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元年（六八二）三月，京畿旱、蝗，無麥苗。
六月，關中先雨，京師平地水深四尺以上，麥苗澇損；后旱，雍、岐、隴螟蝗食苗并盡。關中及山南二十六州饑。民多疫癘，死者枕藉于路。京師人相食，寇盜縱橫。
這是老頭們得到的最后的消息，附帶有裴行儉的消息：師未行，行儉薨，年六十有二。很老嗎？老頭們不覺得，只覺得古怪，天帝詔令平定西突厥叛亂，大軍近兩個月都沒能出征，卻以裴行儉病逝而暫停。
京師民多疫癘、人相食。老頭們被這條消息嚇倒，再也沒心思去討論，紛紛告別，離開北市。大澇之后必有大疫，老仙等人竄回邙山，封村封路。家里遭災的也都離開洛陽城，借居邙山之村。富貴人家的里坊全部封閉，包括石城酒樓所在的清化坊。
石頭郁悶，與老仙一起，跑到瀍水旁的涼亭散心。同樣的季節(jié)，同樣的大雨，同樣的煙雨朦朧洛陽城，不同的人卻看到了不同的景象。王子安看到了憂郁、期待、迷茫，石頭看到了饑餓、疲憊；在老仙眼里，不說話的時候，任何景象即是無聊。去年饑荒前，石頭看起來還是很壯實的中年人；不到一年時間，變的消瘦、蒼老，頭發(fā)、胡須半白，臉上有棱有角，挺直的腰板也變的有點駝。
老仙勸慰道：
“瘦點好，你現(xiàn)在也是五十多歲六十的人了，太胖對身體不好?！?p> 石頭沒說話，又過了一會，嘆口氣說道：
“今年難過，存糧只剩下一年的量；夏收歉收，只收回種子；天氣這個樣子，秋收恐怕要出大麻煩。”
老仙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辦，問道：
“怎么辦呢？”
石頭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轉過身，對著村子大喊：
“孫元粟！孫大郎！”
一連喊了十來聲，才停下來，坐在石凳上。約莫一頓飯的功夫，一個中年漢子跑過來，全身淋得通透：
“父親，什么事？”
石頭指了指石凳，說道：
“大爺我老了，干不動了，也不想干了。從今天起，你做族長、村長，好好干，讓村里人過得好一點?！?p> 孫元粟嘴一撇，說道：
“我才不干，肉沒多吃兩口，活倒是多干不少，還是您老人家干吧！”
石頭火冒三丈，側著耳朵反問道：
“你說啥？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孫元粟擰著脖子說道：
“還是您老人家干吧，我不干！”
話音沒落，一巴掌扇過來，孫元粟從石凳上彈出去，躲過巴掌。就這樣，兩個人在亭子里打起來，石頭進攻，大郎防御。老仙好長時間沒看過孫家人動武，興致高漲，不住地點評。最后，還是石頭把兒子摁在地上，輪著拳頭狠狠地砸，憤怒地喊道：
“干不干？干不干？”
砸了幾拳后，大郎服軟，答應接班。石頭反復確認好幾遍，才松開手，坐回石凳，小聲嘟囔道：
“翻天了你，還敢跟爺動手。爺雖老，一只手打你！”
打了一架，出了一身臭汗，石頭心情舒暢，也可能是終于想到了解脫之法，不用操心這些煩心事。石頭對老仙說道：
“老仙，等疫情過去，我也到大槐樹下去噴，從此之后，再也不用下地！”
小豕跑過來，問石頭：
“二兄，聽說你讓位不做族長了？”
石頭得意洋洋地說道：
“是啊，糧倉快空了，愁的我胃痛，總是想不出辦法，突然想到孫大郎。呵呵，該他們干點事了，想當初咱們十幾歲持家，他們都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該挑起家里的重擔?！?p> 小豕笑嘻嘻地說道：
“我早就勸過你，早點放手，你就是不聽。你看人家我！”
確實，以前石頭比小豕壯，現(xiàn)在反而有些單薄。老仙插話道：
“別，石頭，這樣的體型剛好，不胖不瘦。小豕有點胖，對身體不好，以后少吃點?！?p> 七月，東都大雨，人多殍殕。童謠曰：
“新禾不入箱，新麥不入場，迨及八九月，狗吠空垣墻?！?p> 秋，山東（崤山以東）大雨、水，大饑。
孫元粟新任族長，看著地里不死不活的莊稼，空蕩蕩連倉鼠都沒有的糧倉，頭皮發(fā)麻：怪不得父親撂挑子。家里只剩一年不到的糧，看現(xiàn)在的情況，秋季也不會有多少收成，怎么辦？買糧肯定買不到，雖然曉月社不停運糧進洛陽，卻被官府管控，可以賺錢，不能自主買賣。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封村，也沒人敢進城。
唯一的辦法就是減伙食，保證糧食能吃到明年夏收。孫元粟召村民集會，宣布減口糧的族長令。新族長、村長上任，還沒給好處籠絡人，竟然要減口糧，有刺頭跳起來反對，村民小聲應和；上百口人的竊竊私語，到了孫元粟耳朵里，成了震天響的嘲諷。這里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只能用拳頭。孫元粟勾勾手，幾個刺頭走出人群，排隊動手。逐一撂倒幾人后，村民感觀大變，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孫大郎的武力不低，不知道為什么，以前總是被石頭揍？
孫大郎輕彈身上的塵土，叉著腰，躊躇滿志，為之四顧，喘著粗氣曰：
“還有誰不服，上來打過！”
這世上，從來都不缺見風使舵之人，小小的孫圪垱也一樣。有人抱拳、彎腰、施禮，高喊道：
“族長！”
“村長！”
有人帶頭，眾人跟隨，似乎是一種認可儀式。這是孫圪垱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是孬蛋、石頭傳下來的規(guī)矩，凡事不講道理看拳頭，拳頭大者定規(guī)矩。大郎孫元粟滿意地點點頭，高喊道：
“那好，從今天起，口糧減半；沒事做的人都到后山去挖野菜！”
石頭不管事，麥子覺得不妥，以為大郎媳婦不夠彪悍，所以女人的事自己還要管。麥子拍著孫元粟的背，說道：
“兒子，大膽點，不用怕，以后誰敢欺負你，告訴你娘我，看我不收拾他（她）！”
最后一句話，麥子對著人群說，嚇得村民一哄而散。孫圪垱讀過書的年輕一代，都覺得孫元粟的名字有點古怪，與其他兄弟的名字不怎么搭配。最早給孩子起名字的時候，孬蛋、石頭去找北市的趙老先生，趙老先生懶，給了一句詩：
元正始朝享，萬國執(zhí)圭璋。
枝燈若火樹，庭燎繼天光。
孬蛋問，這二十個字用完后怎么辦？趙老先生捋著長胡子說道：
“子孫自有子孫福，想那么多干嘛！”
于是，包括王柔中，幾兄弟的下一代，都以元字為輩。石頭暗想，自己一個種地的，后輩也要種地，用五谷為名最好不過，于是給大郎起名元粟。后來看了一些書，才發(fā)現(xiàn)，五谷里似乎沒有粟，想要改過，老仙不讓，說到，既然已定，何必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