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命所系,鋒刃端(1)
同行數(shù)日,終于離開大理來到宋國的廣南西路。這天夜里,林鳳二人行至一片沙地,躺在細膩的沙土上,鳳簫吟很快便入睡了,林勝南卻沒有,往事一直在腦海中不停地沖擊著澎湃著——
那時他才五六歲大,正在練劍之際忽然有一群童子嬉鬧著跑過來打攪,最前面那個是地頭蛇馮鐵戶的兒子馮有南,十多歲年紀(jì),領(lǐng)著身后拖著鼻涕的小毛孩不懷好意。馮有南隨手抓起一大把石子便往林勝南身上砸,那群小子自然跟著也都來砸他,邊砸邊罵:“奸細后人!奸細后人!”
林勝南有些驚慌,藏起劍來:“你們要干什么?!”馮有南輕蔑一笑:“叛徒、奸細的后人,長大了當(dāng)然還是叛徒奸細了,咱們這里容不得你!趕快同你娘收拾了包袱滾出泰安!”
林勝南被激怒:“你說什么?!”馮有南譏笑:“怎么著?想打一架?你敢么!我爹是馮鐵戶,你呢?你爹是人人唾棄的奸細叛徒,出賣義軍罪有應(yīng)得!”林勝南一怒之下沖上前去將他推在地上,一邊揍他一邊喊:“不準(zhǔn)罵我爹!我爹是好人!”兩人扭作一團,那幫童子名為勸架實則圍攻,片刻林勝南遍體鱗傷鼻青臉腫。
腦海中又閃過一個畫面,自己很小的時候,根本不懂也沒有能力保護娘親,那天馮鐵戶到他家里去,不知何故一直毆打他娘親,最后將她一把推在墻角,鮮血從她額頭一直流淌下來,直到多年后的今夜在記憶里依舊很刺眼。
一邊回想,一邊心里是止不住的悲切和荒涼。林勝南枕著大地,聽見似乎身下正在流淌的沙聲,手不自覺地觸碰到腰間的飲恨刀,思及與之相關(guān)的江山刀劍緣,不可能想不到藍玉澤。嘆闖蕩江湖數(shù)載,美好幸福的日子竟稍縱即逝,忍不住心有些隱隱作痛。鳳簫吟半睡半醒,覺察出了不對勁,轉(zhuǎn)身問他:“怎么啦?”林勝南忙掩飾說:“沒什么,正在回憶往事?!?p> 鳳簫吟一愣:“往事?”林勝南點點頭:“在想我的父親?!?p> 鳳簫吟哦了一聲:“你是說張安國?”林勝南微驚:“你也聽說過?”
“顯然知道,他是我?guī)煾钙缴钔春薜娜酥弧2贿^這些天來和你同行,我發(fā)現(xiàn)你不會步他后塵。對了,張安國早已在三十多年前死去,算年紀(jì),你應(yīng)該不是他的兒子啊!”
林勝南點頭:“不錯,我是娘在十多年前撿的棄嬰,親生父母是誰,或許這輩子也不會知道?!?p> 鳳簫吟眼中閃著淚花:“我也是啊,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也還不知道呢?!?p> 說罷一陣死寂,兩人非但沒有開導(dǎo)對方反而令彼此更加難受,就這么度過一夜。
天微亮,鳳簫吟坐起身來,下意識地從地上捧起一把沙,輕輕將沙撒在褥子上,沙從她指縫間滑落,在白底清楚銘刻出五個蒼黃的字:江山刀劍緣。
“很耀眼,很漂亮?!兵P簫吟看著自己的杰作,不管林勝南有何反應(yīng),驀地從一邊提起,將褥子側(cè)過來,這五字一撮撮地往下流墜,只不過一剎那的事。林勝南親眼看著剛才那“江山刀劍緣”的毀滅,嘆了口氣:“我想起一句詩,‘折戟沉沙鐵未銷’?!?p> 鳳簫吟評道:“悲壯雖足,氣勢不夠,何不用那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林勝南一愣,覺自己太過悲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終于也到了廣南西路,楊宋賢吳越等人聽說林楚江奪回飲恨刀,自然高興地打道回府,剛好順路去云霧山參加比武、爭奪排名。兩個少年年少輕狂,回客棧把見聞?wù)f得喋喋不休,一個比一個興致高漲。易邁山在旁看著,只是微笑不言語,而沈依然則托腮看著其中一個,暗自陶醉。
這時沈望從外面回來,打斷了這種氣氛,面色凝重道:“前面鎮(zhèn)上似乎有災(zāi)疫。”易邁山提出繞開這個地方走,沈望搖搖頭:“只怕周邊很多大小村鎮(zhèn)都已傳播了開來,繞不開?!睏钏钨t拍拍胸脯:“怕什么,咱們練武之人身強體壯,怕那些瘟疫作甚?”沈依然只一味附和著,姿勢沒變,吳越撲哧一笑。
沈望咦了一聲:“新嶼,你笑什么?”吳越笑道:“我們這里有個人,以前做什么事都很有主見,現(xiàn)在只會盲從,跟著一個人轉(zhuǎn)悠了?!?p> 沈依然不知在說自己,象征性地應(yīng)了一聲,還呆呆地望著楊宋賢,碰巧楊宋賢無意回頭笑著看見她,四目相對,這時看見吳越、父親、易邁山都盯著自己,驚得啊了一聲,臉上一陣緋紅。
直到到了那小鎮(zhèn)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民不聊生、十室九空,街上人很少,偶爾一兩個都來去如風(fēng),楊宋賢嘆:“也不知這災(zāi)疫是什么引起的?壓根兒沒法子阻止,又根治不了,好端端一個年初,被攪成這樣。”吳越道:“正因為懵懂恐慌,災(zāi)疫才會被逃走的村民帶去別處,蔓延開來。所以說災(zāi)難發(fā)生在天,惡化在人。”身旁的生離死別,令他們不寒而栗。郊野一片狼藉,雜草搶去了田地的位置,農(nóng)具被雜亂無章地丟棄,空氣中彌漫著污濁。
再到鄰鎮(zhèn)上去,那里災(zāi)情輕些,卻并不令人展眉:一大群巫婆跳神祈福只為送走災(zāi)難;鞭炮響徹耳畔,并非迎新年而是用作驅(qū)趕瘟神;藥鋪內(nèi)外,未必有用的藥材全被高價壟斷控制病情……總而言之,人心惶惶到了什么都信的地步。
沈望這幾日偶染風(fēng)寒,吃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幾日后病情還更加嚴(yán)重,沈依然畢竟年小,慌得眼睛都哭腫。楊宋賢一觸沈望額頭滾燙,盡在那兒說胡話,一怒之下拉起沈依然就去那藥鋪查問究竟。吳越怕他倆沖動出事立刻追上去看,不知怎的,藥鋪前圍了一大圈人、不住拍手稱快著,他以為是楊沈二人惹事,趕緊擠過去,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銀袍小將,手執(zhí)長鞭狠狠抽著一個衣著光鮮的商人,那商人不住求饒,四周卻是罵聲和叫好聲。
沈依然哭著沖去一把揪起那商人的衣領(lǐng):“還我爹命來!”那銀袍小將道:“姑娘莫急,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他害了!霍通達!今天我不殺你為民所害,便不姓石!”
那霍通達連聲求饒,沈依然一個勁地抹淚:“哪能這么便宜了他?應(yīng)該一刀一刀剮了他!”
吳越心存疑惑:“石公子,這霍通達到底干了些什么?為何,病人們吃了藥也不見好轉(zhuǎn)?”銀袍小將哼了一聲:“這種無恥商人,只會趁著別人危難來發(fā)自己的財,霍通達,你自己說,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霍通達嘴硬不說,銀袍小將又給一鞭,霍通達哎喲一聲:“小的說小的說小的說!”他一邊哭一邊嘶叫:“小的想多發(fā)點財,所以在藥材里摻了些假的……”他話音未落已然激起眾怒,頓時人群沸騰著一擁而上打他,沈依然沖在最前面力大如牛連楊宋賢也拉她不住。吳越見那霍通達幾乎要被揍死,只輕輕嘆了口氣。
銀袍小將聽見他嘆氣,走近了問:“為什么嘆氣?”吳越抬起頭,見他玉面薄唇,像個文弱書生,但腰間佩著劍,適才他以鞭抽霍通達,也證明了他是江湖中人……不知為何,甫一見面,吳越頓生親近之意:“我是嘆息,這世上居然有如此敗類,為了私利昧著良心以次充好。”銀袍小將說:“他便是利用了這疫病的難以治療,斗膽如此賣藥,幸好我從醫(yī)幾年,察覺藥里的差異?!?p> 眾人聽得他曾從醫(yī),紛紛請他去看病,銀袍小將應(yīng)了要求,看了數(shù)戶人家,發(fā)現(xiàn)很多都并非疫病而只是風(fēng)寒,沈望有幸也在其中,得他相救終于有得好轉(zhuǎn),眾人求他姓名,小將只淡淡說:“在下姓石名磊。”吳越一愣,破涕為笑的沈依然脫口而出:“四個石頭!”
沈望立刻阻止她,石磊笑笑,并不介意:“在下師承天山派,將要去云霧山比武,相信各位應(yīng)該也是一樣吧?”
易邁山聽到天山,心念一動:“不知隱居天山的肖逝,這次去不去云霧山?”石磊搖頭:“在下不知,不過以他那孤僻的性格,怕是不會去的。”
眾人知易邁山和林楚江一個第二一個第三都去,肖逝作為第一卻不去,難免有些失望,石磊問:“還不知各位是?”
眾人說了,石磊喜道:“原來是易盟主,先父石堅曾與易盟主共事,易盟主可記得?”易邁山點頭:“原是石堅的后人?!眳窃铰犝f他竟也是泰安義軍的后人,有些激動,問他家里還有何人,石磊說:“在下有位兄長,也出自天山派,他先于我去了云霧山,家?guī)熀苤匾曔@次比武?!?p> 易邁山道:“既然大家都同路,世侄不如與我們同行,好有個照應(yīng)?!?p> “也好?!笔谡f話干脆利落,欣然同意,“闖蕩江湖,能有伴同行是求之不得?!?p> ?。牐?p> “闖蕩江湖,你知道江湖是什么嗎?”一路同行,一逢休息,就聽見鳳簫吟在耳邊喋喋不休,高談闊論,林勝南看她一臉老江湖的模樣,也不忍心不聽,只得應(yīng)聲:“江湖是什么?”
“江湖,就是會發(fā)生四件事情的地方——你最好的朋友會背叛你,你的同門兄弟會為了掌門位置同你反目成仇,你的親兄弟會強搶你的妻子,你最親愛的人會親手殺了你。”
林勝南杵在那里一臉懵:“哪里像你說得那么兇險?!?p> 鳳簫吟趕緊維護自己的理論:“這是我多年來積累的經(jīng)驗,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p> “好啦好啦,講了這么久,先喘口氣吧?!绷謩倌习褖厝咏o她喝,驀地身后一陣強風(fēng),同時鳳簫吟驚叫一聲。
林勝南幾乎是在那強風(fēng)急襲的同時便挺身而起、離開了方才位置直達鳳簫吟身畔,這一剎鳳簫吟剛剛接到水壺還未定神,那旋風(fēng)已經(jīng)連續(xù)襲擊了林勝南兩次,目標(biāo)很明確,正是他腰間的飲恨刀!
林勝南豈有不知,因此剛一遇襲就立刻護住了刀鞘。此刻,他要做的,只是保護住身上的武器,不能被旁人奪去!
一股很重的力量伴隨著金屬的錚鳴撞擊在刀鞘上,皮囊立刻就被對手的刀斬破,只是,當(dāng)林勝南毫不猶豫地將落墜的雙刀提在手里時,就注定了雙刀很難被旁人奪走。
林鳳二人乍一看見對手的長相不免一驚,仍舊是那個一直追著他們的金人,仍舊清楚地知道林勝南內(nèi)力不夠的硬傷,他終于,還是追了上來……
不容喘息,短兵相接。這極具挑戰(zhàn)性的對手不僅內(nèi)力雄厚,刀法也是不在話下——鳳簫吟在旁看了三招左右大概就看出端倪,那人刀法相當(dāng)之快,饒是林勝南刀法流暢也不敵他,而且在他內(nèi)力籠罩之下,林勝南只要一不留神就會像上次那般受內(nèi)傷。
就在砍、刺、揮、劈的反反復(fù)復(fù)中,鳳簫吟意識到了對方的殺氣——這個年近五旬的高手目光犀利,戰(zhàn)意激烈,刀刀兇殘,招招狠辣,告訴她他不僅咬定了飲恨刀,更要除林勝南而后快!
而林勝南秉承著東方琴所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避開內(nèi)力的交鋒,“一味防守即可”“盡力發(fā)揮氣勢”,沒過多久就拆了近五十刀。林勝南開始適應(yīng)對手的戰(zhàn)術(shù)和招式,漸漸鳳簫吟覺得對方也不是那么可怕,畢竟他在五十招之后,依舊拿林勝南沒有辦法,雙刀仍然在林勝南手上。
可是鳳簫吟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說服自己:現(xiàn)在是林勝南在握飲恨刀???
鳳簫吟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飲恨刀第一次離開林楚江和林阡,在另一個人手里,擁有近乎一致的感覺,還擁有漸漸上升的趨勢!她緊張地望著左右兩把武器在逆境中殺開了一條生路,愈戰(zhàn)愈勇,猶如獨火在汪洋中穿行,卻開始帶動局面的白熱化,一直不滅,逐漸蔓延……
站在緊湊刀風(fēng)之外,她只顧旁觀,一時忘記幫忙,緩過神時,突然看見樹林的那頭,又有一騎策馬而來,那匹馬行得特別緩慢,馬上載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一襲紅衣,近乎妖媚,鳳簫吟先是一愣,知道她是這老者的同黨,立即上前拔劍攔在道中央:“許久不見了,南弦姑娘!我早就該猜到是撈月教!除了你們,還有誰經(jīng)常偷襲暗殺?!這老頭子是你什么人?你們?yōu)楹我獖Z飲恨刀?!”
南弦冷笑一聲:“憑何要告訴你!”說罷就是一劍刺來,鳳簫吟當(dāng)即一劍“一帆風(fēng)順”飛速迎上,大有乘風(fēng)破浪之勢,劍如白芒般直襲南弦,南弦即刻閃躲,并由側(cè)路反擊,鳳簫吟那邊剛剛收回劍去,突然兩只手里像什么也沒有一樣,南弦一愣,剛一晃眼,劍又回到鳳簫吟手中,揮舞嚴(yán)實、潑水不入,瞬間處處是劍,原來是“兩袖清風(fēng)”和“三頭六臂”連貫,第四招瞬即轉(zhuǎn)守為攻,在前三招基礎(chǔ)上加快了不少,正是“四通八達”。
這類的以數(shù)字開頭的成語絕對不是江湖上名家門派的,而是一路上鳳簫吟用來吹噓自己的自創(chuàng)武功,逢高手必用,林勝南從前見識過幾次,不知到底能否擋住南弦的攻勢。
南弦不容小覷,而林勝南的對手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刀法迅猛而滄桑,內(nèi)力更深不見底。最令林勝南擔(dān)憂的是,這老者一直都不甘罷休,從頭到尾都不放棄地在搶奪飲恨刀……
不過這老者與林勝南武斗的過程里,明顯有太多的驚詫與不解:“你究竟何人?為什么會飲恨刀?”他問得很不淡靜,林勝南回答:“不管我是何人,雙刀都不能給你!”說不能給,就不可能讓步。
老者哼了一聲,沒有薛無情那般的好性情,面目中盡是冷厲:“你以為你能保得住它?!”
那邊鳳簫吟使完了“九死一生”和“十全十美”之后,好似江郎才盡一般重新回頭去用“一帆風(fēng)順”、“兩袖清風(fēng)”,招數(shù)就只在這十招之內(nèi)不斷流轉(zhuǎn)循環(huán)。當(dāng)然,也只有當(dāng)局者南弦才清楚地知道,只不過是表面招式一樣,其實內(nèi)涵和速度與先前已完全不同——
鳳簫吟的劍法特別靈幻,令人怎么也捉摸不透,而且幻到一定的程度,已經(jīng)教她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