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梅萍之妻服了天王保心丹,襟懷通靈寶玉,仰臥著亂笑亂撓,躲閃之間把那玉抖落出來,滑在床前踏板上,蹦跶幾下停下來。
卜銀姐撿起來吹吹,復(fù)向奶奶胸門口放去,萍妻見了直嚷癢,躲閃不就,裹著杏子紅綾被,滾在雕漆大床里邊,轉(zhuǎn)面嘻嘻笑道:“那玉不是好東西,挨著皮肉,癢的鉆心!”
乳母嗐聲嘆了氣,問銀姐:“你吃吃這藥就好了,換了我們姑娘,咋就不見效了呢?”銀姐該說的都說了,再不知如何作答。萍二奶奶聽了,哧哧笑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的病不是天王丹吃好的,是玉愛唱戲治好的。我若是嫁給愛哥哥,早也好了——慶哥哥又會串《牡丹亭》,又會唱《仙郎記》,梅相公唱的不好聽,做的四不像!”
乳母罕然失聲,“這么說,倒是上錯花轎嫁錯郎了?”萍二奶奶把頭點的不住,“都是張金哥那妖精害的!不是他勾了再慶哥哥魂兒,慶哥哥再求求老祖宗,老祖宗就把我許了他,也未可知!相公生的雖好,卻是讀死書沒趣兒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人心!”說完把頭一蒙,賭氣困他的覺去了。
乳母聽見鼾齁,輕喚兩聲,不見應(yīng)答,這才輕手爬上床,把那玉塞進(jìn)肚兜,瞄準(zhǔn)心口放下。靜觀一會,與銀姐前后退出來。漏盡更深,二人衣不解帶,放頭睡去。
香憐奉萍二奶奶之命趕到長安縣,入學(xué)并未尋見李再慶。甄舤只觀他的書,賈蘭哂笑道:“張八斤是他褲腰上螞蚱,你去金榮花田上找,多半在那里蹴鞠呢?!毕銘z便不向李員外楊柳韶的別院去,取道只望西郊玄真觀來。
金桂心悸怯熱,入冬未減,把寶釵的冷香丸又要了十來丸來。含一口水吞下一丸,余者交寶蟾拿去收好,道:“大姑娘就是賈家人了,再要這丸藥,行人動馬的去賈府倒不便。薛大呆子手里有冷香方,你收了藥,就去要了來。送到金榮手里,煩他去配——沒有人緣,那來藥緣?薛大就是配了來,我也不吃!”
寶蟾來至耀宅時,金榮迎姐坐在內(nèi)室吃茶,正聽春官唱曲。見寶蟾傳的是金桂的話,金榮連忙溜下地來立著,聽畢接了方子去,展開時,里頭又有一張字紙,上面謄了兩個方子:一個是天王保心方,一個是天王補(bǔ)心方。
金榮逐字比并,看了道:“古墓里的海嬪珠實在難得,保心方越性減了死人頭上戴的珍珠一項?!币蛎汗偃ツ霉P墨來伺候,“這海上的方子可遇不可求,抄一個留在手里,有百利而無一害?!闭f了,轉(zhuǎn)面遞過一個眼色。
寶蟾見了道:“我去罷,爺替我們奶奶配藥,我正該替爺磨墨?!苯饦s看他抬身去了,說一句“搬來費事,還是我去罷”,抽身也向書房去了。
酉官便未跟去,只聽迎姐嘆道:“捉賊容易放賊難,任由他去罷。等你成人,替我攏住你爺?shù)男?,我也有個臂膀?!庇瞎傥粗耸拢犃诉@些沒頭腦的話,茫然未明主母之意,只管發(fā)笑。
寶蟾聽見后頭腳步響,面熱心跳,快步走來。一頭走,一頭伸手打香囊里摳出鎖鑰,開門進(jìn)去。金榮跟進(jìn)來,隨手閂門。寶蟾跑到案前,身上蘭麝濃香,雙手哆哆嗦嗦,一手抓著水注,一手按著鎮(zhèn)紙,再不知何為了,整個人木木的癡在那里。金榮從他腋下伸過手來,連手把那鎮(zhèn)紙按住,彈指扣一扣,顫聲道:“不慌抄方,你且放手?!?p> 寶蟾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憑他抱至壁邊案后榻上。鶯轉(zhuǎn)林而相對,燕接翼于相兼——枕上交頭,含朱唇之詫詫;花間接步,扭蠻腰之搖搖。
盡歡而散,寶蟾羞研翰墨,金榮笑寫奇方,側(cè)面問道:“你奶奶的鑰匙,怎么到了你手上,是你偷著配的?”寶蟾跌足,“在你眼里,就知道一個偷——偷了我們奶奶,又來偷我!”說時拿出鑰匙,摜在案上,“這是賊贓,你拿去出首,叫我們奶奶攆出我去,再買好的來——與你偷!白告訴你,這是我們奶奶配了給我的,為的是——”
金榮笑問:“說的好好的,怎么不說了?”寶蟾嘴唇一撇,“你是賊精,我都猜的出,你還猜不出?”金榮擱筆作了一揖,“你們奶奶這個心,我實在想不出,求姐姐賜教?!睂汅附兴麚感α?,一口氣道:“他怕我說出你們瞞神弄鬼的事,把我送在你嘴里,失了腳,他好放他的心?!?p> 金榮心以為然,細(xì)嚼這話中的滋味,又聽他道:“冷香丸難配,他要爺早辦。說那日送靈,看見林黛玉的茗玉祠前頭有野生的白芙蓉,比家養(yǎng)的接地氣日色,不可錯過這一季?!苯饦s道是,收拾收拾筆墨,當(dāng)即出門采花去了。
路徑玄真觀,把馬拴在栗子樹上,看看東邊花田,走入鞠城。不知誰是在東墻上新題了一篇《鞠城銘》,看來是:
圓鞠方墻,仿象陰陽。
法月衡對,二六相當(dāng)。
建長立平,其例有常。
不以親疏,不有阿私。
端心平意,童叟無欺。
鞠政由然,況乎執(zhí)機(jī)?
金榮當(dāng)日用心仿過八斤兒筆腳,認(rèn)出是小舅子題的,入觀便來尋他。玄真殿上無人,虛水二谷不知那里去了。三清四皇像下,靠著兩副青龍偃月曲柄球杖,八寶攢心描金球滾在門檻里邊。金榮跨檻出來,俗客房后馬棚里拴著兩匹馬。走來認(rèn)馬,剛至房后,聽得窗內(nèi)呻吟之韻。
舔破窗屜上糊的紙,只見李四哥在水谷身上舂米一般。握嘴一笑,心說八斤兒也有此好,多半也在虛谷身上推磨。向南走了幾步,果然浪聲傳來,金榮貼耳聽窗,但聞虛谷道:“你是急性的猴子,從前敬老鬼——是沒骨子的鼻涕!”
八斤兒趣他:“這里男人,除了畫上掛的,想必你都考試過了。”虛谷大口啐道:“你在我這里沒有及第,在水谷那里也落選了,不知你那秀才,是誰替你考的,我也不明白!”八斤唆使他,“李四哥知道,你去問他!”虛谷吐舌,“這會子他們兩個把門閂的極死的,我才不討他的嫌,不上你的當(dāng)呢。”
金榮口渴難耐,自向茶房倒一碗茶吃了,出來靠在碑亭下假寐。等得李再慶跨馬出來,跑上前問了四哥好,道:“四哥這是那里去?小弟請哥哥入城,吃一壺麻姑酒去?!崩钤賾c道:“六弟不用多禮,今兒乏了,回那香滿樓去吃何仙姑的茶去。六弟可隨我去?”
金榮呵呵笑了道:“人多酒熱鬧,人少茶親香,哥哥替回回道人要的冷香方在這里,愚弟就不去掃哥哥的雅興了?!蹦贸鲆痪矸阶?,取出一張,李再慶接來看一看,道:“好刁鉆的方子,你手上是什么,也是這樣難為人的方子?”
拿去一瞧,“嚯,大膫嚇寡婦,來頭不??!一個天王保心,一個天王補(bǔ)心。這心包,包在腔子里,如何修補(bǔ)呢?若是說心意,心意兒又捉摸不定,如何保去?待我一并拿去問問齊天廟的主持,都說他是藥師佛轉(zhuǎn)世。”
金榮即行奉送,心說:“回去再抄一張,還了寶蟾,也是一樣的?!彼屠钏母缯鲇^,香憐下馬來拜。聽是表妹請他面會,再慶心中暗喜,策馬入城,向梅府去了。
金榮用齋歇了晌,起來把二谷的香燭紙馬請了些,放進(jìn)鞍袋帶上,替金桂采集白芙蓉花蕊去。
茗玉祠里,寶玉已能下地行走,鐘上淸水瓶上花,靈前他要親為其事。紫鵑襲人都不去爭搶,由他以水代茶,以花替香,擺供放在神臺上,去合林姑娘生前喜潔之好,喜雅之致。
等得寶玉揖拜完了事,紫鵑勸道:“我搬了圈椅在門廊下,你去坐會子曬曬日陽,暖暖身子。”寶玉拄拐出來,坐著看那湖畔溪中的一派白芙蓉,心內(nèi)吟道:
面面湖光面面風(fēng),可心最是白芙蓉。
分明飛下雙雙鷺,才到花邊不見蹤。
四姐兒今兒跟了喜鸞來瞧二哥哥,二人都在溪邊:一個欠身在采芙蓉花瓣,一個托瓶在后接。喜鸞舉頭看看湖心飛的鷗鷺,低頭看著聯(lián)珠瓶里道:“芙蓉花嬌貴,寧可不夠時再來。我看二哥哥每回上的都是十二瓣,不多也不少,這瓶里正好十二瓣。林姑娘生日是二月十二花朝節(jié),想是這個原故?!彼慕銉郝犃?,隨他回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