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姐不必拘禮?!币娢倚卸Y,蕭祁淡淡的給予回應。聲音恬淡寧靜,與初見時那聲嘶啞的怒吼“出去”完全不同。也是,他已是二十歲,長了一歲,自然成熟了許多。
“九小姐之前兩次救命之恩,我一直銘記在心,感激不盡?!彼麕е⑽⒌男σ庹f道,聲音依舊恬靜,帶著一絲清冷的味道。看來他并不是一個多么熱情的人,反而有些冷。
我笑笑,“九殿下言重了。第一次根本談不上救,只是陪九殿下聊了一會兒天而已。至于第二次,雖然我救了九殿下,但是主要還是歸功于我?guī)煾噶顼L的回春丹還有他后來悉心的救治,否則九殿下能不能安然無恙,也是未知。所以,九歌實在不敢居功?!?p> 蕭祁勾了勾嘴角,“九小姐不必過謙,倘若沒有九小姐,怎么會有今日在這里的我?九小姐對我……恩、同、再、造?!?p> 他一字一句,微微加重“恩同再造”四字的語音,好似一語雙關,是說我那時的激將造就了今天的他么?
我微微嘆了口氣,心想八哥真是給我惹了個大麻煩。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去趟這趟渾水了。心思一轉,我笑著轉移話題道:“聽我?guī)熜终f九殿下最早也要有半個月才能到京城,何以九殿下會突然駕臨商府呢?”
蕭祁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將大半的身子都倚到馬車車廂上,這樣看他,竟顯出一絲性感,讓我的臉不禁微微發(fā)燙,趕緊轉移了眼神,不敢再看。
耳邊傳來他慵懶的聲音:“我聽說九小姐你及笄之日就在今天,于是便帶著阿豫先行回京了。”
我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又點點頭,心想:他倒是有心,居然還知道我及笄的日子。
可是……等等,他剛才說……阿豫?段豫?那剛才在車外面的車夫不就是……我說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呢!想到這兒,我一把掀開簾子,拍了拍戴著斗笠的段豫,“喂,裝什么神秘,剛才見到我居然連個招呼也不打?!?p> 段豫回過頭來,摘下斗笠,露出微微泛黑的俊臉,笑道:“我和表哥想給九小姐一個驚喜啊?!?p> 我撇撇嘴,心想:有驚無喜。
看了看段豫黑黑的臉龐,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再轉身看看蕭祁,他正斜倚在車廂上看著我跟段豫說話。我有些奇怪的盯著他的臉,不比較不覺得,現(xiàn)在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為什么同樣出征在外,段豫的臉黑了,蕭祁的臉卻還是這么白?
而且,蕭祁的臉不僅是白,已經白的異常,有些近乎蒼白。
我心思微微一轉,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忍不住向蕭祁的方向坐近了些,伸出手去問道:“九殿下可否容九歌為殿下把把脈?”
蕭祁眉頭一挑,犀利的眼神掃了過來,其中閃過一絲驚訝,但是瞬間又消失不見。他盯著我伸過去的手看了半晌,直到我的手再也承受不住他眼神的凌遲而微微發(fā)抖時,才終于點了點頭,將自己的手腕遞了過來。我如蒙大赦般趕緊伸出手指搭在上面,細細感受起來。
脈象穩(wěn)定卻不再似去年我去他府中為他診脈時那般強健,體內似乎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異樣氣息游走于全身。這感覺雖與練武之人走火入魔相似,卻不又是這么回事。他體內的異樣氣息應該是……
我皺了皺眉,收回了手指,一旁的段豫趕緊問道:“怎么樣?表哥有沒有事?”我看了看他急切的臉,他正一手掀著簾子,一手撐著身子向我這邊探看。這樣看來,段豫是知道蕭祁身體不對勁的。
我抿了抿嘴唇,看向一邊毫無表情的蕭祁,試探性的問道:“九殿下是不是上次中的碧駱血余毒未清?”想了想,我又不禁搖頭喃喃自語道:“不應該啊,有我?guī)煾冈?,怎么可能清不了毒??p> “九小姐真是高明,實不相瞞,表哥的毒的確沒有清干凈,而且……”段豫在一邊搶先開口道,蕭祁依舊一副淡漠的表情,我真懷疑到底是不是他的身體不好。
“而且什么?”我接過段豫的話頭,問道。
“而且,柳神醫(yī)說,表哥身上的余毒恐怕這輩子都清不了了,表哥以后……恐怕是要一直受其所累了?!倍卧フf著,臉上浮現(xiàn)出不忍的神色,看來這對表兄弟感情很好。
我低頭想了想,看了一眼在一邊垂頭不語的蕭祁,也不指望他再給我提供什么消息了。于是轉頭繼續(xù)問段豫,“這是由何造成的?我?guī)煾赣袥]有說這樣下去有什么后果?”對于碧駱血這種西域奇毒,我了解的還不夠透徹,所以具體還要看我?guī)煾冈趺凑f。
段豫皺著眉嘆了口氣,“當日你救了表哥之后,我們按你的吩咐十二個時辰之后將他送往堯化城,請柳神醫(yī)救治。柳神醫(yī)為表哥處理了傷口,但是想要徹底清除余毒則要再靜養(yǎng)半月,不能隨意走動。
“怎料當日西域聯(lián)軍突然像是得到了表哥重傷的消息,發(fā)了瘋的攻城。表哥無法,只好帶傷出戰(zhàn)。我們怎么勸也勸不住。本來內奸被除,西域聯(lián)軍就有些怕自己失去了內應消息不準,再看表哥生龍活虎的出來應戰(zhàn),更是印證了心中的懷疑,于是陣腳大亂,那一仗,我們大獲全勝。但是表哥回營之后便大病不起,柳神醫(yī)說,縱使是他,也只能是暫時壓制住他體內的余毒,而不能徹底根除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想起那天在晉城聽到的關于蕭祁的傳聞,那時那兩個討論的書生還說蕭祁回營的時候連厚厚的鎧甲縫中都滲出了血漬,要不是師父在,恐怕他早就沒命了。原來這一切并不完全是夸張。
“那你知道余毒未清會有什么后果么?”蕭祁好歹也是我救治的第一個嚴重傷患,我很關心自己的救治成果能不能保持住。所以在明白過來之后,我立即問出了心中最關心的問題。
段豫猶豫的看了一眼依舊垂著目的蕭祁,眉頭幾乎皺成了川字,半晌才無奈的說道:“柳神醫(yī)說,倘若清除不了余毒,不出十年,表哥就會……”
他停住了話頭,臉上的神色越發(fā)不忍。我心中微微吃驚,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就會……就會怎樣???”
段豫又看了一眼蕭祁,終于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微微嘆息一聲道:“輕則武功盡廢,手腳癱瘓,重則……”
“阿豫,你的話太多了?!彼脑掃€沒說完,就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給打斷了。
我詫異的轉過頭看向蕭祁,先前猶如老僧入定般的他這時已經抬起頭來,眼中一片冰冷的看著段豫,“不要嚇到九小姐,你先回避一下,我還有事要跟九小姐相商?!?p> 段豫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趕緊點點頭,逃也似的跳下馬車,站到了一邊,眼中還帶著愧疚和不安。
我怔怔的看著蕭祁,這樣俊美無雙的男子難道就要命喪余毒之手?但是我也知道段豫說的并非夸張,輕則手腳癱瘓,那么重則呢?
應該就是性命不保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我竟深深的為他惋惜起來。也許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受與他婚姻的束縛,但是這樣的局面卻并不是我所想見到的。說到底,他是為了大梁的百姓才這般豁出生命、不顧一切的,然而卻落得如此下場。也許這其中也有為自己謀取功利的原因,但是退一步講,能夠豁出性命去謀取功利,那也是值得欽佩的。
“九小姐,不必為我可惜,事已至此,傷悲已是無用?!币苍S是看出了我臉上的惋惜之色,蕭祁竟然安慰起我來,他淡淡的看著我,語氣無悲無喜。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斂去臉上的惋惜,扯了扯嘴唇笑道:“說的是,我只是在欽佩九殿下為大梁百姓做出的犧牲罷了?!?p> 既然他不愿別人同情他,我怎能讓他難堪?
蕭祁又往車廂上倚了倚身子,剛才我還以為這是他放蕩不羈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因為他身體虛弱,需要支撐罷了。也是,他堂堂一朝皇子,怎會無故在人前失禮?突然想起當時在龍景山中他離開時的背影,孤單寂寞,似乎還蔓延著一絲悲傷,可當時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他背影中亦有些疲態(tài)呢?
似乎微微嘆息了一聲,蕭祁輕聲道:“我身子不好的事情,就只有阿豫還有你師父師兄幾個人知道,現(xiàn)在九小姐知道了,還請不要說出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擔憂?!闭f完,他稍稍一頓,補充道:“尤其是你的八哥?!?p> 我微微一愣,他居然知道八哥會為他擔憂,可見他是真的將八哥當成了朋友。想起剛才我提出給他把脈時,他猶豫的神情,想必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看來他也和師父師兄說好了,否則以品月師兄的性格,他一定會告訴我一切。
難怪剛才出來時,品月師兄一副擔憂的神情,難道他知道來的人是蕭祁?不對,如果是那樣,他沒必要告訴我蕭祁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才會回來。品月師兄也許會守著秘密,但不會說謊,尤其是對我。那他剛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想告訴我蕭祁身體的事情?還是有什么別的事情?
看到蕭祁還在等我的答案,我趕緊收回思緒,點了點頭,“難為九殿下肯為八哥著想,九歌一定會守口如瓶?!?p> 其實我也明白,蕭祁之所以在段豫說了那么多之后才打斷他,何嘗不是想借段豫之口來告訴我他身懷余毒的事?他似乎并不想瞞我,當然,他也未必能瞞得了我。至于他想瞞著八哥,首先是因為八哥不懂醫(yī)理,容易糊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不愿八哥為他操心。
不過他現(xiàn)在拖著這樣一副病體,又不愿別人知道……我心中微微轉了幾個念頭,想必還有其它的目的吧。
試問身為一朝皇子,如果身中不治之毒,在朝中還能有什么競爭力?
蕭祁付出了那么多,甚至連性命也差點沒了,他當然不愿意就這么一無所獲。所以,他此刻隱瞞住自己的身體狀況,必然是另有圖謀了。
我越想越遠,不自覺的就冷落了一旁的蕭祁。可能蕭祁也感覺到了,他輕咳一聲喚回我的思緒,看著我緩緩道:“還有那日在龍景山中的事,我還要多謝九小姐出手相助?!笔捚钔蝗惶崞甬斎正埦吧降氖虑?,倒讓我沒有想到,我還以為他并不希望別人提及他偷偷回京的事情呢。
“九殿下不必客氣,我是出于國家大義,并不只是為了幫助九殿下?!边€是不要扯太多的恩情給我的好,我還不想跟他有太多牽扯。雖然同情他、欣賞他,但是還是不能因小失大。
蕭祁突然低低的笑了兩聲,誰知道剛笑完,他又忍不住咳了起來,連蒼白的臉色也微微漲紅了。好一會兒,他平復了咳嗽,捂著胸口看向我道:“九小姐好像很不愿意與我有過多瓜葛,從剛開始就一直在推脫所有幫助過我的事實,莫非……”他晶亮的眼神上下掃視了我一圈,帶著淡淡的笑意接著道:“莫非……是為了婚約之事?”
普天同慶,終于談到正題了。
我對這個在我心里盤旋了近一年的話題期待不已,面上卻只是裝模作樣的輕咳一聲,笑道:“九殿下既然知道了,那么九歌斗膽,敢問殿下心中……作何打算?”
蕭祁微微一愣,看向我的眼中有些驚訝,好像根本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古井無波的神態(tài),淡淡問道:“九小姐自己是作何打算的?”
我沒想到他會把球踢回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但是很快我又說服自己冷靜下來,倘若這點勇氣都沒有,我還怎么跟這萬惡的封建婚姻包辦制抗爭?
自己在心里給自己打了打氣,抬頭迎著他探詢的眼光,我用雖輕卻不失堅定的聲音緩緩道:“承蒙惠妃娘娘垂青,但九歌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也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大夫,至于其他的,九歌也許并不能勝任。”
馬車里有一瞬是安靜的。
蕭祁什么也沒說,只是眼中的波濤洶涌出賣了他此刻心中的不平靜。他是不是很生氣?應該會吧,畢竟就算不喜歡我,被一個女子拒絕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我承受不了那灼人的目光,垂下頭,心里暗暗叫苦,這下不會小命不保吧?且不說蕭祁一怒之下拿我出氣,就是我爹娘知道了,也不會讓我好過的。
就在我垂著頭郁悶的無以復加的時候,蕭祁突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我詫異的抬頭看向他,他幽深的眼眸居然變得澄澈起來,整張臉仿佛一下子生機盎然,俊美的讓人無法移開眼睛。
又低低的笑了兩聲之后,他用他那特有的淡定慵懶的聲音道:“九小姐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一個普通的大夫,但是……”他頓了頓,斂去臉上所有笑意,目光卻緊鎖著我,“但是九小姐……也會是個好皇妃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p> 他,他說什么?他的意思是……我此刻肯定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了吧。收回震驚的思緒,我忍不住皺眉道:“你不會是真的打算娶我吧?”
他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道:“怎么九小姐認為我是在說笑?你不會忘了這是我母妃和令堂定下的親事吧?而且父皇也是同意了的,估計不久就會下旨賜婚了吧?!?p> 我愣愣的看著他,木然的問他:“為什么要娶我?你又不喜歡我?”
蕭祁抿了抿唇,突然反問道:“那九小姐又為什么拒絕嫁給我?難道是已經心有所屬?”
我搖搖頭,心思微微一轉,還是決定說實話,“九歌不想欺瞞殿下,九歌不愿被皇家束縛,對我來說,九皇妃的身份并不能帶給我什么額外的東西,反而會讓我失去自由。”
蕭祁微微一愣,“自由有這么重要?”
我不假思索的點點頭,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殿下容稟,有這樣一句話,叫‘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擞辛俗杂?,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是么?”
蕭祁怔怔的看著我,眼神茫然,好像穿過我看到了什么其他的人和事。他的嘴唇緊抿,只留一條優(yōu)雅的唇線。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淡淡道:“原來是這樣……”像是自言自語,接著又不言不語了。
我皺了皺眉,看著他又問了一遍,“那九殿下為什么還要娶我呢?我并不是一個安分的妻子?!边@么說,夠直白了吧。
蕭祁的目光終于又落在我臉上,似乎有些漫不經心的道:“九小姐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當然是真話?!?p> 蕭祁微微一笑,眼中的幽深再度顯現(xiàn),他微微掀開馬車窗格上的簾子,胳膊搭在窗沿,修長的手指指著外面,眼睛卻是盯著我,“當然是為了這個……”
順著他的手指茫然的看過去,威嚴的大門上方,兩個簡潔明快的鎏金大字昭示著府邸的顯赫。我喃喃的念叨出聲:“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