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急的亂嚷:“辛苦了一年,這年節(jié)就是叫人找樂子的,這樣癡坐著,天雷也要劈!咱們還去錦香院尋文花,聽他小曲找個(gè)樂子罷。他是無頭鬼珍老大屋里出去的,不像云兒不念舊,只念白花的銀子,白面的漢子?!?p> 尚榮拱手告饒:“說來,家叔父還在孝中,小弟不敢奉陪?!眮G下薛蟠,獨(dú)和金榮道:“家叔父死的冤,家里吃的用的,那樣沒有?只為保主,竟然做了餓死鬼。先叔無子,我這侄兒有心替他打個(gè)洗冤解業(yè)醮,不枉叔侄一場?!?p> 金榮贊他叔侄情深,世上少有,尚榮道:“‘人往高處走,鳥向旺處飛’,都說齊天廟興旺,家祖母擬定就往那里去?;鼗氐廊水?dāng)著家,賢弟是齊天廟的紅人,交接之事,有勞賢弟打個(gè)前哨——有個(gè)數(shù)目,方不至唐突,或者簡慢了天上地下的神仙。”說時(shí)拱起手來,道:“有勞,有勞。”金榮還禮相答:“該當(dāng),該當(dāng)。”
尚榮別過賈瓊并程日興之子,回首道:“薛大哥,酒也吃了,飯也領(lǐng)了,春官是主子房里的丫頭,再不好出頭唱的,要唱也只在里面堂客席上唱。難得我家的、你家的兩個(gè)醋甕,都在聽他的曲兒,咱們各歸各家,清凈半日,何樂而不為呢?”
席散,金榮送客,走在尚榮身邊道:“兄在家等我信兒,弟不敢耽擱,就去見回回仙人?!币騿拘优珎漶R,薛蟠忙問:“那里去?”
聽說了,馬也不上,一腳踩在鐙上道:“我老薛竟不用家去,隨你白逛逛去,就當(dāng)行食罷?!庇谑谴呓饦s成行。金榮委實(shí)推脫不得,越性邀上尚榮,“辛苦大哥一趟,當(dāng)面就商議定了,倒省了好些心,好些事呢。”
三騎魚貫而出,時(shí)而一字成行,時(shí)而燕翅成列,隨寬就窄,過街穿巷。不多時(shí)到了西門外,看的是結(jié)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青松郁郁,翠柏森森,只見: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繡幕高懸寶檻。
中央寶殿,高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玄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白玉階前,白虎與青龍勇猛。齊極殿廊下,侍立著長生玉女,九龍床中央,端坐著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shí),萬象森羅皆拱極。
長史嚴(yán)篙立跪案下,手捧著家父的全真影像,回回道人洞開法眼,持誦著道家的保延玄經(jīng),邀來十八眾高道坐壇在做法事,與嚴(yán)老太公攘病延壽。七公十五侯的府上都有人來,合著上了壇祭,跪在壇下,但聽鐵屐立于壇前高聲宣念:
恭惟
長史嚴(yán)君,奉孝入忠。精忠王佐,純孝事親。事父日日,業(yè)業(yè)兢兢。囊家慈為醫(yī)所誤,幾不欲生;今家嚴(yán)為疾所累,涕泣求神。
上天有好生之德,玄道有回生之功。三清天真,善治用氣;九天玄女,巧灸以針。遣使入塵,神醫(yī)登門;賜寶下界,仙物通靈。
天然全有,天道全能。累累萬物,何為通靈,蕓蕓眾生,誰堪其用?家有孝子,世有賢能,天人一合,敬天寧人。望乞開示,憐我嚴(yán)君。
此謹(jǐn)啟。
眾人伏拜山呼:“望乞開示,憐我嚴(yán)君。”回回道人施展密宗之法術(shù),通天聰,開天眼,望聽東方凈琉璃世界,傳日光遍照菩薩佛語:“罹患病癥,死衰相現(xiàn),情僧眷屬于令尊臨命終時(shí),入獄中,近枉死,得余壽與令尊以延生續(xù)命?!?p> 殿前階上,一邊立著六位金童,一邊立著六位玉女,內(nèi)有甄寶玉屋里的艾葉。尚榮見了,左右相問:“這陣勢,里頭在做什么遮天的法事?”金榮無暇答話,健步上去,訝然笑說艾葉:“嚯,先是到鐵屐先生屋里充書童,這又到了這里充圣女。你這好有一比:中元節(jié)的河燈——漸放漸遠(yuǎn)了!原來這師門空門都有個(gè)——男女授受可親的好處?!?p> 艾葉啐他:“狗口吐不出象牙,你當(dāng)我情愿?”金榮笑道:“我知道,是你們爺沒有別的做人情,拿你孝敬了他自家的師傅,又來孝敬王二貼的師傅。尊師重道如此,吾輩汗顏,汗顏?!?p> 艾葉叫他摳笑了,道:“這話是,卻也不是——此來是為救急,一時(shí)湊不夠六個(gè)女孩子。嚴(yán)太公得了無醫(yī)之癥,他兒子來求神。你別進(jìn)去,明兒倘或不好了,都說是你撞破的?!苯饦s忙施了半禮,稱嘆:“姑娘竟有這神仙見識,菩薩心腸,失敬,失敬?!?p> 金榮問了下來,招呼尚榮去了,薛蟠一步卻走不了幾寸,戀戀的回望金童玉女。等得他來,金榮嗤笑道:“小弟有句話,說來大哥別惱?!毖瓷敌?,問是什么話,金榮道:“‘業(yè)精于勤荒于多’,大哥屋里的秋菱,大嫂也妒忌他的才貌呢,大哥不去精耕細(xì)作,撂荒了,別人可就去種去了?!?p> 薛蟠當(dāng)他說笑,因笑道:“什么別人,是你——”指過金榮,又指尚榮,“還是你?”尚榮唬的一退,“‘朋友妻,不可欺’,薛兄休要拿我打趣?!毖垂笮?,“逗你玩兒呢!若真疑你,我就不說了?!?p> 金榮久存報(bào)復(fù)之意,常有挑撥之心,今已出口,輕易不肯罷休,晃腦便又道:“怕只怕私園共處,朝夕相會,日久生情,暗通款曲。到了情不自禁時(shí),飛蛾撲火,忘了郎舅,也是有的?!?p> 薛蟠站在那里想了半日,趕上來問金榮:“才說什么郎舅,你是說寶玉?”金榮笑而不答,扭過頭去問尚榮:“榮兄才在跟前,我說‘寶玉’二字了么,可聽見我說了?”尚榮搖頭道:“沒有沒有,我這左耳右耳,一個(gè)都沒聽見。”
薛蟠揎拳捋袖,弄起性來,回身就去,口里嚷:“你們不說,我去問寶玉!”金榮死命拉住,“都怪我多嘴。我是好心,大哥何苦賣我!大哥靜氣想一想,這種事,也是問的出來的?”
猶在拉扯之際,王二帖下殿有事,見著金榮,稱兄道弟。都見過了,金榮言明來意,王二帖便引往靜室。先茶后酒,不在話下。
尚榮回府徑向祖母處告回,大綱概回復(fù)了打醮的日子時(shí)辰、置辦花費(fèi)。賴嬤嬤命人傳了賴二家的來聽了去。
尚榮微醺,回房時(shí),李紋燕坐窗前燭下,發(fā)著一個(gè)怔。尚榮不去說話,借酒蓋了臉,向那通房丫頭唱道:“好丫頭,俺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不去疊被鋪床?”
李紋聽見了,命丫頭出去,嘆道:“不中用,綺丫頭心里有人了?!鄙袠s驚問:“有人,有誰?”李紋道:“說來還要怪你,都是滿月請酒那一日,你請了姓沈的來串戲,把綺丫頭魂兒串去了!中了邪似的,無藥可治?!?p> 尚榮頹然癱坐,扶頭嘆息,“人算不如天算,這可怎么好。那日我請的是甄艢,來的是沈痊,你怪我,我怪誰去?要怪,就怪沈痊人生的好,戲串的好。再不然,就怪你妹子魂不守舍,叫他勾了去。”
李紋聽了道:“怨張怪李皆無益!強(qiáng)又不能,母親和我都沒了主意了。我勸也勸了,解也解了;母親罵也罵了,訓(xùn)也訓(xùn)了,再逼——就逼死他了?!?p> 尚榮坐不住,走著道:“這就難了。我說是門好親,為的還不是你妹子?”李紋冷笑,道:“為我妹子不假,為你自個(gè)前程也是真。你見仇家背靠大樹,與仇世封做了連襟,引作外援,這是兩好的事,原無須藏掖著?!?p> 尚榮剎住腳,“可惜他不是你,不明這事理,一心只想著如意的郎君。如不如意,那要日后過著日子才知道!”李紋道:“這話,我何嘗沒有勸過他。只是他睜眼閉眼都在夢里,誰能到他夢里去勸呢?”一夜勞心,夫婦二人都沒好生睡得。
等到第二日,李紋照常起來,吃了早飯便坐車過來瞧母親。素云見了,眨眼直向李綺房里努嘴兒。李紋會意,輕輕的走來,向丫頭使個(gè)眼色,不叫他打簾子,過去門首,且聽一聽。
房里只有母女兩個(gè),李綺松松的只挽著頭,手上繡花繡朵,眼睛不離針線。他母親氣不過,一把揪了來,罵道:“過了這個(gè)村,只有環(huán)小子那個(gè)店,我把丑話告訴你!仇家,你嫌不是結(jié)發(fā)夫妻,環(huán)小子,你又嫌他不是太太生的,嫌來嫌去,下一個(gè)傅秋芳——就是你!興許還不如呢,那有那么多孫姑爺?shù)戎悖 ?p> 李綺話趕話:“誰嫌誰來?我并未嫌那一個(gè),都是母親口里說的。母親不必為我勞心,橫豎我不嫁人,就完了?!崩顙饝Y笑了,頂上臉問:“不嫁人,你住那里,吃什么?敢情你是丟了魂兒糊涂了,竟把這里當(dāng)了家,忘了是個(gè)客了!”李綺道:“我沒忘。四姑娘還棄家做尼姑去了呢?!?p> 李嬸叱咤:“你還說呢!那是他有造化,早早兒躲過一劫,強(qiáng)如賣在人家當(dāng)丫頭。你若學(xué)他,就學(xué)學(xué)他的遠(yuǎn)見。沈家祖上就破落了,要家當(dāng)沒家當(dāng),要行當(dāng)沒行當(dāng),鎮(zhèn)日和下九流的戲子混在一起,你卻糊涂油蒙了心,要往他那下流走!趁早聽人勸,好多著呢,不聽我的話,除非我死了!”李紋自打簾子,笑說“我來了”,他二人見了,都不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