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正好。火紅的光線透過窗口,在排練室的白墻上映出一排金色的“相框”,好似要把這個屋子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故事都裝裱起來,留作紀念。
二十八吋的行李箱已經(jīng)差不多裝滿了:下層是套疊整齊的西裝、演出服和皮鞋,幾件必要的換洗衣物;中層是日常要練習的鋼琴譜本,一些重要的文件和證書;上層是一套簡單的洗漱用品,兩本日常消遣的小說,一臺隨身CD機。還剩余些地方,那便是郎豕回到這里來的目的------再拿上幾張CD吧,聽一聽“隱形之夢”樂隊平時排練的曲目,能夠讓他在異鄉(xiāng)漂泊的時候多少得到些安慰。
“要走得這么急么?怎么之前沒聽你說過,突然就啟程了?”大頭幫郎豕一起翻找著CD,順便整理著郎豕留下來的手抄總譜。
郎豕一邊往行李箱里塞東西,一邊說:“Prof. Raymund給我發(fā)電子郵件說,希望我圣誕節(jié)前能夠到英國。”
“pro……professor……誰?”大頭發(fā)不好這個音。
“Raymund,雷蒙·赫爾南德斯,我在RCM的鋼琴教授。”
“是個老頭吧?”
郎豕抬頭看向黃家輝,笑道:“我又沒見過……不過,他在郵件里說,他會把我的名字寫在牌子上,親自到機場來接我?!?p> “哦,那就對了,聽起來也是個‘老頑童’,呵呵呵?!?p> “你別說,他還真有點戴教授的細心。他說,他們幫我聯(lián)系了一個房東,是個英國老太太,我在那留學的幾年都可以住在她家。他們那邊的留學生都是這樣住的,和當?shù)丶彝ヒ黄鹕?,可以更快地融入,也可以?jié)省些費用。”
韓笑從一開始就融入不到大頭和郎豕的交談,這會兒聽著他倆沒心沒肺地說笑,心頭的感受更是一言難盡。索性,他毫不客氣扣蓋上了行李箱的蓋子,就那樣默默無聲地和郎豕近距離對視。
“哦,酒泉,我馬上就要走了,別這樣。”
韓笑扒開郎豕的手:“馬上都要走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郎豕看了看他,又伸出雙臂給了韓笑一個兄弟式的擁抱,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哥們兒們這么好,我其實也很舍不得你們……”
舍不得我們你小子自己跑到國外去上學?韓笑差點脫口而出,但他知道他不能這樣說,他根本就無權阻擋別人成功的道路,再好的朋友也不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和郎豕一起在音樂世界里瘋魔的日子,今天就要走到盡頭了。有郎豕的那個“隱形之夢”樂隊,今天也要走到盡頭了。
“沒事,沒事的。我還在,一直都在你們身邊,一直支持你們?!崩甚馆p拍著韓笑的后背,“以前的日子因為有你們才精彩,以后,我只是不能再頻繁地參加咱們樂隊的排練和演出,可是你們不能開除我,我在另一個地方陪著你們,一直還會陪著你們?!?p> 韓笑直挺挺地站著,那雙隱隱泛紅的眼眸因為無法洞悉郎豕口中的未來而顯得黯淡、失落。還是大頭,努力地掃除縈繞在這間排練室里的悲傷氣氛,他那標志性的開朗笑聲好似黑暗中的一道陽光,那么及時,那么難得。
“好啦好啦,別弄得那么沉重。郎豕去英國留學,這本來是高興的事!過不了幾年,這世界上又會多了一個年輕有為的鋼琴演奏家,我和韓笑也多了一個可以滿世界吹牛逼的朋友!”大頭拉開郎豕和韓笑,笑容滿面地拍著胸脯,舉起大拇指表演道:“嘿,哥們兒!知道我朋友是誰么?郎豕!沒錯你沒聽錯,就是正在全世界巡演的那個郎豕!你別看他現(xiàn)在人模狗樣的,當年我們一起排練的時候,我們還揍過他呢!”
一句玩笑,讓三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夕陽將韓笑的指尖涂上了一層金色,而郎豕則笑得捧腹:“對,沒錯,在新埔醫(yī)院的走廊上這臭小子就是用的這根手指指著我,當時大頭你不在,哈哈,他還威脅我……”
笑,漸漸褪去了。
“……事到如今,還不告訴她么?”
郎豕不想追究是誰問出了這個問題------這個自從查小逸闖進了他的心里,就一直糾纏著他的問題。
“大頭,韓笑,我這有封信……你們等小逸出院了再交給她?!?p> 韓笑從郎豕手里接過來一個信封,那是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沒有署名和地址,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查小逸”。
這算什么,這算什么??!韓笑把信封舉在郎豕眼前,如果說剛才他還能顧全多年來的兄弟情義,那么現(xiàn)在,郎豕在他心中的形象簡直一落千丈?!袄甚?,你還算是個男人?”韓笑瞇起眼睛,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心中把他當做“神”一樣地崇拜,他卻是這樣薄情的人。
“不,韓笑,你聽我說。我本來是準備要告訴她的,可是還沒等我有機會說出口,小逸她就病倒了。去RCM留學不是我一時興起,你是知道的,那一直是我的夢想??!我也因此自責和糾結(jié)了很久,我不該把她拖下水……”
郎豕的解釋和道歉并沒有換來韓笑的理解,在他眼里,郎豕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無異于殺人誅心,是徹頭徹尾的混蛋、白眼狼,虧了小逸一顆真心喂了狗!早知今日,當初他何必在19連連部耍手腕支開自己,又何苦在新埔醫(yī)院把小逸從自己這里“搶去”!
“韓笑,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難用一兩句話和你們說清,但是這次無論如何請答應我,不要把我走的事情提前告訴小逸。她剛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得很,醫(yī)生說不能讓她受刺激。”郎豕向韓笑和大頭拱手,“就算我求你們,再幫我最后一個忙,一定要等到小逸出院了,確定她身體恢復得沒有危險了,再把這封信給她……”
郎豕從韓笑的眼中看到了毫無遮掩的鄙夷,就連一向善于“和稀泥”的大頭也沒有替自己說話,他就知道,“惡人”、“渣男”這樣的標簽早晚還是會涌向他。不過,那也無所謂了,只要查小逸能夠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真的,拜托你們了!”郎豕低著頭,把合十的手掌舉過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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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氣雖然濕冷,但預報中的小雨還沒有下起來。大頭約了輛計程車來送郎豕,韓笑幫郎豕把行李箱塞進后備箱,三人坐進車里,幾聲關門聲,22幢男生宿舍樓便開始緩緩退行出了視線。
校內(nèi)的限速牌盡量又延長了郎豕對這座校園的回憶,車子駛過五食堂、體育場,駛過斯特拉文斯基廣場,繞了半個西小湖,穿過美院群樓,終于來到了校東門那條長長的下坡。恍然間,郎豕好像聽到了自行車滑行的聲音,后座上載著一個笑著尖叫的女孩……郎豕不禁回頭望去,掛有“藝大附中”四個大字的拱形校門正漸行漸遠。
大頭從后視鏡里看到郎豕和韓笑坐在計程車后排的一左一右,正各自望著窗外。藝大距離機場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太長的話講不完,太短的話比如保重和祝福,已經(jīng)講了很多遍了,實在是沒有必要打破這沉默。于是,三人很有默契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從都市到市郊,看著高速公路兩側(cè)那些停業(yè)的魚塘,看著漁船因防范臺風而回港靠岸。
沒有陽光,也不下雨,臺風還沒有到,就像高興不起來,卻也不應該悲傷,無法宣泄。有點遺憾,五年的藝大附中生涯,最后竟然是懷著不上不下的心情,結(jié)束在這樣四不像的天氣里。
計程車閃著右轉(zhuǎn)向燈??吭诹撕秸緲乔?,大頭他們最遠也只能送郎豕到安檢口。郎豕放下行李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依次停留在大頭和韓笑的臉上片刻,而后穿過二人之間,穿過航站樓的玻璃幕墻,望向了遠山腳下市區(qū)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他多么渴望自己有一雙千里眼,能看到查小逸急匆匆跑出醫(yī)院,伸手招停了一輛計程車,一路風馳電掣般飛馳而來;渴望有一雙千里耳,能透過飛機引擎的轟鳴、風的呼嘯和市區(qū)的嘈雜,聽見查小逸聲嘶力竭地喊他回去。
他見過她哭天搶地地呼喚一個人,在凡星社的舞臺上,那真是令人心如刀割。他想,如果查小逸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哭求,他是一定會跟她回去的罷……
想什么呢!郎豕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目光轉(zhuǎn)瞬間落回到面前的兩位死黨身上,又毫不客氣地給了他們一人一拳:“我走了,給我笑一個!”
大頭捂著胸口踉蹌了半步,這個胖子是真的被郎豕捶到了笑穴上,咧開大嘴哈哈地笑。而韓笑雖然也本能地捂著前胸,可他的手按在上面卻再沒有松開,郎豕就懂了,他一定是把那封信揣在那里了。
郎豕伸手指著大頭和韓笑:“別的不說了,樂隊給我好好玩,聽到?jīng)]?”
大頭和韓笑自然是知道郎豕要他們維系住“隱形之夢”樂隊的良苦用心。大頭不由自主地看了韓笑一眼,畢竟是他伸手接過了那封信,并答應郎豕幫他轉(zhuǎn)交給查小逸。
“行了,我走了。你們回吧?!?p> 韓笑是在郎豕已經(jīng)進了安檢之后才又叫住他的,他喊道:“郎豕,到英國常聯(lián)系!寫信,打電話,發(fā)郵件!”郎豕高高地舉了一個“OK”的手勢……
夜里,本來就心重的韓笑失眠了,一閉上眼就看到郎豕和他們一起在樂隊排練和演出的情景。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天邊已經(jīng)亮了,窗外漸漸開始有晨鳥啼鳴??诳孰y耐,韓笑翻身下床倒水,朦朧間看到了掛在玄關的外衣,郎豕寫給查小逸的信插在內(nèi)兜,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一個不道德的念頭在心中萌發(fā),和良心激烈碰撞,迸射四濺的火花一下子掃光了韓笑的睡意。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像咒語一般,控制了韓笑的手腳,讓他艱難地從外衣兜里拽出信封,撕開封邊,抽出了里面雪白的信紙。讀了半頁,韓笑的手在抖,雙眼因吃驚而睜得老大,口中像夢囈般難以置信地囁嚅著:“這……不是吧……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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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課和專業(yè)課的期末考試全都結(jié)束了,校樂團在聶耳樓排練廳進行著這個學期的最后一次排練。老頑童找人搬來一套新印的譜子,足足裝了有十來個大紙箱子,每一個都至少有50厘米見方。孫曉預言道:“這下可有的忙活了!”
老頑童說,這些都是下個學期要用的譜子,有日常練習的,有比賽用的,先發(fā)給大家,寒假里自己熟悉熟悉。N322排練室熱鬧了:紙箱按聲部堆到了地上,大提琴腳邊、琴弓下面、定音鼓的鼓面上、大號的喇叭口里,到處都是譜子。拆開的包裝紙、撕下的膠帶、剪斷的扎緊帶扔了一地,譜子太多,譜架上放不下,同學們就攤到桌上、椅子上、地上。有拿錯的、缺頁少頁的、印得不清楚的都要來回調(diào)換,每個人都忙前忙后、緊鑼密鼓地整理,自然是喧鬧得像個菜市場。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喧鬧聲竟平息下來。同學們一個個捧著譜子,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
查小逸提著長笛,站在了排練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