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經(jīng)體驗過,當思維完全停頓時候的感覺么?
我們的體表感官,不斷通過視、聽、味、觸等種種感覺,將對外界事物的感應反饋到腦海之中,而再由大腦根據(jù)每個人的思維模式做出判斷,讓其中的一部份信息成為顯意識,提供給你做出相應的反應,而其中一部份則成為潛意識,從此深埋于人心里面幽深的角落之中,可以說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呼吸之間,我們都在不停的思考與反應著。
哪怕是在有意識地放空自我,讓思維處于短暫空白的時候,其實我們的思維之輪也仍然還在自我運轉,并不曾有任何的停歇,因為至少在那一刻,我們都還會意識到“我”的存在。
佛經(jīng)上說,這叫念念相續(xù),輾轉相生,正是生出種種妄想執(zhí)著,轉動輪回業(yè)力的最大根本。
現(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認為,人在某些特殊的境遇之下,是有可能超乎于自我與本我之上,直達心靈之中最深處的層面,馬斯洛稱這種境遇為“高峰體驗”,而這種心靈之中最深處的層面,在榮格的心理學理論體系里面,叫做“集體無意識”,但是無論是馬斯洛還是榮格,卻都沒有辦法提供一個系統(tǒng)地能夠進入這種心靈最深層面的方法。
在這一方面,李子秋認為南宗禪師比現(xiàn)代心理學家走得更遠。
在南宗禪法之上,充滿的棍棒交集,事實上都只不過是為了竭力營造出一種合適的氛圍,讓你在那一刻突然遭遇這種思維之輪完全停頓的場面。
就象俱胝禪師一指禪法的公案里面,就重要的地方其實并不在于俱胝禪師那根高高舉起的手指究竟代表了什么樣的意思,而是在于當有一個小和尚也想學著俱胝禪師向發(fā)問的人舉起一根手指的時候,俱胝禪師忽然一刀就剁下了這個小和尚舉著的手指頭。
這就是南宗禪師的凌厲狠絕,禪師的慈悲心切,甚至不惜通過這種血腥四濺的方式來加以表現(xiàn),因為在禪師看來,這種有可能讓你思維之輪完全停頓的場面,就是開悟的機會,就是成佛的機緣,有時候你累世累劫,也可能就只碰上這么一次,錯過了,也就永遠錯過了。
但現(xiàn)在李子秋卻準準地捉住了這一刻!
道信驀然一聲長嘯,聲震四野。他袍袖拂動處,人卻已經(jīng)到了殿外。他仰起頭,對著那澄明的圓月,突地轟然拜倒,一絲不茍在叩下頭去,所行的居然是最顯尊重的叩拜大禮。
殿中諸人,都愣愣地望著突然之間如癲似狂的道信,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看李子秋還沒有收回去的那根手指。
他們實在想不明白眼前這位轉世佛陀的這根手指之上究竟蘊含著什么樣的魔力,為什么能在一指一點之間,就讓堂堂的禪門宗祖如此大失儀態(tài),有若瘋魔?!
“經(jīng)書若手指,佛心似月圓”,李子秋悠悠地聲音,忽然傳進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面,他微微一聲嘆息:“為什么你們總是會花畢生的功夫去關注這根手指,卻沒有人肯直接抬起頭,來看一看時時就在眼前的明月清輝呢?!”
這沿自于六祖慧能那段指月之別的公案之中的道理,才是李子秋今天所要言說的重點所在,只不過尚不待他說出口來,道信心下就已經(jīng)先明白了過來,這才會有了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
經(jīng)文本來只是指引眾生看到真如本性的一種途徑,只是后世學人卻有許多執(zhí)迷于經(jīng)義辯梳,反倒沒有想到事實上經(jīng)書義理只是手段,真如本性才是目的,而真如本性未必就需要立繁瑣名相窮盡追索,或許它原本就這么平平淡淡的擺在你面前,就是你自身自我具足的東西,只是你卻總是因其平凡,對其視而不見。
正如李子秋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五次舉起他的手指,指著殿外那一輪明月,但卻仍然沒有人愿意往這個最平凡的意味上去想上一想,卻仍然每個人都在思考著這根手指所代表的意味,卻忽略了看往它所指著的方向。
道信那根植于佛經(jīng)義理之上的思維體系,已經(jīng)具足圓融,幾近于無懈可擊,且莫說李子秋對于佛經(jīng)義理原本就所知不多,就算是他佛學修為再過深湛,也絕對無法僅僅依靠佛經(jīng)義理之上幾個特出的概念說法來打動這位禪門宗師。
所以李子秋從來也沒有打算跟這位禪門四祖談什么佛經(jīng)義理,他所要做的,是從最根本的地方搬去了道信所有思維模式賴以建立的基礎本源。
就象現(xiàn)在他正在做的這一切。
弘忍驀地跳起了身來,其他諸人,也都是竦然而驚,都是猛地回頭,直直看向那輪高懸中天的明月。
他們都是出家人,他們都是佛門弟子,無論事實如何,但身入佛門,在潛意識里總是以佛法真義作為自己的最高追求。
佛門里有所知障一說,指眾生執(zhí)著于已知已得的境界,而蒙昧了原來的本性真如,許多高僧大德,終生皓首窮經(jīng),欲從那經(jīng)句之中追尋出佛性真諦之所在,卻不料很多時候,最本原的東西,卻是恰好超乎于文字言語之外。
在這種情況下面,對經(jīng)文探究得越多,對佛理理解得越深,那么橫攔在通往自性真如路上的障礙卻也就越發(fā)得大,就如同現(xiàn)在的道信一般,現(xiàn)世一切外事外法,已經(jīng)很難對他的思維體系產(chǎn)生絲毫的動搖與撼動,是以對他而言,要尋找開悟機緣,要比弘忍也要困難得多。
當然這知見之障,所說的并不僅止于經(jīng)書佛理,而是指人心里頭一切蒙蔽本源的所思所學,在場諸人,無一可免。是以李子秋的話,同樣讓他們感到心頭一顫。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生老病死,輾轉百年,又有幾個人不曾在追尋當中迷失過自我,又有幾個人不曾將手段錯當成了目的,又有幾個人不曾在心底里頭原本最渴望的東西就在眼前的時候,卻偏偏就是看不明白,以至當面錯過。
山風徐來,月靜無聲,在這暗夜無燈的大殿里面,一群人,靜靜地對著一輪月。
哪怕市儈如玄難與玄悟,哪怕對佛法不解如慧彥與其弟子,也都不由得心里頭同時升起一股玄奧難明的意味。
道信九叩九拜完畢,忽然仰天,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他轉過頭來,淚流滿面,嘴角卻已然掛起了一絲藹然的笑意。但沒有人再會覺得他的舉動有什么瘋癲特異。
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同時泛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若站在眼前的,已經(jīng)是一個他們所不認識的全新的道信。
“今日一言,可為吾師”,道信灑然走近殿內(nèi),來到法臺之上的李子秋面前,卻只是用著最普通的出家人見面打招呼的禮節(jié),向他微微合什頷首:“真佛當面,道信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