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
停電了。
他發(fā)覺停電是因為他充了一晚上電的手機(jī),早上打開時卻只有30%的電量。他起初還懷疑是充電器故障,直到他檢查完家里的各個用電器,甚至出門跑到樓下的便利店檢查后才確認(rèn)的確是停電了?;蛟S是電網(wǎng)無人經(jīng)營自動停電,或許是發(fā)電廠無人管理出現(xiàn)異常,或許是某處電纜出現(xiàn)損壞??傊峭k娏耍覒{借他一人的能力,顯然只能觀望。
他焦急的是手機(jī)沒電了,家里甚至沒有一個機(jī)械鐘,于是自己在一夜之間便失去了與時間的聯(lián)系。但更讓他恐慌的是停水了。他本想洗個臉以后出門找塊表的,可水龍頭里除了空氣震蕩的嘶啞的聲音以外,一滴水也不肯流出來,像是在沙漠里忍著干旱徒步了兩天的流浪漢。
他需要鐘表、需要水。他打開手機(jī)地圖,想要找到一個鐘表店,可一切正如他擔(dān)心的那樣,網(wǎng)也斷了。
他昨天已經(jīng)幻想好了自己的生活怎樣繼續(xù),可現(xiàn)實打破他的幻想只需要一個夜晚。他脫離了人類文明便寸步難行?!拔也恍??!彼Ьo牙深深吐出一口氣,他會證明自己可以活出人的樣子,什么東西都不能擊倒他。
他在自家樓頂?shù)碾s物間找到一個趁手的鐵錘,帶上鑰匙出門,順便背上一個空書包用來裝水。他費盡力氣找到三四家沒有拉上卷簾門的小超市,砸開玻璃門,終于找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電子鐘,提示他已經(jīng)十一點了。然后他走到超市,又砸開大門,在里面搜尋水和食物。
可運水卻成了一個難題,兩桶小桶水的重量就已經(jīng)不輕,而且體積還到了書包的極限。但事實是兩小桶水根本不夠喝兩天,而且還要洗漱、洗澡。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要找個辦法一次性多運一些水,最好的方法是車。他想到超市門口就有一輛小轎車,砸門時看見的,簡直是上天安排。
“但愿車上有鑰匙?!彼矶\著。走出超市門,那車是從馬路上失控后闖到這里來的,小半截車頭撞破玻璃門陷進(jìn)超市旁的服裝店,損壞并不嚴(yán)重,看來車速不快。上天保佑的是車鑰匙就插在車上,車窗還是敞開的。他把書包扔到副駕駛位,弓腰鉆進(jìn)去,車的系統(tǒng)似乎一切正常,他試著扭動鑰匙,成功點火。
他小心地把車倒出來,停在超市前的空地上。然后把書包拿起來,里面的干糧和水全掏出來扔到后排座位上。他這才注意到副駕駛位還有一個粉紅色的書包。好奇心在他腦海里煽動,但理智卻告訴他不該如此。書包的拉鏈?zhǔn)谴蜷_的,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等待自己去見證,但又有一種沒有來由的恐懼在壓制著他。他聽見腦海里兩個聲音在互相爭論:一個聲音說里面或許會有一本日記,你或許可以借此了解一個有趣的故事,另一個聲音卻說看別人的日記是違背良知的行為;一個聲音說里面或許是一個禮物,如果沒有你的見證,一段情感就會從此掩埋再無人知曉,另一個聲音說有些東西就該永遠(yuǎn)藏著,外人沒有任何資格介入;一個聲音說里面或許只是一本教材或是教輔,看看也沒什么所謂,另一個聲音卻說人不應(yīng)當(dāng)做這樣無良的事……
不過最后他還是把手伸向書包,所有聲音立刻消失殆盡,世界陷入沉默。他心一狠,一下拉開書包,里面只有一個硬殼的速寫本,其余便什么東西都沒了。他忽然有些感動,另一個熱愛藝術(shù)的人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與自己產(chǎn)生聯(lián)系。他這次想也沒想就翻開本子,里面卻只有一副畫。
畫上是一排樓房的俯視,樓房上面幾層一切正常,底下幾層卻燃起大火,道路上空空蕩蕩,天空昏暗低沉,遠(yuǎn)處騰起黑色的濃煙。完全一副混亂、破敗的城市圖景。他不明白人在何種心境下會畫出這樣壓抑的場面,但他總覺得畫上的景象很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注意到畫上僅有的活物是一只停留在高樓頂角的烏鴉,畫者特意把它畫得很近、很細(xì),像是在強(qiáng)調(diào)什么特別的意向。
車窗外響起奇怪的噪音,他循聲看去,一只烏鴉停在超市的招牌上,努力地展開羽翼,像是在招人關(guān)注。他對比了一下圖畫上的烏鴉和招牌上的烏鴉,一種奇怪的、恐怖的情緒驟然滲透他的全身,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接下來他花了一個小時把水搬進(jìn)車,又花了一個多小時上下樓折騰。幾乎費盡力氣,終于在家里屯夠了物資。一種奇怪的預(yù)感警示他他必須要趕緊逃離這座城市,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做好準(zhǔn)備,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打破了他原有的計劃,現(xiàn)在他要把未來重新規(guī)劃一遍,在一個人的世界生活,似乎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輕松。
除了物資外他還多帶了兩件東西回來。一件是在圖書館找到的城市地圖,足夠清晰、詳細(xì)、直觀。還有一件是那本速寫本,第一頁就是那張城市廢墟圖。他總覺得這幅畫有種奇妙的召喚力,好像是偵探小說里暗處的角色為偵探提供的線索一樣,處處暗示和提醒著他。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他都在規(guī)劃自己的出行,他在地圖上標(biāo)記最方便最安全的路線,計算距離、食物、水,尋找安全的停靠城市。他認(rèn)為自己首先應(yīng)該趕往省會,在那應(yīng)該會有足夠的物資,然后再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時間來到晚上八點過,天徹底黑下來,沒有電燈的照明,整個世界都開始沉睡。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九點左右入睡,過往的這個時間本應(yīng)該是精神最為充沛的時候,但現(xiàn)在自己卻不得不停下一切的工作。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因停電而宕機(jī),自己也必須隨之停止運轉(zhuǎn)。
6月28日,凌晨。
他醒來時整個世紀(jì)依然漆黑一片,幾乎找不到任何亮光。窗外雨聲嘈雜,像是老電視機(jī)故障形成雪花屏?xí)r的噪音。
他坐起來,一種難言的苦悶在胸中淤積,壓得他喘不過氣。總是這樣,常會這樣,他想如果這真是一場夢的話,現(xiàn)實中的自己也一定是趴著睡著的。他起床在客廳摸索找到水,隨便洗了把臉。然后他又來到天臺,打開老舊的鐵門,清冷的風(fēng)驟然襲來。雨水或是撞在地面反彈而來,或是被方向不定的風(fēng)吹來,沾濕了他的小腿和手臂。但他什么也看不見,城市漆黑一片,世界只剩下風(fēng)雨聲。下一刻云層深處一道閃電穿行而過,透過厚重的雨霧可以一窺蒼白的世界。
他突然脫掉身上全部的衣服,慢慢走進(jìn)雨里。冷意隨雨水瞬間澆濕他的全身,精神立刻繃緊,注意力在顱頂收縮為一點。遼遠(yuǎn)、深沉、恢弘的雷聲響徹天地。他覺得思緒無比清晰,冰冷濕潤的空氣流進(jìn)胸肺,沉積的孤獨和壓抑隨著一呼一吸間消散在風(fēng)雨之中。他躺下,感受著雨滴重重地?fù)舸蚱つw,感受地上的水流從身體周圍流過,擾動著每一根汗毛??捎晁畷鬟M(jìn)鼻孔,這讓他很不好受,于是他把頭偏向一邊,一動不動。如果能就這樣一直躺到生命結(jié)束,或許也是不錯的體驗吧。
他很想睡一覺,但寒冷不斷刺激他的精神,無論如何不能入睡??伤植幌胍苿樱苡甑膼芤庾躺鲢紤?,等天亮再說吧。他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但無論幾點他都會等下去的。
他再次醒來,大雨依然在下。他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甚至感嘆自己竟然能在雨中入睡。他的手腳都被泡得皮膚起皺發(fā)白,身體各處不時傳來刺痛感,臀、腰、肩、背和腦袋的一角都被壓痛。天色漸明,微弱的光借著雨霧把世界渲染得滄桑、朦朧、灰暗,像是風(fēng)化老舊的黑白照片。
他只當(dāng)自己是洗了一個澡,拿著衣服回到家中。這樣的刺激并不能對他造成多大影響,在冬天洗二十分鐘的冷水澡于他都不過是常態(tài)。
洗漱、吃面包,他回到客廳,換上那套新衣服,拿上準(zhǔn)備好的一書包行李。他必須要走了。
樓下的車?yán)镅b夠了兩天的水和食物,足夠他走到下一座城市。
他沒多想沒多看,啟動汽車,笨拙地掉頭,又在路上肆意加速。他很快駛出城市,道路開始變得破舊、曲折,他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所加油站,一只烏鴉淋著大雨立在屋頂。他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油表,已經(jīng)見底了。于是把車拐進(jìn)加油站,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突然沖進(jìn)他腦海里。他急忙下車,雨水打在樓頂,在空曠的加油站內(nèi)響起回音。加油機(jī)的顯示屏一片黑,無論如何不能放出油來。
他忽然感到緊張,一瞬間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所有事情又開始往自己無法控制不能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了。樓頂?shù)臑貘f叫喚了一聲,展開被打濕的羽翼向城市的方向飛去。
他被困住了。
他清楚地意識到。但他依然不肯放棄希望,他幻想著原路返回,在路上總會找到一輛油夠用的車的,一定會的。于是他再一次笨拙地掉頭,沿著原路返回。汽車逐漸變得無力,終于在接近城市道路的地方停下,再也沒有響應(yīng)。
他背上書包,打著那把老舊脆弱的白色雨傘繼續(xù)走。雨越下越大,風(fēng)也越來越急,雨傘被緊緊壓在他身上,他的雙腿已經(jīng)完全被打濕了,但想要回家還需要走很遠(yuǎn)。在走了一公里左右時雨傘終于被損壞:傘骨被摧折,一半的傘布脫離,黏附在另一半傘面上。最后它自動地收縮,再也無法撐開。于是他抱著書包在無人無車的馬路上一路小跑。
他不知道回到家花了多少時間,但他回家時已經(jīng)徹底失去力氣。一路上沒有再看到任何一輛完好的車,書包也浸了水。他后來把書包打開,里面的地圖已經(jīng)完全濕潤,幾乎不能翻頁,那本速寫本的紙也結(jié)成一塊,第一頁的畫只有鉛筆痕跡健在。他把那幅畫和地圖小心地展開,貼在地磚上,讓它們慢慢風(fēng)干。
大雨一直下了五天,直到7月2日他睡去,雨聲都未曾停止。水快喝完了,這座城市、這人類的造物,最后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也成了他無法突破的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