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和尚原本應(yīng)該是五代時期才出現(xiàn)的明州奉化人,一生隨緣顯化,接引眾生,歷史原型就是一個帶著布袋笑呵呵的胖和尚,據(jù)說他寒時臥雪,雪不沾衣,雨時行路,人過雨停,有著無數(shù)神異的事跡,他生平見人化緣,無論遇見高官顯貴,抑或路邊窮漢,從來只要一文錢,或許他的本意本來就不是募化財物,而只不過是要給眾生一個借布施而積善果的機緣。而到臨坐化前,以一首“彌勒真彌勒”的偈語留傳于世,從此成為后世彌勒佛的造型源起。
日本也有布袋和尚的傳說,不過比中國的更為簡略,日本版的布袋和尚,生平只做過一件事情,那就是開口便笑,對苦難者笑,笑得溫暖而鼓勵;對成功者笑,笑得祝福而警醒;他就只通過他的笑容扣動人內(nèi)心深處追尋快樂的本性,據(jù)說見過他笑容的人,都能夠從他的笑容中感受到純真的幸福。也正因此,在日本佛教傳說里面,從沒有哪一位高僧菩薩能如布袋和尚這般受尊敬,乃至直到二十一世紀(jì),日本家庭中都還有極大的比例會擺放著這位時刻帶著一臉笑容的笑和尚的造像。
李子秋所設(shè)計的彌勒菩薩的故事題材,就是溶合了中日兩國布袋和尚的說法而創(chuàng)設(shè)出來的,通過幾十幅連環(huán)壁畫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
西林寺的這些壁畫,都是由曹珍重金自遠處延請而來的附近一帶最好的畫師精心繪成,不過以道信的眼界,畫技風(fēng)格,也就只算還能入眼罷了,然則壁畫中所蘊含那股雖然意蘊淡淡,卻是味永難言的人生況味,讓道信都不由駐足良久。
在曹珍之類的世俗人面前,或許也能從這套佛教故事里面看出不少體悟感懷,卻不會如道信這般,被布袋和尚的事跡引起強烈的共鳴。
布袋和尚一生佯狂賣傻,通過言傳身教,想布施給眾生的本是解脫佛法,可是眾生所津津樂道的,還是只有那些原本細枝末節(jié)的神通法力與神異事跡。而這也正是道信現(xiàn)在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不安與困惑!
他身為禪門當(dāng)代宗主,四處行腳,本愿以佛法為布施,但無論他如何努力,真為能得正法而求問于他的鳳毛麟角,反是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升斗小民,對他的尊敬基本上都是因為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替他們消災(zāi)解孽,增福祈愿的法力高強的大和尚。
佛門初傳之時,恪守原始佛教那一套苦行修持、離家修行的法門,卻是并不適合中國的土壤,是以在魏晉之際,一批有見識的高僧引道入佛,以談玄高妙相標(biāo)榜,借以吸引上層門閥,由此而扎下了根基,而在下層民眾之中,則是以信佛可以超生極樂、助長財運之類能獲利益之事相誘,這才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況。然則作為一個純粹的佛教徒而言,如何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把握分寸,卻無疑是一個直面心靈的拷問。
這種宗教世俗化與宗教純粹化之間的矛盾,哪怕千年以還,都還是一個極難回應(yīng)的問題,更何況大隋年間,還是佛教中國化漸次進行的關(guān)口,這兩種文明之間的融合與沖突,更是以這個時代人的眼界智慧,難以堪透得破的問題。
不過道信看著那壁畫中布袋和尚那始終如一的笑臉,卻也不由得覺得心頭的包袱似乎剎那間放下了大半。
原來不管紅塵內(nèi)外紛擾如何,不管眾生能否明曉己意,只要能夠盡我本份,守我本心,行我本愿,卻也就能夠以這樣一副純真大笑的本來面目應(yīng)對大千世界。
道信轉(zhuǎn)過頭,卻是發(fā)現(xiàn)在寺門內(nèi)側(cè)還懸著另外一副聯(lián)句:“日日攜空布袋,少米無糧,只落得大肚寬腸,不知眾檀越信心時,因何物供養(yǎng)?年年坐冷山門,接張待李,總見他喜氣洋洋,細思這頭陀得意處,是什么來由?”
恰在此時,曹珍他們一行人也已經(jīng)走上了寺門前的平臺,道信一眼望去,恰看見玄難和玄悟與這些達官貴人們大聲談笑,神采飛揚的模樣,細想起這聯(lián)句里包含著的那份自嘲、諷世、豁達與幽默,卻是連他那顆久已澄明的道心都有點兒輕快了起來,不由得搖頭微笑。
就連道信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一刻,他心中原本的防備與芥蒂,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大半。
建筑布局,原本就最能看出主人家的胸懷品味,哪怕是現(xiàn)代社會里一百平不到的蝸居,裝修風(fēng)格都還能夠體現(xiàn)出濃厚的個人意味,更何況這是一個神秘氣氛至為濃厚的宗教建筑。
李子秋所布置下來的僧院布局,原本就是經(jīng)過千余年的優(yōu)勝劣汰之后固化下來的一種優(yōu)選模式,再加上借助了壁畫與聯(lián)句這樣直白與含蓄交替互用的表現(xiàn)模式,應(yīng)該已經(jīng)可以極為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他想要表達的風(fēng)格意蘊。
李子秋還沒有辦法準(zhǔn)確地摸準(zhǔn)道信的心理模式,所以他干脆主動出擊,他相信眼前這多出了千余年文化積淀僧院文化,必然會給一個佛教徒帶來強烈的感染與沖擊,畢竟在這一個層面上,宗教與藝術(shù)是相通的。
走過了前殿,慧彥便帶著道信信步來到一個高懸著六道輪回匾額的地方,曹珍與玄難他們也跟著走了進來,曹珍是這里的??停贿M殿門就發(fā)覺有些不對,問了身邊的法明一句:“今天這殿中怎么好似暗了許多?!”
法明笑而不語,曹珍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領(lǐng)著玄難與玄悟,細細為他們介紹殿中諸般情狀。
這里雖名為六道輪回,卻基本都是在表現(xiàn)地獄之中的種種情狀,不但供立的神像多自猙獰丑怪,就是旁邊的壁畫也極為罕見地運用了許多大紅顏料的涂抹,曹珍他們那些昌松縣人物,本來也來過這里不少次,只是原來進來都自陽光通透,再加上人流涌涌,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今日似乎特意把窗外光線都給遮擋了一般,在幽暗燈光下一幅幅看著這描述種種十八層地獄之中詭異凄慘情狀的壁畫,竟然微有寒毛倒豎之感,不由得與身邊人更是大聲談笑,借以驅(qū)除這種奇怪的感覺。只不過他們也還是不愿再這多呆,草草轉(zhuǎn)完一遍,便轉(zhuǎn)身揖讓著向外走去。
道信倒是看得極為仔細,旁邊人的喧嘩,他只恍若不覺,只是就在這些人看著要走出殿外的那一剎那,忽然他們的談笑之聲竟是毫無征兆地嘎然而止,就好像硬生生被截斷了一般。
道信也不由得心下訝異,轉(zhuǎn)頭抬眼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門的兩側(cè)亮起兩盞淡淡的燈火,光芒恰好照亮懸在門內(nèi)側(cè)的那副聯(lián)句:
“站著!你背地做些什么,好大膽敢來瞞我!”
“想下!俺這里輕饒哪個,快回頭莫去害人?!?p> 在這六道輪回殿主題壁畫與雕塑構(gòu)成的心理暗示下面,再借鑒現(xiàn)代燈光效果的烘托效應(yīng),只怕除了大德無虧的真正君子,又或道信之類心境澄明的方外高人,在這種情況下乍一看到這等句子,都不免要心頭跳上幾跳。
宗教的魅力不僅在于有渡世的慈悲,還在于有警世的威嚴(yán)。有些時候人心里總有不為人知的隱私,有些時候人類甚至?xí)鑷颐褡宓拿x對殘忍的罪行視若不見,但虛懸于世俗之上的神佛之眼,總是能夠提供給人類一個拷問自己心靈的機會與尺度。
曹珍他們半晌之后才回過神來,強作歡顏地搶出了門去。
道信那隱在帷帽之下,在黑暗中模糊一片的臉上,似乎也輕輕地吁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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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南京大屠殺72周年,若神佛有眼,也當(dāng)警示全體國人,永遠不要忘了72年前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