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里認得它,那似乎是來自她心間快要被遺忘的聲音,一個同三年前已經稍有不同的聲音。瑰里驚喜地轉頭,見到馬上那個少女的臉龐微微一怔,看到那個熟悉的笑容隨即笑道:“沃只!”
沃只跳下馬來,看到瑰里如今的容貌姿態(tài)也先是頗為驚訝,緊接著拉住她的雙手道:“你怎長得這樣快啊,我都快不認得了?!?p> 而瑰里眼前看到的眼神一個矯健又娉婷的少女,擁有著最傲人的身姿和最姣好的容貌,完全不再是當年那個稚嫩頑皮的小公主了。二人相視著也沒有說話,似是不知從何談起,她們當年雖是傾蓋如故,如今卻也不免有些陌生了。
忽然沃只拉住瑰里的手向遠處驪王與蕭鏗對坐的位置走去,道:“走,我們去聽聽我父王在和你伯父談些什么,順便再和他們聊聊。”
瑰里一驚,忙將她往回拉,勸道:“大人談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參與了,他們聊什么我們也不懂,還有那么多人看著呢?!彼^對不可以讓蕭鏗和驪王發(fā)現自己正在這里,若是還同他們說了話,衛(wèi)氏指不定會如何數落她呢。
沃只不以為意:“這有什么啊,那群奴仆能聽懂什么。”說罷復拉著瑰里向前走去,瑰里百般勸說無果,卻怎也不能將衛(wèi)氏搬出來,只得可憐巴巴地道:“這如何行啊……”
沃只聽后撇撇嘴,道:“我記得上回就和你說過,這是草原,又不是城中,哪里有那么多規(guī)矩啊。再者說,我父王很和善的,你在他面前絕對會很輕松的?!?p> 她說罷,拉起瑰里的手就向前跑去。瑰里只覺自己被一個強大的力量所牽動向前,無法掙脫。沃只性格豪爽,手勁更是比她大上許多,此刻竟教她抽離不開,便只得隨著她向前跑去,心中卻早已不敢想象今日衛(wèi)氏會如何懲處她。
驪王與蕭鏗相談甚歡,視線里只見自己的小女兒從遠處跑來,手中還拉著另一個身著琰國服飾的女孩,心中先是些許疑惑,轉瞬間對蕭鏗笑道:“那個女孩似乎和沃只很好呢。”說罷便指了指遠處跑來的二人。
蕭鏗順著他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見是瑰里,隨即笑答道:“那是我大琰宗室的女孩,名瑰里?!币蚬謇锏纳矸輰τ谒行┟舾?,而列國之間皆知先王僅有他與蕭鏘二子,便沒有說出她是蕭鏘的女兒,以免禍從口出。
只見二人已經來到他們面前,沃只給二人行完禮,便欣喜地向驪王介紹道:“這是我很好的朋友,名叫蕭瑰里?!?p> 這是瑰里第一次見到驪王。只見這驪王是個虬髯漢,眉宇寬闊,耳有金環(huán),身形儼然穩(wěn)重,竟令她有些生畏。這邊沃只已經將她介紹出去,便立即屈膝行禮:“臣女蕭瑰里。”
在沃只介紹之時,驪王就已經開始打量這個“宗室女孩”。只見她長著一對彎彎的柳葉眉,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微合,不似臻首娥眉般小巧,卻有一副不可進犯的驕傲氣質,令他感到有些新奇。
瑰里已經行禮,驪王微笑著讓她起身,親切地問道:“我曾聽沃只說,她在琰國的一個朋友騎術很好,騎起來像疾風一般,比男子都厲害,這應當就是你了。”
若是換了別人說起此話,瑰里必是要炫耀一番??扇缃裨谧约好媲暗氖求P王,她便只得低目回答:“臣女只是會騎,算不得很好?!?p> 沃只心思簡單,見她這樣謙虛方要辯解,就見驪王呵呵笑了起來,對著蕭鏗夸贊幾句,就對二女說:“好啊,那你們玩去吧,我同琰王還有一些事情要談?!?p> 沃只聞言,忙蹦蹦跳跳地拉著瑰里走了。
待她們走到瑰里方才站著的小山坡,沃只問道:“你怕我父王???”
瑰里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或許是有些緊張。”
沃只環(huán)抱起雙臂,打量似的看著瑰里:“不對啊,你今年怎生這樣拘謹。”她忽然插科打諢地道:“哦,你是不是有喜歡的郎君了?”
瑰里心知她僅是說笑,但被說中還是不免有些心虛,便瞪了瞪沃只,直到沃只上來主動示好神色才有所緩和。兩人也沒有繼續(xù)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只是隨便聊聊此次秋獵的事項,便分別了。
待沃只準備好奶茶走進驪王的王帳,驪王忽然把她叫住,揮揮手令她走近,沉聲問道:“你可知,那蕭瑰里出自琰國宗室的哪一支?”
沃只覺得莫名其妙,回答道:“她曾經說過,自己是琰王的侄女。”見父王眉頭不展,似在思考什么極為重要的事情,也不禁放低聲音試探地問道:“怎么了?”
驪王沒有回答,許久才吩咐道:“從今天開始到秋獵結束的這段日子,你要刻意與她親近,更加取得她的信任。另外,多同琰國的公主交好,你獲取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定要第一時間向我稟報,我也會令女官將這一切事宜安排妥當。”
沃只下意識地問:“為什么?”在她心里,她和瑰里從來都是最純粹的朋友,從來沒有利益或是名譽的紛爭,更不愿去以這樣的方式利用她。
驪王怒道:“有什么為什么的,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那蕭瑰里一步步利用你,最后聯(lián)合整個琰國把我們吞沒嗎?”
沃只不敢置信地聽著這些話,捂起耳朵尖聲道:“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驪王擰擰眉心,見小女兒這樣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也是無奈,許久長嘆道:“琰王心計頗深,他欲與我等為敵,必要先從我身邊的人下手。而你,正是琰國人的利用對象之一,誘騙你的,也只能是另一個女孩……”
沃只聽得脊背發(fā)涼,只感覺心跳得厲害。她顫聲道:“我如今,該如何做?”
驪王閉目道:“從今往后,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要慎之又慎;其次,多與琰國的那些宗室貴族們打交道,獲取到的信息定要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沃只聽著驪王的這些話,一種莫名的情感悄然升上胸腔,那或許是忿然,是由不解轉化的不甘。沃只直視著驪王,道“是”,便鞠身退出。
沃只離去后,驪王的心或許有些許不安,卻頃刻轉為一種計獲事足的滿足。無論蕭瑰里是否有心利用沃只,他都是這樣令沃只認為的。他只得利用沃只對世事的不解和對自己的信任,去讓她在關鍵時刻能夠做出更為“正確”的選擇,也為了自己能夠更好破解琰王設下的種種陷阱。
傍晚開設酒席,蕭鏗與驪王坐在上首,兩國重臣坐于兩側,中有篝火。宴席正式開始后,先由蕭拾蘭與那沃只各舞一曲,再由本國宗女向對方席上之客獻酒,以示友好與尊敬。
琰國的人選由衛(wèi)王后欽定。如今她身邊有來自各大族派來的少女作為侍女,其中令她最為滿意的來自莊氏,名燕然,是族長莊羿的女兒,與拾蘭年齡相仿。莊氏動作穩(wěn)重而一絲不茍,又會奉承,不似其他侍女那樣總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好話,莊氏令衛(wèi)王后感到十分稱心,為此她還多次賞賜莊羿,莊燕然也很快在莊氏一族、乃至大京出了名。
驪國的奉酒者則是一位來自驪國后族鄂氏的少女,名烏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窈窕,容貌姣好,奉酒的動作也純熟連貫,一出場便吸引了眾多琰國望族少女的目光。她始終保持著溫暖又不失尊敬的微笑,端著銀色的酒壺,倒出的酒水與杯壁碰撞,泛著火光與清澈,聲音仿佛來自最清脆的鈴鐺。
衛(wèi)驊近日心情不大好,前幾天小衛(wèi)秩生病,他和蕭葛蘭的心也都十分沉重。他身為肅侯不得不赴這一場秋獵,如今蕭葛蘭留京照顧孩子,他遠在湜上,相隔甚遠他的心也隨之牽掛。
當這樣一個洋溢著熱情的少女來到衛(wèi)驊面前時,那種生機的氣息一下子撥開了多日里他心間的陰霾,填補了空缺,而這種久違的活潑又使他瞬間追溯到了許多遙遠的記憶……
衛(wèi)驊舉起酒杯,聽著這純凈的聲音流淌。待酒爵已滿,他復用雙手端起,對著鄂烏理輕輕一笑。而鄂烏理見肅侯如此年輕俊俏,像是找到知音一般回以粲然之笑,露出一排潔白明亮的牙齒,竟看得衛(wèi)驊微微一怔。
衛(wèi)驊斂下眼眸來,盯著眼前的燭光輕輕晃動手中飲了半爵的酒水。坐在他身旁的輔國令衛(wèi)原見他一副游離的樣子,低聲湊趣道:“你覺得這個姑娘好看???”
聽到父親如此打趣,衛(wèi)驊猛地拉回心神,悄聲笑道:“哪里哪里,兒只是覺得這姑娘有著一股獨特的西北氣息罷了,是我們大琰兒女所不及的。若論哪家的姑娘美,那何人都不若吾妻葛蘭美?!?p> 衛(wèi)原失笑:“你??!”
說罷,父子二人互敬一杯,便一飲而盡,僅當做衛(wèi)原的話是一個玩笑罷了。
夜晚,草原的天空繁星如許。輕輕的風吹過帳子的門簾,衛(wèi)驊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便放下手中的書簡,披上裘衣徑自向帳外走去了。此刻的草坪是暗黑色的,他負手在茫茫中走著,遠處遼闊地不見邊際。
空氣中似有幽幽的排簫聲傳來,聲音空靈凄切,瞬間擊中了衛(wèi)驊的心。他是喜樂之人,可自從有了自己的府邸、或是成為肅侯之后,他就很少吹簫,也很少聽到這樣婉轉的簫聲了。
只見那里坐著一位白衣女子,形單影只,簫聲也似她的心靈一般孤獨。女子似也察覺到有人向她走來,方要離開,抬眼卻已識別出此人的面貌,是那個今日在酒席上給奉過酒的肅侯衛(wèi)驊,便忙起身行禮道:“臣女鄂氏參見肅侯。”
衛(wèi)驊亦早就認出了她,當下微微一笑:“你我皆是儕輩,不必如此拘謹。姑娘是驪國鄂氏,名字如何稱呼?”
鄂烏理方才垂著的眼眸此刻抬起來,在夜晚昏暗的光線下愈發(fā)顯得澄澈無瑕,甚至有些可憐。她復行禮道:“臣女鄂氏烏理?!?p> 烏理,這名字真好聽,衛(wèi)驊在心間想著。見這個少女還在自己面前跪著,他本欲伸手將其扶起,卻還是顧忌著應有的禮節(jié),只是淡淡地說道:“起來吧。”
待鄂烏理起身,衛(wèi)驊看看她手中的排簫,問道:“姑娘如何獨自一人在這荒僻的地方吹著如此凄清的曲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鄂烏理復低下了頭,白皙的手指擺弄著排簫。她知道琰國的肅侯年輕有為,年紀輕輕就被封了侯,定是通情達理之人。今日在酒席之上她見到衛(wèi)驊的時候,他的劍眉俊目瞬間觸動了她的心弦,如今見他又如此好相處,原本的敬畏與陌生正逐漸化解……
良久,她說道:“您說,人的命運該被自己決定嗎?”
衛(wèi)驊一怔,顯然是被鄂烏理的問題問住了。他見她的第一面,看到的是一個不知愁的面容,而如今她所問出來的問題,卻似好像不屬于這樣無憂的少女。
對于此事,衛(wèi)驊頗有體會。然他似輕松地一笑:“當然了,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拖著枷鎖,而是伸展羽翼,施展才華?!?p> 鄂烏理點頭道:“曾經的我也是像肅候這樣認為,可我身邊的人都在告訴我,我們生下來就是母國、或是母族的棋子。那魯朵公主如今要嫁給權傾驪國的寧平王為妻,完成她的使命,可她根本不愿意。以她的才華和能力,完全可能成為常平公主那樣名垂千古之人,如今卻要那樣屈于宮府之中,永遠永遠變成一個后宅之婦?!?p> 衛(wèi)驊立身朝堂三年,早已見遍許多人與事。如今見她心思簡單,也放下心來。靜靜聽的同時,鄂烏理的話也不禁說到了他心里。
鄂烏理忽然盯著衛(wèi)驊問道:“您覺得,如果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我是否應該抓住?”她眼神堅定,竟教衛(wèi)驊恍然間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
衛(wèi)驊肅然點頭:“是?!?p> 鄂烏理聽他這樣說道,心中也似得到一些慰籍,卻沉默不再言。衛(wèi)驊看著她半邊臉陷在黑暗之中,五官凹凸有致,雙眼純潔,也不禁輕幽地問:“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鄂烏理道:“主上挑選我作奉酒侍女的原因無非是讓我在琰國重臣或是望族子弟面前展露一手,若是讓哪個人看上了便可以將我贈于其,若是沒有看上的再待上幾年再入琰也不遲?!?p> 衛(wèi)驊心中一驚,這驪王可真是貪心,十余年前方將如今的那妃送來大琰還不知足,如今又想通過贈送宗女的方式與大琰修好。驪國苦寒卻美女如云,驪王正是利用這一點難得的優(yōu)勢換取大琰的信任,以便將來和云賀發(fā)生齟齬之時能夠獲得大琰的支援。同時,驪國對于云賀方面亦不松懈,當年云賀嫡長公主入驪,驪王作為回報亦是獻了十二名獻女入云賀,亦與其交好,免得琰國忽然變卦對其開戰(zhàn),這樣便能進能退。
琰國臣子包括衛(wèi)驊在內,皆知驪王愛權財而好色,沒有什么是財寶和美女所打發(fā)不了的。驪王三番五次暗示琰王,不僅要將驪女送入琰國,還想續(xù)娶琰國的貴公主為后,亦或是將琰國小族的女子作為驪宮的女官、女御。
衛(wèi)驊看著鄂烏理,不覺泛起了憐愛之心。他決心要盡自己所能幫助她。
衛(wèi)驊試探問道:“這么說,你是不愿意的了?”
鄂烏理道:“臣女的父親是常年出使驪琰兩國的使者,臣女幼時便來過大京許多次。這里市井繁華,人民各得其所,男有分、女有歸,外城之外又有著勒州所沒有的壯麗景色。若是能來這里,比起在苦寒之地過上一生,已經是臣女莫大的幸事,又怎會不愿意。”
衛(wèi)驊聽著,覺得這鄂烏理看得也挺開的,甚至比當年的自己要成熟許多。既然如此,眼前的她又在擔心什么呢?
鄂烏理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只是輕輕一嘆:“臣女只是,不知自己將來會與何人相伴,他會待我怎樣,又有什么樣的事會發(fā)生在我的后半生里?!?p> 衛(wèi)驊聞言肅然:“若你想求得一世安穩(wěn),就千萬不要表現得太出彩;若你不想與其他女人分享夫君,就切忌在大族長的面前展露才華……”
話音未落,鄂烏理便搖頭了。她語氣堅定:“不,這些對我都不重要,我只求將來能嫁一我喜歡的人,不論他是否對我有情,我又擁有什么樣的名分,我內心都是無憾的?!?p> 衛(wèi)驊對她此番話感到莫名其妙,卻還是無奈地苦笑:“你這是何苦,與其單相思,不如嫁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你對大京的人與事并不熟悉,這些話皆是空談。所以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說服驪王將你送至小族,然后讓出身比你更優(yōu)越的女子擔任出嫁大族的使命。”
衛(wèi)驊像是在勸著她,而他自己也許久沒有這樣發(fā)自肺腑真誠地勸過他人了。這個少女與自己的曾經如此之像,他不忍心就這樣看著她一步錯,便覆水難收。
鄂烏理神情黯淡,喃喃道:“我第一次這樣喜歡上了一個人,我不愿就這樣錯失機會啊?!边@樣近在咫尺的機會啊!
衛(wèi)驊默然。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到當年那個傷情的少年,那個又曾經相信自己會擁有一切世間美好事物的衛(wèi)氏之子??蛇@一切,如今都不同了,衛(wèi)驊已經成長了,他是肅候,不是在父親蔭下的郎君。時世這樣不留情,今者還要改變她。
衛(wèi)驊緩緩問道:“你,有喜歡的人?”
鄂烏理沒有回應。忽然,她似下定決心一般,抬眼看著衛(wèi)驊,定定地道:“如果有機會,您愿意娶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