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雯愣住了，譜子從她手中一張張滑落，她已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的魂兒仿佛被勾了去，被那個正站在排練室門口的最好的閨蜜給勾了去。天吶，那是小逸嗎？她用手捂住嘴巴，卻難掩激動的叫聲。
同樣吃驚的還有軒爺、婷姐，427宿舍的女孩們從樂團(tuán)的各個聲部一擁而上，在排練室門口抱成了一朵“蓮花”，這朵“花”的花蕊當(dāng)然是小逸。婷姐捧著小逸的肩頭上下打量，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病，她好像又清瘦了些，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有些寬松了。
蔣雯雯捏了捏查小逸的臉頰，雙眼焦急地在她左右頸邊尋找，又不由分說地推高了她的下巴，用手順著她的脖子撫摸，甚至扒開她的領(lǐng)口看進(jìn)去。小逸慌忙按住自己的衣襟，眼神里滿是問號，但當(dāng)她聽蔣雯雯說“留下疤了沒有？在哪兒？”小逸笑了笑，湊到她的耳側(cè)悄聲說了一句，蔣雯雯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嘴巴張成了一個安心的“O”形，“幸好沒有傷到我們小逸這么漂亮的臉蛋！”她說。
“戴教授好。”
透過圍觀的同學(xué)們，小逸看到戴教授也在指揮臺上注視著她，于是便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目光里極輕微的飄忽與躲閃全被老頑童看在了眼里。他也有滿腹的話想要對這個特別的學(xué)生說啊，祝福她手術(shù)成功，希望她能盡快趕回落下的學(xué)習(xí)進(jìn)度------如果她的家庭還給她這個機(jī)會的話。
他還想感謝她理智、善良、識大體，成全了郎豕，而不是放縱少年懵懂的感情毀掉他……可這些話，他怎么和一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里逃回來，氣息還沒有喘勻的女孩說呢？他只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微笑著目送她回到長笛首席的座位。
“這是……下個學(xué)期要用的全套譜子?！?p> 老頑童走下指揮臺，將一套整理好的長笛譜親自拿給查小逸。老花鏡樸素的鏡片之后是一雙矍鑠的眼睛，而那張?jiān)?jīng)無數(shù)次因?yàn)樗囆g(shù)細(xì)節(jié)而正言厲色的面容，此刻卻流露出了柔軟的神情。查小逸看得出，戴教授的瞳孔里閃動著的，是遺憾、不舍，也許還有一絲內(nèi)疚吧。
“謝謝老師?！彼舆^譜本，像平常那樣溫婉一笑。
一個男孩出現(xiàn)在排練室門口，敲門聲打斷了屋內(nèi)的嘈雜，一個聲音突兀地問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查小逸在嗎？”
屋內(nèi)的目光全部匯集到門口，小逸略感意外地站起身來：“韓笑？”
老頑童見他們認(rèn)識，便向小逸使了個“去吧”的眼神，又低頭整理起他的譜子。查小逸跑到門外，剛想說“不用來看我，我挺好的?！笨稍挼阶爝呌旨皶r剎住，萬一韓笑不是來看望，而是真的有事呢？于是又尷尬地假裝咳了咳，明知故問似地說：“你找我？”
“啊，對，我來看看你呀，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
“挺好的?！?p> 小逸笑了笑，韓笑看著她，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欣慰。笑容掛在他們臉上，像小孩子最簡單的愿望得到了滿足。時光可真神奇，一年前在訓(xùn)練場邊還心存芥蒂，如今友情的花朵已如此鮮艷。
“出院了也不和我們說一聲，也沒準(zhǔn)備什么，送你本書，祝你身體健康，天天開心！”
小逸接過一本白色硬皮的《普希金詩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爸x謝！”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出書里夾著的精美書簽。
“哎！小逸！”
韓笑叫住了她，小逸疑惑地抬頭，韓笑又笑著說：“回去再看，回去看……”
小逸不禁輕挑眉梢，韓笑怎么怪怪的，好似有什么事瞞著她。
“你先收好，回去再看……”
韓笑還沒說完，查小逸已經(jīng)從書中找到了夾藏的信封，那上面的字跡“查小逸”一看就是郎豕寫的。小逸手握信封，歪頭看著韓笑，好似在說：“就是這個嗎？”而韓笑則伸著手，臉上的表情像是被石化了一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本來是想讓她回去看的。
沒想到，是查小逸先開口，風(fēng)輕云淡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了?！?p> “?。磕阍缇椭?？……知道……知道什么？”韓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謝你送我的書，我很喜歡普希金的詩！”像太陽又從烏云中鉆了出來，查小逸的臉上又綻開了笑容。她已然走回了排練室，又回頭答謝道：“我會好好看完的！”
韓笑的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她說的“看完”是指那本詩集，還是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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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束了一天的學(xué)習(xí)，又到了熄燈時刻，宿舍樓里穿著睡衣、端著水盆的女生來來往往，嬉笑聲與盥洗聲不絕于耳。蔣雯雯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回到427宿舍，剛要關(guān)燈，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少了一個人：“小逸呢？”
軒爺一個翻滾從床上站起來，扒著欄桿向上鋪看去，果然，小逸的床鋪上空蕩蕩的。蔡晴和高夢雅也都放下了閑書，向?qū)γ婵催^來。蔣雯雯這么一問，大家才恍然憶起來，晚飯過后好像就沒有人見到過查小逸。
“嗨，估計(jì)又是去圖書館自習(xí)去了吧?！避帬敳灰詾槿坏卣f，爬回了自己的床上。
蔣雯雯不相信，說：“期末考試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還去圖書館自習(xí)？”她覺得不對，放下洗漱用具，披了件外衣就往門外走。
“哎你去哪兒？”
“我去找找她！”蔣雯雯在門外說。
這個鐘點(diǎn)，教學(xué)樓和圖書館都已經(jīng)清人鎖門，小逸還能去哪呢？蔣雯雯又找了A教排練室，小逸也不在那里，于是她又找到操場來。晚上十點(diǎn)多，熄了大燈的操場上已然沒有多少人，除了幾個貪玩的男生還在籃球場摸著黑投籃，零星的幾位同學(xué)還在塑膠跑道上，或跑或走，夜幕之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蔣雯雯邊找邊喚著小逸的名字，沿著跑道找了大半圈，才在一盞路燈下發(fā)現(xiàn)一個抱膝蹲坐的背影。十二月的晚上，冷風(fēng)鉆入衣袖都會令人打個激靈，她卻只穿著一件長袖的針織帽衫，像一只受了氣的小貓一樣委屈地蜷縮著，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蔣雯雯終于跑到了小逸面前，順了順呼吸，問道：“熄燈了不回宿舍，你在這逮老鼠呢？”
可是，蔣雯雯很快就收起了這般戲謔的口吻。她發(fā)現(xiàn)，路燈下小逸的肩頭在微微顫抖，散開的頭發(fā)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團(tuán)陰郁的影子。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她輕聲啜泣。
蔣雯雯擔(dān)心地捧起了小逸的臉龐：“親愛的，你哭了？……誰欺負(fù)你了？”
也許不問還好，這一問，小逸更是哭得梨花帶雨。但她很快便用手擦去了臉頰上的淚痕，倔強(qiáng)地抽噎著說：“我這是……感動的淚水?！?p> 感動？蔣雯雯聽了差點(diǎn)笑出來。有誰會大晚上不睡覺，在操場上感動得痛哭流涕？不過，小逸這么說，蔣雯雯心中的擔(dān)心一下子退了一半，她撇著嘴問道：“感動什么??？”
那是什么？蔣雯雯發(fā)現(xiàn)小逸的手中攥著一個信封，她伸手去拿，小逸并沒有拒絕。蔣雯雯又偷偷瞅了一眼小逸，確認(rèn)她好像真的不介意，這才把信展開在自己眼前，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念起來：
“親愛的小逸……咳咳，我的媽呀‘親愛的小逸’？”
第一句話就讓蔣雯雯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見小逸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便接著念了下去：
「……從我第一天見到你，我的目光便被你吸引去。你拿著行李站在藝大附中的校門前，那一刻，陽光好像都向你傾斜……」
“喔噻，不是吧！郎豕學(xué)長這么肉麻？”蔣雯雯哈哈笑著，突然意識到好像不太合適，于是又嚴(yán)肅起來認(rèn)真朗讀：
「你從遙遠(yuǎn)的北方漂洋過海來到這里，報(bào)了藝大，又恰巧讓我在入學(xué)的第一天就接新生接到你。我能感覺到你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你。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我想，是媽祖把你送到我身邊的吧！你鬼使神差地闖進(jìn)“隱形之夢”樂隊(duì)，又莫名其妙地闖進(jìn)我心里，害我丟了魂兒，在比賽中都因想你而出糗……」
蔣雯雯強(qiáng)忍著笑意，心中不禁要給郎豕學(xué)長這番土味情話豎起大拇指。不過，這倒是挺有意思，她倒要看看一個“人見人愛、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高年級學(xué)長，是怎樣拿下427宿舍的可愛學(xué)妹的！
「我們從陌生到認(rèn)識，從認(rèn)識到誤會，從誤會到擔(dān)心，從擔(dān)心到相知。一年時間太短，但我好像上輩子就喜歡你。在教室，在食堂，在運(yùn)動會的跑道上，在樂隊(duì)，在舞臺，在放學(xué)后的運(yùn)動場，在錄音棚，在游子酒吧，在新埔的大街小巷……蓬勃朝日，斗轉(zhuǎn)星空，有你的地方就有和煦春風(fēng)，春風(fēng)翻亂了我的五線譜，讓滿頁的音符都綻放。
是的，我曾經(jīng)疏于打理的心靈花園，因?yàn)橛辛四愕臐补?，它已然滿園芬芳！有了色彩，有了溫度，它活了，再也不是冰冷的。我也活了，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郎豕。我多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蔣雯雯翻到信紙的背面，又翻回來，將信封舉到路燈下抖了抖，不確定地看向小逸：“……沒了？”
“沒了。”小逸似笑非笑地說。
“就一頁？”
“就一頁……”
“這明顯沒寫完嘛！不然就是丟了幾頁……”蔣雯雯陷入了沉思，她好像突然理解了小逸為什么難過，她后悔自己說得那么輕描淡寫。
小燈也熄了，操場徹底被黑夜占據(jù)。夜風(fēng)拂過空曠的人造草坪，足球門網(wǎng)在銀河天幕下微微擺動。蔣雯雯也屈膝坐在查小逸身邊，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們仰望著的那片星空里，獵戶迎戰(zhàn)金牛的戲碼正亙古不變地演映。
“小逸，你聽過那首《六等星之夜》嗎？很好聽，我唱給你聽啊?！笔Y雯雯輕聲哼唱：
「傷ついたときは
そっと包みこんでくれたらうれしい
転んで立てないときは
少しの勇気をください
想いはずっと屆かないまま……」
?。ㄗⅲ?p> 受傷的時候
只要你將我溫柔環(huán)抱我就無比感激
一蹶不振時
請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的勇氣
你卻始終不知道我的心意……）
“嗯？小逸？”
蔣雯雯的歌聲被打斷了，因?yàn)樾∫菰谒纳砼杂檬謸沃孛嬲玖似饋?。在銀河微弱的輝光下，她那宛如黑色剪影般的輪廓正仰頭望著天幕，大聲背誦：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xiàn)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zhuǎn)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得可愛?！?p> 蔣雯雯想要勸她什么，小逸卻好似回到了凡星社的話劇舞臺上，提起一只手臂，深情地朗誦著。一首接一首，一段又一段，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穿過詩句編織的幻象，她像是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少女背影，她仿佛是要真摯地念給她聽：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滾著蔚藍(lán)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
好像是朋友憂郁的怨訴，
好像是他在臨別時的呼喚……」
「……天真的幻想家啊，請相信，你不會愛。
哦，如果你，憂郁情感的追尋者，
一旦被愛情那可怕的瘋狂所觸及，
當(dāng)愛的全部毒液在你的血管中沸騰，
當(dāng)失眠的夜在漫長地延續(xù)，
你躺在床上，受著愁苦緩緩的煎熬……」
「于是，等死亡的夢覆蓋著我永眠，
你就可以在我的墓前感傷地說：
我愛過他，是我給了他以靈感，
使他有了最后的愛情，最后的歌……」
「我的名字對你能意味什么？
它將死去，像濺在遙遠(yuǎn)的岸上，
那海浪的凄涼的聲音，
像是夜晚的森林的回響。
在這留作紀(jì)念的冊頁上，
它留下的是死沉沉的痕跡，
就仿佛墓碑上的花紋，
記載著人們所不懂的言語。
它說些什么？早就遺忘了
在新鮮的騷擾和激動里，
對你的心靈，它不能顯示
一種純潔的、柔情的回憶。
然而，在孤獨(dú)而凄涼之日，
你會抑郁地念出我的姓名；
你會說，有人在懷念我，
在世上，我還活在你的心里……」
“小逸……”蔣雯雯從背后擁住了查小逸，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不想讓她再念下去了。蔣雯雯的額頭緊貼上小逸的身體，她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悲情。
兩個女孩抱頭痛哭，蔣雯雯安慰小逸說不要多想，郎豕學(xué)長的情意就像信上寫的這樣明白，即使找到后頁也不會有別的意思的。小逸哭著點(diǎn)頭，她多么希望蔣雯雯說的是對的，可她知道自己在藝大附中的日子已經(jīng)進(jìn)入倒數(shù)，她所擁有的這一切，早晚也都會成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