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聽到她的拒絕,不由得一時語塞,心中黯淡。
他已經(jīng)查出,那扶桑知尚曾經(jīng)在泉州佛法寺拜見過樓云,甚至他也得到消息,那和尚曾經(jīng)秘密收到過樓鸞佩的頌經(jīng)錢。
然而那和尚和樓云交往,他手里沒有確實的證據(jù)。
樓鸞佩給那和尚的頌經(jīng)錢,卻是因為他身邊一名侍妾,生下了他的兒子后,隱晦地向他提過幾句,她本來是樓家陪嫁丫環(huán),說是她為樓鸞佩經(jīng)手過的帳目里有過樣的記載。
他卻是知道,季青辰是聽不得侍妾兩個字的。
當初和他相戀時,她也曾半真半假地央求他賭咒發(fā)誓,絕不移情別戀再納他人。
他那時也是少年心性,又與她深情意濃,當然是一口答應。
他還記得,也不知是那一天的月夜下,他曾經(jīng)毫不猶豫,發(fā)過毒誓要與她單夫獨妻相守到老。
如今卻是這般結果……
如果當時他親自回唐坊問一問她,而不是接到了家中親信傳來消息后打消了回唐坊的主意。
他知道明州樓氏有意招嫡母之子為婿的事情后,察覺有異,所以留在明州觀望動靜,他還忍不住疑惑,安排機會親眼見了那位樓小姐一眼……
“青娘!如果我早知道那山里的祭日并不是淫-俗,如果我也曾經(jīng)走過南洋,更見多識廣些,知道那是蠻夷們的群-婚風俗——”
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她與他,畢竟整整四年的情份,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他壓根不認為她為了引進福建海商,就會真的與陳文昌成婚,但他卻不能不忌憚樓云。
“群—婚?”
聽到這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歷史教課書里的詞語,她也抬起了沉默的雙眼,微怔地看向了他。
他見她果然對這些海外異聞感興趣,就像她對大宋各地風土,對西北一帶的變化格外感興趣一樣。
他曾經(jīng)對著她,整整說過了四年……
她不可能忘記那些日子。
“……是我見識淺薄,這一次船隊出海,我聽福建那邊的海商偶爾提起,南洋深處有上千小島。島上蠻夷部落很多,因為天氣炎熱和祭神儀式,他們經(jīng)常也會在春夏夜晚舉行這樣的群-婚儀式,并不以為恥。據(jù)說,這也是減少部落爭斗,達到聯(lián)盟的一種方式……”
他看向季青辰,艱難嘆息,
“青娘,三年前的事是我錯了……”
她聽出這一次他認錯時的誠心,和以往他為了說些場面話并不一樣,便有幾分意外。
倒是從他嘴里,居然能聽到“群-婚”兩個字,她卻沒有多少驚訝。
王世強這樣見多識廣的海商,又因為本身極有能力和才干,他的見解與這一世她見過的男子相比,他都要開明的多。
否則她不至于能下定決心,離開唐坊隨他嫁回明州。
而她,早就因為十歲那一年的驚嚇,這些年一直冥思苦想,她回憶到了群-婚這種歷史課本里只有幾個字提到婚姻制度,記得它是遠古原始的男女交-往方式。
她前世里對群-婚的理解還很單純,本來以為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集體婚禮或者完全是走婚的意思:
就像平安京城里的扶桑貴族男子到女子家過夜,天亮離開的婚姻方式,不論男女都可能同時擁有幾個配偶。
她完全沒料到遠古的這種群-婚婚儀能夠在駐馬山深山里,以這種祭神方式表現(xiàn)出來。
這種祭禮,在現(xiàn)代人,甚至在宋人看來都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淫-亂。
也許王世強這幾年也打聽到了,保存在扶桑和南洋小島上的這種舊俗,應該在大宋的深山邊地也保存著。
就像后世里她在網(wǎng)絡上偶爾看到,有個云南的旅游熱點,那里一個少數(shù)民族梭倫族還保持著更遠古的母系社會的生活風俗。
“青娘,唐坊的坊規(guī)里,曾經(jīng)有不論是堂兄妹還是表兄妹,三代之內(nèi)的血親一律不得成婚的條例,比大宋風俗還要講究,還要嚴苛——我一直覺得奇怪。”
王世強的敏銳讓她心中吃了一驚。
他直視著她,憑著和她四年的親密熟悉和這三年來的輾轉反側,想要分辨出她的神色。
他知道她喜歡聽這些,就像她喜歡他聽說起海那一邊她從沒有去過的大宋,仿佛她真的曾經(jīng)在海那一面居住過一樣。
她更喜歡聽他把心里所有狂放不羈,所有天馬行空的想法說出來,就像他終于獻進宰相府的北伐計劃……
就算是現(xiàn)在,他也能看出他說起這些時,她可有可無卻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
他太清楚怎么引起她的注意。
他也不是非要為了陳家聯(lián)姻的事和她爭吵不可,他可以重新開始。
他在船上尋找機會與那陳文昌結交過幾日,雖然沒有找到那小子在泉州城有舊愛舊相好的破綻,他也完全沒有不智到在陳文昌面前提起他和季青辰三年的舊情。
陳文昌只要是個男人就不會不會明白,他刻意與他結交,不過是隱諱地表示季氏與他舊情未斷,他也絕不會放棄的意思。
陳文昌來求親前,陳家當然打聽過他和季青辰之間的口頭婚約。
如果來求親的是陳家的家主陳洪,直接在海上臺風里制造事故讓他有來無回才是解決辦法,但對上陳文昌這樣的書呆子,委婉有禮的方式更容易達到目的。
更何況有樓云這位國使在船上坐鎮(zhèn),他何必授人以柄?
他和樓家的帳還要慢慢地算……
“青娘……”
他欲言又止,畢竟沒有馬上說出那樁婚事里的曲折,
“陳家的婚事,你還是小心斟酌吧?!?p> 陳家和季家這一回議親,其中的種種變故和算計也必定不遜于他娶樓鸞佩的這件事。
他在三年前成婚拜堂時,才得到了讓他大怒幾乎想馬上翻臉休妻的消息:
樓氏鸞佩雖然是世宦之族出身,書香門第的長房嫡女,卻因為幼年喪母,失之教養(yǎng),她曾經(jīng)有過與男子相約私奔的舊事。
否則何至于下嫁到他王家里來?
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和她圓房。所以,他成婚三天后,納了她身邊的陪嫁丫頭為妾,生下兒女都寄在了她的名下,也算是給了樓家一個交代。
樓家至今無人出頭的反應,還有他所納兩個侍妾在枕邊的回憶,也讓他更加確定她這件舊事必有幾分可信。
無論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他王世強不過是商人庶子,遠不及她出身書香,他也曾在生母去逝后從小被嫡母所逼,失教失養(yǎng),絕途于科舉。
但他有心怡之人后,卻是光明正大稟告父母要娶夷女為妻。
他從沒想過要做出淫-奔這等丑事。
眼見得她并不想聽再說陳家的婚事,他已經(jīng)知道,在阻止這件親事上光靠嘴上相勸根本無濟于事。
好在,他在船上有他的安排。
他便也不再提起,只是嘗試說著一些閑話,和她拉近些距離,道:
“青娘,大宋的世家或是書香門第,也都有表兄妹成婚的事情。我知道坊規(guī)都是你訂的,你是不贊同表兄妹成婚的。你是不是因為那年看到了那一夜祭日,擔心坊民被蠻夷同化,反倒把坊規(guī)規(guī)定得如此嚴格……要是我當初知道這些……”
她看他一眼,并非不知道他在家中和樓氏相處的情形,前兩次他上門求親時,就已經(jīng)隱晦提起過。
但她更明白,他只是對樓氏失望罷了。
也許在王世強這商家庶子眼中,能與書香嫡女樓氏成婚,不僅是為了替他在官場上鋪路,也是他不可言說的隱密心愿。
所以他才會明知有詐,仍然愿意一賭。
他只不過是賭輸了。
如同她也賭輸了一樣。
也許他王世強與她季青辰的區(qū)別只是,她愿賭服輸,他卻不肯認輸罷了。
至于他閑扯一般提起的唐坊坊規(guī),她當然不是擔心被同化,更不是受祭日的影響才定的那條坊規(guī)。
在前世,她確實是聽說過表兄妹結婚在鎮(zhèn)里是不給上婚姻登記的,她甚至也親眼見過,親耳聽工友說過這些事情:
比如,包括她家鄉(xiāng)在內(nèi)的各種邊遠山村里,有哪一家親戚是沒在外面娶到老婆,結果表兄妹結婚,他們生下來的孩子個子長不高,人也比較傻……
至于扶桑深山里的這種群-婚風俗,無論是否了解其遠古來源,她都清楚這就是淫-亂。
如同王世強不論是為了什么而毀婚另娶,他依舊是讓她在東海這一邊的唐坊白白等待。
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她整整沉默了三年。
“是否懂得這些知識……”
對她與他如今的結果又有什么真正的影響?
或者,那個扶桑和尚對王世強說起這些事到底是不是偶然,是不是受人指使,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當然能聽出他欲言又止里對樓云的指責,她卻搖了頭。
不論這樁婚事其中有多少曲折,他畢竟已經(jīng)娶了樓鸞佩。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而陳季兩家的議親,她也有她的層層安排。
總不至于被悔過一次婚,半點也不知道長點心眼,得些教訓。
她看著廊板上的那玉觀音沒有出聲,他也沉默不語。
不知什么時候,他聽到她轉了身,她的聲音響起,沉靜而溫和,完全恢復了她平常的樣子,在喚著外面的季洪。
“來人。”
半掩的院門應聲而開,季洪走了進來,
她從袖子里拿出王世亮的拜貼,遞了過去,道:
“請世亮公子進坊吧。”
不論樓家是否暗中破壞了她與王世強的婚事,王世強也與樓家聯(lián)了姻,他是不是仍然計劃北伐還未可知,她卻需要早早為唐坊安排后路。
已經(jīng)改變的一切,都不會再恢復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