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大人，在趕路的過程中，他從不插話，這就使我和秋水之間有了充足的時間進行交流。
和同齡人的交流，總是讓人無比愉悅的。
“你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別的女孩子足不出戶，你好像沒有這個禁忌。”
“九爺說我就是個男孩子的命！”
“你喜歡做男孩子嗎？”
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能不喜歡，也有可能很喜歡。但有一點，我很肯定，我要是不做男孩子，可能活不下去?！?p> 想了想，又做了進一步的解釋：
“我媽媽每天垂淚，都是因為我不是男孩子。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媽媽就會好過很多吧？”
“你的觀點好絕對??！”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感覺自己很多想法都很絕對?！?p> 我說完這句話就陷入了沉默。
秋水也沒有再說話。
這個話題對于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沒有那么容易。
遠遠的，秋水的爸爸站在碼頭上，手搭涼棚朝這邊張望。
我說：“秋水，你爸爸挺在乎你的?！?p> 秋水又是眉毛一揚道：“我爸爸對誰都挺好，他對我媽媽也很好。他那一年托人做媒，拿出了全部的家當(dāng)，花了五千多個銅錢，才把我媽媽娶回家的?！?p> “五千多個銅錢?。俊?p> 在我看起來，五千個銅錢就是天文數(shù)字了。
“你驚訝什么？聽我爸爸說，男人娶老婆，都要花這么多的錢，等于買斷了女人的一切，這個錢都是太少了。因為我媽媽自從來到渡船上，就沒有離開過渡船?！?p> “主要也是你媽媽行動不方便。”
“倒也不是。你媽媽不是也不能出鎮(zhèn)子嗎？女人從古至今都是足不出戶的。像你這樣天天跟男孩子打交道的，真的很少見的。”
“我媽媽沒兒子，只有我這樣一個獨女，我要是不出來，我們家就得靠人把吃的送上來，那也不現(xiàn)實啊。”
秋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在揣摩我的心思，思忖了一會兒才說：
“女人足不出戶也很好的，像我媽媽，什么吃的喝的，都是我爸爸弄好了端給我媽媽。這么多年，我爸爸從沒有對我媽媽發(fā)過脾氣。”
我聽?wèi)T了秋水鎮(zhèn)上男人打女人的故事，聽到秋水爸爸媽媽的相處方式，不由得心生羨慕之情：
“你爸爸端飯給你媽媽吃，脾氣還這么溫和。別的人家里，都是媽媽做好了飯菜，端給爸爸吃，可是爸爸依然要打媽媽?！?p> 秋水詫異道：“太可怕了！秋水鎮(zhèn)上的男人怎么能這樣！聽你這么一說，我倒是覺得，我爸爸媽媽之所以感情這么好，主要還是因為我們都生活在渡船上。如果生活在秋水鎮(zhèn)上，難免就會沾染上打女人的壞習(xí)慣。”
說著話，就已經(jīng)到了渡船的跟前了。
上了渡船，我便教秋水怎么握筆，怎么寫字，橫撇豎捺勾，每一筆每一畫的教。
秋水學(xué)得很認(rèn)真，一開始手腕很僵硬，學(xué)了十來分鐘后，手腕開始變得靈活。
在學(xué)了筆畫后，我就開始教他寫他的名字“秋水”兩個字。
他寫字的時候格外認(rèn)真，大冷的天，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當(dāng)時也是一心一意地教秋水寫字，忘掉了周圍的環(huán)境，忘掉了三叔公，忘掉了秋水爸爸和秋水媽媽，忘掉了湖面上寒冷的北風(fēng)。
一筆一劃教了很久，終于教秋水寫出了自己滿意的名字。
秋水拿著紙，仔細端詳了很久，一邊端詳一邊說：“這是我的名字啊，我自己寫的名字啊?！?p> 然后很興奮地拿著這張紙，交給自己的媽媽看，交給自己的爸爸看，又交給三叔公看。
我看著秋水這么開心，心里面像灌了蜜一樣的甜。
像我這樣一個全鎮(zhèn)倒數(shù)第一名的八歲女孩子，都能教出這樣一個好學(xué)生，可不就說明，我比我的先生還要有本事嗎？
三叔公頷首笑道：“我就說秋水這孩子不錯，能文能武，又孝順，將來準(zhǔn)有出息?！?p> 秋水爸爸不斷地打著哈哈道：“他三叔公，秋水這孩子，多虧了大家伙兒照應(yīng)，他一個小孩子哪有恁大本事，就是平日里在渡船上聽個七七八八，知道點兒皮毛罷了?！?p> 大人之間的聊天就是很無聊，他們從沒有說正事的時候，都是打著哈哈，說著客套話。
我們小孩子就簡單很多。
我把秋水招呼到我身邊，對他說：“你學(xué)習(xí)很有天賦，比我有天賦。只要不半途而廢，就一定會有出息！”
聽上去，我像極了他的長輩。
秋水沖我扮了一個鬼臉：“你做先生做上癮了嗎？”
我正色道：“你跟我發(fā)過誓的，不許耍賴皮?！?p> 他一聽我語氣不對了，就乖乖地坐在我身邊，聽我訓(xùn)話。
“我現(xiàn)在把起步的知識都教給你了，先生有一句話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每天都在渡船上，表面上看生活很單調(diào)，但其實也很安靜，可以靜心讀書，又能接觸南來北往的很多人，比我更能接近真實的學(xué)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