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虎母處子

　　黃昏，錢塘江畔，一名少年踽踽而行，眉宇間滿含愁云，沿著錢塘江漸行漸遠(yuǎn)，來到了一個(gè)傍水而建的小漁莊。

　　漁莊差不多還是十余年前的模樣，只是略多了一些柴房，在少年看起來似乎反而比十余年前更加破敗些。來到村莊西頭一株大柳樹下，那大柳樹比十年前粗壯些，但樹皮皸裂蒼老，與當(dāng)年的生氣勃勃已有許多不同。

　　少年摸上一摸那株柳樹，心中不禁慨嘆時(shí)光流逝匆匆，正是“有花堪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毕氲疆?dāng)年一家人在此居住雖然貧苦，卻又歡樂，頓時(shí)眼淚婆娑，幾乎要流下來。

　　這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時(shí)錢塘候相的公子周處。

　　周處那日在水下受斷劍擊中，雖然彭式力氣渾厚，但在岸上刀劍都難以擊傷周處，況是斷劍，又是透水而入呢？周處故意示弱，欲潛入水下弄破他的船底。誰知那李順下得水來，正好截住了他。

　　那李順?biāo)鹿Ψ蛄说?。于是一?chǎng)好斗。

　　只是那李順卻不似周處，在水下可以呆上數(shù)個(gè)時(shí)辰。約摸一柱香功夫，那李順喘不過氣來，便慌忙游上來?yè)Q氣，早被周處拖住，掙扎片刻，連喝幾口水，便已成擒。周處浮出水面，卻見彭式已然逃遠(yuǎn)，當(dāng)即將李順交于士兵綁了。

　　待到周處上得岸來，趕到錢郡城。正遇上眾兵將清理戰(zhàn)場(chǎng)，方知彭式逃走，隊(duì)伍已然潰散。只因沒有抓住彭式，心中不快，也不飲那得勝酒、慶功宴，徑往錢塘邊上來尋那舊日遺跡。

　　周處過了大柳樹，轉(zhuǎn)身便看到村西頭第一戶那棟草屋——那是他當(dāng)年和養(yǎng)父母阿勝阿花及婆婆共同居住的處所。周處跨進(jìn)房屋一剎那間，歡喜得幾欲暈去，一切擺設(shè)依然如當(dāng)年一般，地面也十分整潔，床上放了一張涼席，一條單被。

　　周處輕輕用手掌摸索，想起阿花、阿勝及婆婆當(dāng)年一起共同生活的情景，一時(shí)間淚水重又溢滿眼眶。

　　周處輕輕躺到床上，想起婆婆正是在這張床前教自己吐納功夫、搬運(yùn)大法，雖然所學(xué)有限，但今日的成就，正是婆婆辛勤傳授之功。情動(dòng)之下手拿被單捂住臉頰，嗚咽有聲。

　　忽地一股熟悉的氣息涌入鼻端——沒錯(cuò)，這種古怪的香氣正是婆婆身上的。婆婆沒有死！一定沒有死！

　　周處大喜若狂，縱身而起。四處尋找，出門張望——哪里有婆婆的影子？

　　周處忽見一個(gè)老人從門外走過，趕忙上前詢問，那人又老又聾，聽不清他說什么，但看著那棟草屋，便露出恐懼神色，哼哼呀呀，口中不知說些什么，只是搖頭，慌忙離開。

　　周處見問不出什么，不再追問，心中卻確定婆婆一定來過此間，一定活著。因?yàn)椴豢赡苁旰蟠蹭佒线€能留有她的氣息，更何況屋子雖然破敗，但屋內(nèi)依然干凈整潔，竟然無一絲珠網(wǎng)，一定是婆婆在這間屋中居住。想必是有事離開，晚間一定會(huì)回來。

　　周處十分確信，也不再尋人打聽，只是守在屋中，等待天黑婆婆回來。

　　豈知連守了兩夜，未見婆婆影蹤。周處大是沮喪，接連尋找?guī)酌逯腥嗽儐?，那些人并不認(rèn)識(shí)他，只說這間破屋十多年前倒是有人居住，后來鬧了老虎，便無人再敢居住。一直空了多年，據(jù)說有人還見到那老虎曾在此間出沒，因此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屋。

　　聽得周處心灰意冷。

　　第三日晚，周處決定相候一夜，再守候不到，便回到周魴身邊。

　　這晚，月淡風(fēng)清，斗轉(zhuǎn)星移，夜色漸濃。周處忍受不住困意，矇眬睡去，忽覺面前氣息咻咻，面頰搔癢不止，一驚而醒。眼前一只斑斕大虎探頭靠近自己，雙目眈眈，周處駭了一大跳。那虎見他雙眼忽地睜開，也是驚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周處摸起身邊銅锏，心神方定，心想那虎若撲向自己，便一锏打出它的腦漿。那虎只是聞聞嗅嗅，并不攻擊，忽地趴下身體，在地上打了一個(gè)滾兒，爬到床前，用頭蹭周處的腿，甚是溫和。

　　周處忽的醒悟，想起當(dāng)年幼時(shí)，虎娘給自己哺乳情景，不禁丟了銅锏，一躍下床，抱住虎娘一邊摸娑擁抱，一邊口中直叫：“虎娘?！睖I水如雨，嗚咽成聲。

　　自小至今，阿勝、阿花、婆婆、周夫人均視自己如珍寶，甚至連野獸，對(duì)自己也情深若此。而如今阿勝已死，阿花及婆婆卻不知身在何處，可謂天水相隔，相見時(shí)難。今日重逢虎娘，相隔多年還能相認(rèn)，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一時(shí)間怎不傷感流淚？

　　原來，周處一家搬離錢塘?；V卻不能相忘于周處，十余年來，時(shí)來舊居逡巡，以致嚇走了后搬遷來的漁民。村中漁民雖欲多次打虎，一則老虎往往夜間悄然而至，見人即遠(yuǎn)遠(yuǎn)避開，除了豬狗撞上老虎或主動(dòng)攻擊，虎癡從未傷及人畜；一則老虎甚有靈性，村中有了異象，便即遠(yuǎn)遁。

　　縣里組織的打虎隊(duì)多日守候，難見到老虎到來，略有風(fēng)吹草動(dòng)，老虎便會(huì)數(shù)月不至。打虎獵戶見勞而無功，得不償失，便撤退而去。

　　后來人們?cè)僖姷嚼匣⒌絹頃r(shí)，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不甚驚訝，只是囑咐孩子，萬一見到老虎便即關(guān)門遠(yuǎn)避，夜間輕易不得出行。

　　人虎之間倒也相安無事，做到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話說人虎相見，分外親熱。周處將白日買來的肉品全部取出饗喂虎癡。天色將明，村里雞鳴狗叫，還時(shí)時(shí)傳來早起行人趕路聲音。那虎癡起身向門外低聲哼叫，身體一邊與周處相蹭，大有不舍之意。周處自幼與虎相處，明白它要回歸山林的意思，心里也自不舍。那虎走到門外，又自回頭探望，大是留戀，喉間咕咕有聲。

　　周處心頭一熱，大呼：“虎娘，虎娘。我隨你去！”縱身而起，奔向虎癡。

　　虎癡大喜。一人一虎，先是沿江而奔，奔得數(shù)里之地，到拐角處向那山野而行。路上早起的行人見這等奇景，驚得下巴都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