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程方愈冷笑,“你不相信?”
一線冷風(fēng)漏入,魯夫人正令人送來飯菜。來人是府上管家,并未敲門,大約也沒料到推門所見正是這般尷尬光景,一時怔了一怔,方道:“夫人吩咐準(zhǔn)備了飯菜,兩位貴客務(wù)請節(jié)哀,便是親友遭遇了禍?zhǔn)?,終也不能不多加進(jìn)食,越發(fā)保重自己。”
沈鳳鳴抄過程方愈手中匕首,隨意一晃便已收入袖中,上前接過飯菜,仿若無事:“替我謝過魯夫人?!?p> 管家應(yīng)聲即去,沈鳳鳴便將飯菜在桌上擺開。
“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彼鋈坏馈?p> 程方愈看見他放落碗碟的手忽然停了,垂著頭,就像想起了什么往事般,一動都不動,可這停止也便只有一瞬,他隨即繼續(xù)擺弄起碗筷,好像——他真的于此毫不在意。
他沒有辦法再說話。他記得——徹骨死時除了自己和顧世忠,沒有旁人看見??扇绻蝤P鳴能知道是自己下令燒了那個“魔女”的尸體,他又如何不能知道徹骨之死的真相呢?
“于你而言,”他走到桌邊,低頭拾起一雙筷箸,抬目看沈鳳鳴,“何者更痛?”
“程方愈!”沈鳳鳴忽抬起頭來,“你不必多挑釁我,也不必再試探我。我說過今日不會殺你。我說過只要君超能得活命,縱仇深似海于我亦有如浮云——但你最好證明你值這份茍活的價(jià),否則舊恨新仇,十八年的利息,只怕你程方愈一條命,不夠還!”
程方愈輕笑了笑,“好,沈鳳鳴,我第一次覺得——你這樣的人,該值來一杯?!彼肫鹗裁?,回頭尋到適才與夏琛處理傷口之時用剩下的半瓶冷酒,抄過來傾至碗中:“不管我程方愈將來是不是死在你手里,至少君超沒有信錯人?!?p> 沈鳳鳴卻只是冷冷瞥著他碗中酒:“我不會與你喝酒。你不配?!?p> 程方愈似乎也早知他會拒絕。他卻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將酒喝了。沈鳳鳴站在桌邊沒有動,目中空茫,仿佛——明知不該陷入什么,卻終究還是陷入進(jìn)去。那些他從沒有對任何人說的回憶——那些他終究留給了自己一個人的秘密——那些比至親灰飛煙滅更令他難懂的過往——今日到底,還是翻涌如沸。
他知道徹骨是怎么死的。他在多年以后反反復(fù)復(fù)夢見那個濃煙滾滾的下午,自己拖著徹骨僵去的尸身想要遠(yuǎn)離火場。幼時的他雖然什么都不懂,可他記得徹骨的遍體鱗傷——那不是擒拿手能造就的傷口。那甚至不是任何刀劍能造就的傷口。他在長大之后的某一天終于無法再以任何謊言掩蓋住那個真相——他死于魔音,死于那些因魔音而爆裂崩決的創(chuàng)口,那些痛苦而殘忍的血涌。
可能是為了應(yīng)對人多,徹骨取下了塞耳棉布,以保持他的警醒?;蚴撬⒉辉∠拢皇悄б籼^霸道,即便塞耳阻聽,也不可能完全隔絕。沈鳳鳴相信他初時當(dāng)然不知魔音對身負(fù)外傷之人傷害有多大,可在那道門外力戰(zhàn)那么久,傷口一處處裂潰,他不會遲鈍到對此一無所覺。自己曾對夏琰和秋葵說,母親始終在用魔音助徹骨克敵??墒聦?shí)是——她在傷害他。
母親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他不知道。在遇到秋葵之前,泠音之學(xué)是他甚少觸碰的部分。他怕自己若觸碰了,就會有一天,代得入母親那日的情境。他怕自己知道——他的母親其實(shí)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是云夢的“魔女”,即便在那個冷院里住了八年,她終究還是“魔女”,浸淫駕馭魔音那么那么久,她怎么可能感覺不到,奏出去的魔音已造成了什么樣的傷害?也許她還是恨徹骨——恨黑竹的每一個人。她雖然口口聲聲說不必尋仇,她或許也真的想過放棄,可當(dāng)她知曉身處的殘音鎮(zhèn)竟是黑竹的駐地,當(dāng)她終于能等到這一天,黑竹陷入那樣的絕境,在死去的沈雍和活著的徹骨之間,她選擇了前者。
沈鳳鳴以為,這就是他對母親最壞最壞的猜測了。他花了很多時間消化這樣的可能。如果她是為了父親報(bào)仇,他接受她的選擇??赡翘臁锟麑⒛羌堥W著熒亮的幻書置于他面前,他看見上面那段不完整的曲譜,他陷于那般震驚之中無法回過神來,不是因?yàn)樗聪置饔星閰s不曾早些傾訴,而是他無法相信——她是在分明有情的時候,依然選擇了最無情的路。人心還是太難懂,難懂到,愛與恨的界限可以那么模糊。琴弦崩壞,魔音反噬——她早就知道有這樣的結(jié)果,她早就想好了這樣的結(jié)果。
程方愈問他,何者更痛。他沒有回答。他答不出。
“不吃一點(diǎn)?”程方愈看得出他神思不屬,將手里筷子遞向他。
沈鳳鳴恍惚間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沒有許多適才的憤怒或怨恨,只是有點(diǎn)悲涼。
程方愈沒有強(qiáng)求。當(dāng)年的他與顧世忠,親眼目睹了徹骨是如何傷重慘死。魔音不分?jǐn)澄业木薮罅α坑谀莻€年輕的自己而言,確實(shí)太過駭人。他不知道徹骨與屋中那個女子是什么關(guān)系,但他至少看得出來,以徹骨的身手,如果不是為了保護(hù)屋中之人不肯離去,即便不敵也絕不至于無法脫身。他沒有想明白,他為何要以性命去保護(hù)一個并不曾顧忌到他性命的人,尤其——他難道不該只是個出賣舊友的叛徒?
人人都知道,捉拿慕容,消滅余黨,是他和顧世忠立的大功,而那些細(xì)節(jié),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天長月久,他漸已淡忘了當(dāng)日種種,顧世忠死后,更少了人能與他共情那樣的記憶。他不再如年輕時般失眠于魔音的夢魘,他有更多得多的繁瑣之事要思考與煩惱?!皬毓恰币埠茫莻€“魔女”也好,都不是他什么人,一把火燒了干凈,為什么要將他們留在記憶中?
他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沈鳳鳴與他有同樣的記憶。數(shù)月前聽說魔音橫掃洞庭一戰(zhàn)的時候,他也曾懷疑,當(dāng)年的魔女和今日的魔教,是不是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欺騙自己沒有??蛇m才——沈鳳鳴持著短匕突然閃到自己身后,那動作偏像極了十八年前的某個晚上,差一點(diǎn)拿走自己性命的刺殺。魔女和徹骨的影子,在同一個人身上重合了。
他并不因此覺得自己就合該死于沈鳳鳴之手,因?yàn)樗挥X得自己有什么錯。只是他在意識到原來沈鳳鳴也擁有那天全部記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不出,那段自己尚且視同噩夢的過往,于沈鳳鳴而言,又該是什么樣的黑夜?他深知若換作是自己,在沈鳳鳴這般年紀(jì)決計(jì)無法走得出這般黑夜,否則他不會深溺于顧笑塵之死無法前行,帶了所有的恨意,終于造就了殘音鎮(zhèn)之殤。倘若今日易位而處,他想自己斷不能如沈鳳鳴這般,為了任何理由,將匕首摜下,容自己的仇人再活十年。
沈鳳鳴到底是坐下來,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寒天的飯菜只需要片刻的延擱就足以涼透,熱氣很快散盡,留在桌上的,只有消失了生力的僵冷。他忽然很想念那個曾在他透骨寒冷時,抱住過他的秋葵,雖然此時此地,這回憶那么遙遠(yuǎn),那么不真實(shí)。
那些付上全部身心才換來的溫暖,真的會永遠(yuǎn)屬于自己嗎?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湘夫人也會像他的母親那樣,作出一些他無法看懂的選擇。可他——還是無法不在這樣的寒冷里想她,想要在淡平的歲日里陪她歡喜,想在未知的危險(xiǎn)里為她擋住兇厄——無法止歇。
大概那一年的徹骨,就是這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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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街,落過了一點(diǎn)小雨,格外冷。
秋葵已不知自己是第幾次向街的極尾眺望。直到暮色將臨,她才在漸起的夜霧中,等來了那乘馬車。
“邵大人,怎么樣?”她顧不得什么姿態(tài)地迎上去。
邵宣也下了馬,一面扶出車?yán)锏纳鄯蛉?,一面道:“秋姑娘放心,我都安排好了?!?p> 秋葵輕“哦”了一聲,可這似乎并不是她要的答案。她只能再追問了一句:“君黎呢?他醒了嗎?”
邵宣也向他搖搖頭,已從馬車下來的邵夫人接了話:“姑娘不用太擔(dān)心,君黎大人沒有性命之憂,主是太疲累了?!?p> 秋葵咬了咬唇,“我……我還是想回去。他這般重傷,一個人在那,我實(shí)是放心不下?!?p> “秋姑娘若決意要去——可以,我送姑娘過去?!鄙坌驳??!肮媚锷宪??!?p> “有勞你了?!鼻锟f著轉(zhuǎn)向邵夫人,“那依依……先有累夫人照顧。”
邵夫人點(diǎn)頭:“萬事小心?!?p> 秋葵上了馬車,那車搖搖震震,向著禁城而去。她強(qiáng)捺住心里的焦灼,靠在車壁,可雙手還是下意識抱住自己,不知——該要如何面對這場斷然而至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