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側(cè)方的角落里,一個人正以半蹲著的姿勢站起身,陰影下那人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纖瘦的身子能瞧出對方是名女子,以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幽深隱秘。
“嗡——”遠(yuǎn)處不知誰敲了靈山的鐘,響徹了整個山谷。
對上我視線的瞬間,我認(rèn)出了她。
是她!方才在眾人面前現(xiàn)身的女子。
她的腰間銀鏈熠熠發(fā)光,目光只瞥了我一眼,便移開了視線,彎腰沾了沾地上盆子里的水,仿佛絲毫不在意我發(fā)現(xiàn)了她。
可就是那一瞥,熟悉的眸光叫我心頭一機(jī)靈,沖上去拉住她,道:“你是誰?”
她冷冰冰地看著我,道:“放開我?!?p> 我搖頭:“我不放?!?p> 夜風(fēng)吹得我打了個寒顫,腦子竟然一下子清醒過來。
“郭馨兒,我知道是你?!蔽颐偷卣f道。
對方愣住,顯然沒料到我會來這么一出。而我,其實(shí)根本毫無證據(jù),只是一瞬間的猜想,大膽賭一把罷了。
這天下會武功的女人何其多,會易容的也未必只有一兩個,可不知為何,我偏偏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篤定的直覺。
我屏住了呼吸盯緊她。
片刻后,她竟嘆息一聲,道:“你又看出來了。”
她這句話說完,竟然開始不緊不慢地用水浸濕了臉,一點(diǎn)點(diǎn)祛除臉上的疤痕。
這該死的“王母娘娘”,竟然真的是郭馨兒假扮的,她究竟假扮了多少人?怎的跟那花瑤一樣,四處易容,招搖撞騙!
這諾大的中原武林,又有多少事情是藏了玄機(jī),似真似假?
我緊緊盯著她,忍不住問道:“你之前不是在洛陽么?”
郭馨兒道:“事情辦完了,我自然便來靈山了?!?p> 我沒好氣道:“你整日易容成這個,易容成那個,跟那個殺手花瑤有什么區(qū)別,她雖手段比你歹毒,你也沒好到哪兒去。我看,你不如跟她結(jié)拜姐妹得了!”
“哈哈?!惫皟亨托Τ雎?,甚至捂住肚子笑得停不下來,連手上正在進(jìn)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我一臉莫名,道:“你笑什么?我說的話很好笑么?”這種感覺真是叫人不爽。
她搖著頭,一手捂住臉,一手撐著腰道:“小姐可知道,郭馨兒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我一愣,搖搖頭。
她止住笑,淡淡道:“叫元瑤?!?p> “元瑤?”我重復(fù)了一句,“元瑤……花瑤……”我臉色漸漸不太好看,隱約察覺到一些不得了的事實(shí),“你們當(dāng)真有什么關(guān)系不成?”可既然不同姓,也不該是親姐妹呀!
她含笑不語,以一種極為神秘的眼神看著我。
“你究竟想說什么?”我不耐煩了。
郭馨兒忽然就笑了,“我與她乃是同門師姐妹,都是百面神姬柳三娘的弟子?!?p> 她一邊繞過我看向了走廊深處,一邊似是陷入了回憶般緩緩說道,“當(dāng)初跟在師父身邊時,她天分驚人,又大膽肯學(xué),試藥煉毒,沒什么是她不敢的,我可沒少受她的折磨,現(xiàn)如今有緣再見,我如何能不與這個小師妹過過招呢?!?p> 她說話時的語氣隨意且?guī)е鴥煞滞嫘?,讓人猜測不出其中的真假,以及她對這位“師妹”的態(tài)度。
如果說她和花瑤是同門師姐妹,哥哥和白莫寅也早已經(jīng)是舊識。那我呢?一直被蒙在鼓里緊張兮兮的我,又算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我從未想到過這個世界竟然會這么的小,小到近乎荒謬。
“同門師姐妹?”我喃喃著看向她,生硬地回復(fù)道:“難怪……難怪你們的手法那般相似,原來竟還有這種因緣?!?p> 我像是被人在腦門兒敲了棒槌似的,腦子里嗡嗡想著回不過神來。
許久,都獨(dú)自沉浸在這個驚訝之中。
郭馨兒不再理會我,開始自顧自到蹲到水盆邊,繼續(xù)卸下面容上的修飾。漸漸地,她的臉逐漸顯現(xiàn)出原貌,越發(fā)呈現(xiàn)出我熟悉的模樣。
“東勝神教的事情,你又怎會摻和進(jìn)來,這究竟是誰的意思?”我到底還是想起了正經(jīng)事,跑到她身后追問。
顯然,這其中有詐,是個陰謀。
而我,以及今日上門的武林眾人,都被算計在這個陰謀之中。
郭馨兒不以為意地摸著臉道:“這是閣主的意思,原本我等的任務(wù)除了做個探子,還要盡可能挑撥中原武林各大派對立?!?p> 她起身看向我,莞爾一笑:“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林莊主是誰殺的?”
郭馨兒輕笑一聲:“你說呢?”
自義父死后,我憤恨悲傷了許久,且一直堅信,只要找到真兇,定會把他抓出來以命償命。即便是林修韌,我亦不會輕饒他。
可若是真兇的身份完全超越了我的認(rèn)知呢?屆時又該如何應(yīng)對它?
我顫抖著看向郭馨兒,看見她無所謂地張了張嘴,吐出一個個字句。
我在心里無聲地吶喊:不要說出來,不要——
然后,郭馨兒清冷的聲音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自然,是我們的人干的了?!?p> 噗通!噗通!
那一瞬間,我像墜入冰窟,渾身冷得無法動彈,我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如何應(yīng)對。
夜間的寂靜,讓腳步聲、說話聲顯得無比突兀,忽然,郭馨兒突小聲說了句“有人來了”。未與我多做交涉,便如輕燕般躍上屋頂,匆匆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望著她離去的寂靜夜空,空蕩蕩唯留下幾片落葉在空中旋轉(zhuǎn),仿佛從未有人出現(xiàn)過,心中卻一片空茫。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茉兒!你……可是茉兒?”身后,一個顫抖的聲音呼喚我。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瞪大了眼睛。
“義母……”
黑暗中,一身華衣的義母面容憔悴,她的鬢角已露出一絲斑白,目光卻露出熠熠光輝。
同樣盛裝打扮的玉綾攙扶著義母,見到我亦是喜不自勝,喜笑顏開。
“茉兒。”義母幾步上前,將我摟在懷里,一下子哭了起來,“我的好茉兒,真的是你!”
我哽咽著,喉嚨酸澀,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天意弄人,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叫我和義母相見!它究竟要我做什么?
“義母沒有看錯,老天有眼,把你給送回來了?!绷x母全然不知我此刻的動搖和掙扎,竟然輕輕拍打著我的后背,句句訴說著掛念,“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老天爺不會把你帶走的?!?p> 我僵硬地聽著義母的聲聲傾訴,身子卻無論如何沒法動彈。
竟然是哥哥……
殺害義父的背后真兇,竟然是哥哥……
我究竟該如何自處?
“義母,對不起。”淚眼猛然從眼眶里涌出來,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哭聲響徹蒼穹,釋放出內(nèi)心的無盡悲涼。
意外中的意外,我到底還是“死而復(fù)生”了,曾經(jīng)在林家得到過的一切,似乎也一夜之間回來了。
我陪著義母回了房,斟酌著詞句交代了被害的過程,只說是被人誤會,當(dāng)成了什么武當(dāng)叛徒之后,如今既已回來,便不必再計較云云。
義母一開始還憤憤不平,不知想到什么,又沒了精力,靠在塌上昏昏欲睡。
玉綾高高興興安排人送來不少食物,全是我過去愛吃的,我嘗了幾口,道:“義母這么憔悴,可是因為大哥的事情?”
原本已經(jīng)閉了眼的義母忽然打斷我:“休要再提他,也休要再叫他大哥了?!?p> 我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規(guī)勸。
玉綾看了看眼色,道:“小姐有所不知,大少爺自小就沉默寡言,撿他回來許久,都不曾主動叫過一次夫人,像個冷血動物似的。后面夫人有了二少爺,卻有一日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少爺偷偷拿著刀,從背后砍向了熟睡中的二少爺?!?p> 原來是這樣,義母原本就有心結(jié),再加上林修韌沉默寡言的性子,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如何不叫義母心存防備呢?
“可那只是一場夢啊?!蔽曳畔峦肟曜叩剿?,輕輕握住了義母的手,柔聲道:“大哥在林家這些年,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者,他若是當(dāng)真心存歹意,也不至于忍到今日仍舊在林家任勞任怨吧?我看二哥與他感情極好,二哥不是傻瓜,他明白誰對他好的?!?p> 義母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我不愿再刺激她,目光看向了玉綾:“他如今在哪里?”
玉綾收拾著碗筷,看看義母,又看看我,小聲說道:“在大殿里跪著呢,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p> “我去看看他?!蔽艺酒鹕恚x母喊了一聲“茉兒”,我回頭道:“我去與他聊聊,請義母放心,茉兒不會胡來的?!?p> 只不過需要跟他聊一聊,畢竟……他曾經(jīng)被我、甚至林家所有人懷疑,被誤以為是殺害義父的真兇。
這份冤屈,不該他蒙受!
義母認(rèn)真地看著我,半晌后,道:“明日,去給你姐姐道個喜吧。”
我一愣,閉上眼睛道:“我會的?!?p> 只怕,明日以前,她卻想殺了我的心都有了。
冤孽,終究是難以了斷。
偌大的廳堂里,紅色的綢帶掛滿了四周,喜字高高貼在了門窗上,高堂之上,除卻兩只高高的蠟燭仍在燃燒,兩座空蕩蕩的梨花椅見證著人去樓空。一個黑衣男子跪在堂中,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看上去孤獨(dú)又寂寞。
我緩步走到他身后,輕聲道:“人都走了,你縱是跪上三天三夜,又有何用呢?”
林修韌沒有回頭看我,用我最熟悉的冰冷語調(diào),淡淡說道:“我跪上三天三夜后,便要離開靈山了?!?p> 我忽的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