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展眼年關(guān)又至,昨兒是年初一,寶玉拜了父親年,自大老爺大太太處拜了來,守了母親一日,別處只弟侄賈環(huán)賈蘭兩個去了。
今日又同寶釵上來,一個捧盞,一個動勺,喂了藥食。寶玉告母:“母親尚未大安,兒子原不該暫離膝下。母親知道,‘初二拜新靈’,北王痛失摯愛,感同身受者,自揣非兒子莫屬。”
王夫人經(jīng)鑿牙夫妻針灸調(diào)理,半邊手腳漸有了知覺,也說得半句話了。直直的望著兒子說了,張嘴閉嘴說出一個“去”跟一個“罷”,舌頭打起卷兒,含糊便不知他說的什么了。寶玉猜道:“母親這是叮囑我早些回來?!蓖醴蛉寺犃耍t遲發(fā)出一個笑,把兒子的手松開。
茗玉祠四面疏竹掩映,這些竹子是年前從瀟湘館移栽至此的。賈蕓是行家,又孝,地步間錯拿的都好。
寶琴走入其中,撫竹感嘆:“三春過后,嫩筍成了新竹,粉墻青瓦,掩映的就更幽靜了?!彪S來的媽媽說是,小螺道:“那時,又是一個瀟湘館,或是一個櫳翠庵,那兩處的竹子雅,人也雅?!?p> 劉姥姥母女早起便來掃灑庭院,擦抹案幾,聽見人說話,探出頭來,姥姥見是寶琴,快步走來,彼此問好。姥姥告訴:“寶二爺才來了去了。”寶琴跌足痛悔:“嗐,我來晚了!早來,就見著這一年的頭一面了。”
說話間兩相走近,寶琴問:“姥姥,二哥哥去了那里,路上我怎沒遇著?”劉姥姥笑說道:“‘初三拜父母,初四拜丈人’,橫豎后朝姑爺要去拜岳母,你就見著寶哥哥寶姐夫了。寶二爺說去王府,常來的兩只鸚哥隨他去了——落在寶二爺馬頭上,不知和寶二爺說的什么衷腸話兒?!?p> 寶琴進祠,上香兩遍,各有默祝,有一遍是香菱的。因告曰:“林姑娘,菱姑娘如今不像從前跟著寶姐姐,不得親來姑娘這里。”狗兒家的聽見了,打圓場道:“人沒來心來,也是一樣,何況姑娘還替他帶了話來。這林姑娘,聽說生前百伶百俐,必是明白的?!毖绢^媽媽們都說:“這話有理?!?p> 寶琴亦以為然,心說:“二哥哥而今再想聽林姑娘的話兒聲兒,也只能從快綠口里出來?!币蛴趾枉煊裆駮恼劻艘换佧W鵡的話頭,才心辭了出來。分路處和劉姥姥分了手,各自還家。
老蒼頭是個悶葫蘆,只管吆喝馬趕車,小螺挑著簾子,直瞧劉姥姥去向王家沖,贊說道:“那姥姥把林姑娘的廟,打掃的一塵不見,照管的停停妥妥?!眿寢屝Φ溃骸耙缓脦珊?,寶姑爺待他好,他才待寶姑爺好;兩好帶三好,有這樣知恩報恩的娘,才有那樣手快腳快的女兒。”
他二人說他們的,寶琴無心理會,車外的事也一概不聞,心下自問:“都說姻緣天派定,原說派定在二哥哥和林姑娘,現(xiàn)如今卻是二哥哥和寶姐姐,這是什么道理,難道一真一假?若說前面是假,斷斷不是——林姑娘生前和二哥哥那樣,人盡皆知,不必說的;林姑娘謝世,二哥哥照舊不忘。莫非,林姑娘得的止是情緣,寶姐姐得的是姻緣??墒?,天派的姻緣里自有情緣的。”
如此這般,一時也想不明白,忽聽小螺驚呼:“寶二爺!”寶琴隨他看去,只見二哥哥騎馬帶車從城門里出來,眼見著就要擦車經(jīng)過,不禁把“二哥哥”連喚了兩聲。
老蒼頭勒了韁繩,甄寶玉駐馬回顧,只見那車里坐著國色天香的一個美人,笑語嫣然,在說道:“寶玉哥哥,是我呀。二哥哥這是那里去,還瞧林姑娘去?”說到這里,寶琴自覺著不對,因說道:“二哥哥這一身,倒像是當日迎娶寶姐姐的穿戴。不像是去林姑娘的祠,卻是去那里?”
甄寶玉呆呆不知作答,還只瞧寶琴,只見這人間仙子:光可鑒人,諒非蘭膏所澤,髻余繞匝,豈由脂沐而然?含嬌起艷,乍微略而遺光,流視揚清,若將瀾而詎滴。
二人相視相驚,甄寶玉心下道:“這是徐妹妹還魂再世么,世上果真有《牡丹亭》上還陽重生之事?”寶琴驚心自問:“難道不是二哥哥,卻是那日拜見太太的甄寶玉!”又羞又愧,一挪身悄命丫頭。小螺得令,連聲緊催老蒼頭趕車。
今歲甄寶玉要回籍入那春闈,博取功名,重振家聲,一逞青云之志。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甄寶玉寒窗苦讀,朝夕皆爭,因此年前并未南回。托藩郡之洪福,傳道授業(yè)者,有海上的名士如山子由、鐵屐者云云。
此行是去八公山邊上的家廟,祭告諸祖之靈。廟中完了事出來,馬掛楮錠,擔(dān)提尊榼,來至河邊水畔,喜人艾葉各有執(zhí)事,擺供上酒,燒紙焚香,甄寶玉悵望逝水,遙寄心瑤,吟道:“別來有負謁靈祠,南望遙奠酒盈卮?!卑莓?,二位丫頭眼見二爺酹觴,便都隨之哭起來,其聲嚶嚶,其泣啜啜。
來時路上,甄寶玉驚見寶琴,念及埋香姑蘇的徐妹妹,因此上,命丫頭單單燒一分香紙,把那青梅竹馬的閨中好友也祭了一祭。完了這個禮,移至此一處所在,清流激湍,風(fēng)和日暖。
趕車的媽媽得了果點,去車頭坐著吃去了,他三人列坐其次,曬日陽,用酒果,其喜洋洋。甄寶玉道:“可惜沒那曲水,可為流觴之雅事?!毕踩俗屃酥髯右荤娋疲~笑道:“我和喜人都是俗而又俗的,當日爺和諸姊妹玩的那些雅事怪事可笑事,我是一件也未學(xué)會?!币騿栂踩耍骸澳銓W(xué)了幾件?”
喜人懶待理他,只對甄寶玉道:“爺別聽他胡說。爺那時還小,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是有的。爺如今得了天恩,跟王爺?shù)亩?,又把從前不愛讀書的毛病全都改了,趕明兒頂了狀元,做了駙馬,我們府上興旺發(fā)達,更勝從前呢!”艾葉笑道:“這話有兆頭?!闭鐚氂翊邌枺骸笆裁凑最^?你把話說一半,留一半,成心急出我的汗來!”
艾葉嫣然一笑,“爺知道,不必我說。來時爺見的那家小姐,不是大家閨秀,就是金枝玉葉,指不定就是招爺做駙馬的公主。所以爺從前才那樣——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不知娶哪一個的是。謝姑娘大了,謝家人認準將來定的必是徐姑娘,便和史侯府做了親,誰知徐姑娘竟又一病去世了。若照喜人才說的話,他兩個都不是我們玉二奶奶,那公主才是!只不知那公主姓甚名誰,無從問得。”
喜人笑罵:“小蹄子這話不通——既說是公主,可不跟皇上同姓!怎么無從問起?只從那公主滿口喚的哥哥,就可知了!”艾葉笑問:“喚的什么,我倒沒聽清?!?p> 喜人復(fù)又罵道:“小蹄子使壞!爺日夜攻書,無暇孝敬師父,自從把你派在鐵屐老先生書房倒茶遞了幾天水,浪蹄子學(xué)的越發(fā)壞了!知道和我們爺同名,存心要我不留心說出來,壞了老祖宗在日發(fā)的話,立的規(guī)矩!”
甄府這規(guī)矩是:小爺放了屋里人,便不許下人再叫他的小名——此前亂叫,那是為著好養(yǎng)活。二婢斗嘴,甄寶玉無心理論,只想他的心事:“難道是賈府寶兄的妹子?可是聽大姐說,他只三姑娘一個同天不同地的妹子,且已和親到了海外真真國當國母,輔國化民,功德卓著?!?p> 一說心喜,一說心焦,外人也無從知曉,二婢只陪他坐著。喜人忽然間見有男人來,忙拉艾葉上車回避。媽媽見主子騎馬走過去了,趕車跟上,回齊天廟的西小院。
齊天廟香火阜盛,非王一貼在日之可比?;鼗氐廊颂柗Q是忠順王前世的兄弟,鐵屐先生自謂是忠王府的門生,一個是常住的,一個是常來的,王孫公子,名士高人,攀龍附鳳,問道修仙,慕名而來者,不可枚數(shù)。
王一貼未亡之先,就令兒子鄭重拜了回回道人為師,此可謂先見之明也。水漲船高,人敬其師而重其徒,也是常情,長安六公子也都與之交接。金榮排行六弟,往來最是殷勤,生辰節(jié)令,疏禮不缺,不上一旬,便結(jié)下了王二帖師徒的道緣。
請過五位兄長,這日請賴尚榮薛蟠幾家吃年酒。酒后無可消遣,呆霸王便坐不住了。梨園的生旦,但凡好的,節(jié)間都叫富戶貴府請進去,或是待客,或是自娛去了,臨時那里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