜,絕對是那把人高的鐮刀,一刀下去,骨頭也得

  分兩半。

  餓死鬼尖叫道:是那口鍋,那口大油鍋,人被扔下去,皮和肉立馬分的清

  清楚楚。

  幾個小神仙不敢看了,口里念叨著:罪過啊,罪過啊。

  還不等他們下賭注,劊子手已將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刑具掏了出來。登時,

  在場之鬼神,無一不倒吸一口涼氣,雞皮疙瘩從腳底起到了腦袋瓜,有幾個膽

  小的鬼已經(jīng)暈了過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根,一根,一根羽毛。

  15

  于是,長安便遭受了一天一夜非人的折磨——撓腳底板心。

  來看熱鬧的換了一批又一批,無一不于心不忍,唉聲嘆氣地走了。我現(xiàn)如

  今是無比敬佩長安,不愧是血氣方剛的好男兒,竟一句“癢”也未曾脫口而出。

  待一天一夜過去,幾個骷髏又蹦蹦跳跳將長安抬下了刑場。這一百零八重

  刑算是行完了,等十八層地獄來人將他接走便是了。

  長安依舊是被掛在墻上,未著寸縷。那波點的遮羞布,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也

  破破爛爛了不少,我自回來起便一直盯著他,一眼不眨。

  長安被我盯的毛骨悚然,緊了緊雙腿:你總看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我隨口答。確實,長安雖軀體瘦弱不堪,但他那不畏強權的精

  神著實令我折服,臉生的也比阿羅和那些餓死鬼好看。

  長安頓時臉上騰起兩朵不自然的紅,扭過頭去,不再沖我喊了。

  劊子手不知帶著骷髏去哪快活了,只留下幾個千年老骷髏在府里看家。我

  自是與它們說不到一塊去的,它們真的太老了,老到講一句話要花上個一盞茶

  的功夫。我只能日日與長安作伴,他卻也不怎么搭理我。

  16

  長安,你現(xiàn)在是人還是鬼啊?

  不人不鬼。

  哦,我都忘了做人是什么滋味了,你那里的人間很好嗎?

  不好。

  那陰間如何?

  更差。

  我一時語塞,這該怎么聊下去。一日日的,說的我口干舌燥,他卻兩眼一閉,

  將我隔絕的實實在在。后來還是我有辦法,尋得了劊子手的一件舊袍子,給他

  披上,他才勉強愿意同我講話。倒也不是我好心,實在是我見不得那波點遮羞布,

  委實丑陋。

  也不知在這罰惡司呆了多久,每日倒是清閑自在。只是大人不在,這腹中

  自然也是空空的。我便托小老頭向孟婆討教討教法子,每日用那口大鐵鍋熬湯喝。

  每當我熬湯之時,長安總是會看我,眼巴巴又兇巴巴的。我也嘗試砍斷那拇指

  粗的鐵鏈,可那是被施了法子的,固若金湯。沒辦法,我只能在填飽自己肚子

  之前先親自給長安喂上幾口,他一面喊著好難喝,一面卻又催促我多喂幾勺。

  后來,我的手藝愈加精湛,他也不嚷嚷著難喝了,一口一口跟龍飲水似的,

  將一大鍋湯喝了個精光。

  我倆漸漸親近了起來——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長安有時會和我說起,人

  間集市有多么繁華,有糖人,有荷花燈,還有各種各樣的珠釵發(fā)簪。我總覺得

  這些東西很熟悉卻又怎么也記不起來。而每每這時,他必會嘲諷我一通,說我

  面黃肌瘦,帶那粉色的珠釵必定是無比難看。我點了點頭,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有時長安會問些我聽不懂的問題,譬如,他會問我:你還有的一魂一魄哪

  去了?魂與魄是什么,我從未聽說過。有時他也會和我說起戰(zhàn)士、軍隊那些我

  更加聽不懂的東西,我只曉得他確是殺了很多人,而且殺的都是壞人。這時候

  長安又會瞪起黑漆漆的眼珠,問我:你知道壞人是什么樣嗎?我搖搖頭,他便

  破口大罵:就是那群狗屁神仙,他們都不是好東西,一個個自以為仙風道骨,

  就是群善妒的糟老頭。這一通噼里啪啦的臭罵,將那群神仙噴的狗血淋頭,恨

  不得現(xiàn)在就殺上九重天去。而我也會象征性的罵個幾句,等他消停了,便在心

  里默念:阿彌陀佛,各路神仙好漢我不是故意要罵你們的,全是長安說的,尋

  仇找他去,莫尋我,莫尋我。

  后來,長安漸漸的也不罵了,只哼哧哼哧喝湯,像是喝那群神仙抽筋剝皮

  熬的湯一般,喝的無比兇狠。

  日復一日,那拇指粗的鐵鏈似乎緊巴了不少,我端詳片刻,得出一個結論:

  長安,胖了。

  這天,長安嚷嚷著要喝蘑菇湯,我實在是煩了,便應他去黃泉旁采蘑菇。

  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坐在鐵鍋旁聽那個千年老骷髏一字一句,花了十盞茶的功夫才將話說完。

  長安被十八層地獄的人接走了,想等我回來跟我告別的,但是沒等到,直接被

  架走了。

  我點了點頭,將蘑菇扔進鍋里,開始熬湯。

  這鍋湯實在是熬太多了,怎么也喝不完。

  17

  后來,我總算知道了些事情,譬如長安在人間的時候早已有了神的命格,

  只是九重天的那群神仙不愿天上再多一個叱咤風云的武神,便將一介肉體凡胎

  的他剝了神格,打入陰曹地府,永世不得翻身。

  再譬如,后來他身披龍鱗,握著粉色珠釵想帶我走的時候,我卻搖了搖頭,

  我只是一個死人,死透了,走不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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