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嘉王府里多了個特別的女人。一個拖著病體，每日打掃庭院，形影相吊，孱弱而又孤獨的女人。
這天，崔浩煙剛吃完早飯，被看守王府的女官蔡夫人派去漿洗皇后在嘉王府穿過的舊衣裳，宮中提倡簡樸生活，皇后身為六宮之主，得做出節(jié)約的表率；這些舊衣服，洗完晾好，由皇后過目，需要的便留下日常穿穿。
已經(jīng)有幾個女仆抬出五六箱衣裳來準(zhǔn)備洗曬。
“皇后的衣裳可真多呀。光披帛就有一百多條。”
“唉！皇后那么美，穿什么都好看，以前宮里的妃子們都跟著她學(xué)穿戴呢！”
“姑娘們快點做事！天氣冷了，皇后等著這些衣服換呢！”
蔡夫人突然出現(xiàn)，嚇得女仆們都閉口不言，蔡夫人丟下浩煙便走了，那幾個年輕女子也不同浩煙說話，這是規(guī)矩。浩煙默默地進(jìn)藏衣間想搬出一箱衣服來，以她的力氣哪里搬得動，偏無人肯來幫忙。費了半天力氣，才把大檀木箱子移到門口，撐著箱子喘了口氣。
浩煙打開箱子，翻看那些名貴的狐皮冬衣。她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冬衣，奢侈而又浪費。她今年無冬衣御寒，前兩天同蔡夫人提及過，蔡夫人似乎沒聽到。
浩煙昏天黑地忙著，她的身體還沒復(fù)原，承劉夫人好意帶了好些草藥回來，每日煎了吃，病情得以好轉(zhuǎn)，然而還是體力不足，經(jīng)常氣喘吁吁。
蔡夫人一邊走一邊扭頭瞅了瞅浩煙：“我看你病得重，去廚房煎藥吃去吧?！?p> 浩煙稱謝，轉(zhuǎn)身回自己居住的下人房間里拿藥。她的房間雖不小，近乎空白，除了床鋪、鏡子、梳子、臉盆、一套劉夫人贈送的換洗衣裳，別無它物，她還好久沒洗澡了。一切只剩下活著兩個字。能活下去也成未知數(shù)了。
浩煙去拿一包草藥，發(fā)現(xiàn)上面爬了只螞蟻，她輕輕抖落下包裝紙，放過那只螞蟻去了。來到供應(yīng)下人們飲食的廚房，廚娘依舊不理她，她自去隔壁裝食材的房間里，用吊子熬藥。
蔡夫人又幽靈般出現(xiàn)，提名浩煙隨她走。路過一片竹林，天氣冷了，竹葉也干枯了，風(fēng)過后發(fā)出瑟瑟的聲響，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閨房后面也有一片小竹林，每到夏天坐在竹林下的涼亭里跟師父學(xué)彈箜篌，她穿著碧青的衣裳，師父說沒見過比她更靈秀的女孩了。
浩煙驀然垂淚。師父重病被攆出崔府下落不明，那個優(yōu)雅而內(nèi)心孤傲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母親緊接著纏綿病榻，沒兩年去世了；她接二連三遭屈辱：往日寧靜一去不復(fù)返了。她只覺得被卷進(jìn)了漩渦，活著已成了最大的希望，一頓像樣的飯菜也是奢侈。
蔡夫人見浩煙愣那兒，大聲吩咐：“你現(xiàn)在去拿工具把王府里的落葉揀干凈！”
浩煙領(lǐng)命去工具房拿口袋與火鉗。
王府很大，正值初冬，樹葉隨時凋落，根本揀不完。好在蔡夫人細(xì)分了任務(wù)，派她去把書房那所院子里里外外的落葉拾干凈。
昔日東方尋讀書的地方，院里外亦長了幾棵碗粗的銀杏樹，時不時干枯的葉子悄悄落下，細(xì)聽，還能聽到窸窣聲。在她聽來，這聲音也是美妙的。
隔日，風(fēng)大，浩煙去打掃書房以及后面的一片練武場地。院里落了厚厚的黃葉，她埋頭掃著，因為睡眠不足時時頭暈?zāi)垦＃纯嗖豢?。忽然間，掃帚被一只羊皮靴子踩住。
浩煙抬頭，果然是當(dāng)今皇后來“看”她了。她盛裝，眉宇間比往日更添華貴之氣。
徐小語細(xì)細(xì)打量浩煙：她梳著螺絲髺，不施脂粉，疾病和勞累使得她面容瘦削而憔悴，就連那雙眼睛，也失了神韻。浩煙久不與人交流了，有時開口說話都覺得舌頭遲緩。
浩煙欠了欠身子，向徐小語問好。
“我們又見面了?！毙煨≌Z銳利的目光搜索浩煙的表情，她要弄明白崔浩煙逃出去，江楓為什么不殺了她。
“是啊，本來我們都不想再見面?！?p> “你命真大，他不殺你，趙青溪也不殺你……
“奴婢命大，您派出去的人，沒有殺奴婢，他放奴婢一條生路……他天性寬厚，你難道不了解嗎？”
徐小語只管審視著浩煙，目光嚴(yán)厲，浩煙從未見過女人可以這么威嚴(yán)。她在崔府時，她的大娘頂多不正眼看待自己，而眼前這個女人看著自己猶如投來匕首一般。
“那個，他，到哪里去了？”
“他說他回家鄉(xiāng)去了?！?p> “你對皇上怎么說的嗎？”
浩煙笑了笑：“你猜？”
“你？！”徐小語始料不及，這個女人也是心眼多。她自然猜不著皇上到底知道了多少，是真不知情，還是裝糊涂？父親趕來奔喪，皇上只接見父親一面，分明不滿意父親的立場，誰叫父親曾與前太子過從甚密……倘若再扯一個江楓進(jìn)來，她的皇后位置堪慮！
“你好好說話，或許以后日子好過一些?！毙煨≌Z扯了個笑容，用她一貫柔和語調(diào)說著。
“奴婢與娘娘，猶如浮云與太空兩不相礙，娘娘大可以寬慰！”浩煙仍舊打太極拳。
“你看，你的手好涼，起了這么多老繭，這么辛苦……如果讓你再選擇一次，你還會不會選擇離開這里？”
徐小語握了握浩煙的手，譏誚道。
浩煙抽出手來：“我不后悔，因為我努力過了，剩下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皇后也不必操心太多，不然，你會變老的……”她的臉上掛著冷笑。
徐小語也不生氣，踩碎一片枯葉。
“你多保重，希望我們還能再見?！?p> 徐小語引著一干人，浩浩蕩蕩走遠(yuǎn)。
蔡夫人一心討好皇后：“以后讓崔氏打掃涸藩、洗馬桶吧？掃地這類的小活不足以磨她的性子?！?p> 徐小語不置可否。她領(lǐng)著妹妹徐鈺巡游洛陽城，徐鈺從北方乍來到人煙繁盛的都城，色色好奇，樣樣新鮮，又兼少了母親看管，她快樂地像只小鳥。徐小語想起自己十五歲時，不也這么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