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起落,在這寂靜的夜里聲如驚雷,沿路過來也不知驚起多少夜眠棲鳥。
這昌松縣西郊是窮苦人家聚集之所,今日難得的狂歡之后,所有人早已精疲力竭,早早休息入眠,這一陣快馬經(jīng)過,登時驚醒不少人家,打碎了西郊原本的寂靜。
此處本是邊關(guān)要地,這昌松縣西郊雖臨近官道,卻也極少遇見這種深夜之中急馬經(jīng)過的情形。
涼州數(shù)戰(zhàn)之地,離上一次突厥叩邊尚不滿五年,這里有不少人都是當年歷劫余生,尤如驚弓之鳥,心驚之下還以為又有緊急軍情,許多戶人家紛紛亮燈開門,沖了出來,場面一時頗為嘈雜。
只是待得馬隊近來,那駿馬之上開道的騎士手按彎刀,目光掃過,所有的聲音卻就頓時消失無蹤,只余下一派死一樣的寂靜。
那冰冷的目光,宛若實質(zhì),幾乎沒有人會懷疑只要他們稍有啥不尋常的舉動,那騎士腰間的雪亮彎刀,就會在下一瞬間落在他們頭上。
不待指揮,所有人都忙不迭地避向兩邊,將本來就不寬敞的路讓給這疾弛而過的馬隊,與被護衛(wèi)在正中的那輛寬大馬車。
直至騎隊過去良久,許多人才回過了神來,卻是早已一身冷汗,急忙撞進屋去,關(guān)緊了門,只當是
只有少數(shù)幾個膽子大的,還伸長了脖子,看向騎隊消逝的方向,喃喃說了一句:“這莫不是往西林寺去的?”
“停!”眼見馬隊已然行進到通往西林寺的街口,一個淡淡的聲音,從馬車里傳來。
“刷”的一聲,三十余騎幾乎在同一時間扯動韁繩,齊整整地在停了下來。
“佛門清凈之地,我們深夜驚擾已是不應(yīng)該,你們都下馬步行吧”,那個聲音又吩咐了一句,然后似是對馬車內(nèi)身旁的人說了一句:“柏沂,你也下去,代我步行。”
為首的騎士應(yīng)了聲“是”,舉手示意下,三十余騎齊齊下馬,竟似只發(fā)出一個聲響,迅速在馬車兩側(cè)排成兩行,一連串動作下來,卻是連手上所執(zhí)的燈籠都未曾有所晃動。
燈光晃動下,馬車門簾一掀,卻是那位張管事,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兩行衛(wèi)隊,持燈前引,沿街行去。
張管事站在馬車之側(cè),手扶車轅,也自緩步徐行。
那張管事皺著眉,顯是大有怒意,幾次望向馬車之內(nèi),似是想說些什么,但卻是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
一行人來到西林寺的門前,衛(wèi)護那馬車站定,那車中的聲音才又吩咐道:“去,遞我名刺,就說安仲明來拜!”
“家主!您縱是面見涼州使君,也不過投的是平貼”,那個張管事終于忍不住叫出了聲來:“一干僧人,何德何能,如何能當?shù)闷鸺抑髂粋€‘拜’字?!”
若是曹珍等人在此,聽到張管事此語,只怕難免要嚇得不輕。
這馬車里坐著的,居然就是安家當代家主安仲明!
安家雖是屬于昭武九姓的粟特胡種,但在涼州之地經(jīng)營已經(jīng)歷有年所,世代經(jīng)商,家大業(yè)大,光論家財行當,只怕涼州其余幾大門閥相加都未必及得上安家。
原本一個胡人商賈,便有盡多產(chǎn)業(yè),也不可能為朝廷與世家所承認,但這安家久居涼州,家人產(chǎn)業(yè),早已深植此處,是以當日時逢亂世,突厥人幾度入侵,這安家雖是異族,卻是盡起家族部曲,與突厥人血戰(zhàn)經(jīng)場。
安家訓(xùn)練騎兵馬戰(zhàn)之法,天下稱絕,在那幾場血戰(zhàn)之中,雖然幾乎拼盡了安家精銳,卻也終歸拼退了突厥大軍。
經(jīng)此一役,安家才終歸獲得朝廷與涼州上下士庶的認可,一舉跨入涼州頂級門閥之列,安家子弟,可以說是用自己一代人的血肉,打下了安家在這涼州之地與中原朝廷心目之中的地位。
現(xiàn)下安家還有不少子弟,被朝廷征召,為朝廷訓(xùn)練騎軍。這安家家主的地位,就算是比起涼州刺史,實在也是毫不稍遜。
雖說今天西林寺借著真佛顯圣這么一出大場面,已經(jīng)成功地在許多人心里樹立起了高大的形象,但哪怕是被忽悠得最深的曹珍或是慈恩在這里,也還是會覺得西林寺與這安家之間著實地位相差太過懸殊。
更何況這安家畢竟胡人出身,對于佛道二教布施起來雖然大方,但要論用心虔誠,卻是遠及不上其余傳統(tǒng)世家大族,任誰也想不通安家當代家主,居然會挑在這個時候,就急急來訪。
“唉”,馬車中的人似乎也沉吟了良久,這才長嘆一聲道:“只要淇兒的病能早一天治好,莫說是個‘拜’字,就是真給那些和尚們叩上十個八個響頭,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張管事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良久才輕聲說了一句:“連藥王弟子都無法開方的奇癥,這些和尚真可能有什么辦法么?”
“但有一分希望,總是要試一下的”,馬車中人微微一哂:“柏沂,你也早為人父,這份心思,你應(yīng)該最能體諒才是?!?p> 張管事沉默了下去,只能靜立在車前,等著西林寺僧人的回應(yīng)。
長街無聲。
“什么?”法明看著手里的拜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家家主?!”
“快!快!”他一下跳了起來,幾乎撞倒了身前的幾案,完全不知所措屋里轉(zhuǎn)著圈,興奮地叫著:“快去叫醒悟緣他們,我的法服……不是,這是住持你的……”
“閉嘴!”李子秋面色森冷,呵斥了一句:“給我坐下!”
法明一呆,這才醒悟到自己如此失態(tài),連忙坐了下去,閉緊嘴巴,卻還是激動得渾身不自覺地打顫。
一旁的慧彥雖然沒法明這么沉不住氣,但也已經(jīng)是興奮得滿臉通紅。
安家當代家主親自來拜,這是多大的體面!
哪怕是涼州的僧正慈恩,也絕對不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雖然李子秋發(fā)話,他們不敢再多說半句,但心下也都覺得李子秋接下去應(yīng)該也是吩咐喚醒全寺僧眾,列隊好好迎接這位臨門貴客才是。
李子秋卻是一臉的凝重,向原先站在門口接拜貼進來的悟澄和尚問道:“你說你聽到他們說馬車里坐著的,確實是安家當代的家主安仲明?!”
“是”,悟澄答了一句:“我聽他們是如此稱呼的!”
李子秋又問了一句:“你說他帶著三十余名騎士,但卻是讓他們在街頭下馬,步行而入?!”
“是!”悟澄也微有點興奮了起來:“這也是弟子親眼所見!”
“你說這份名刺,是安仲明特意吩咐,要用一個‘拜’字?”李子秋接著問道。
“是啊”,悟澄得意了起來,說道:“弟子還隱隱聽到還有人為此與安家家主起了爭執(zhí),卻終歸沒攔得下這份拜貼!”
“呼”,李子秋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這個人,我西林寺不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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