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老父與逆子

　　在這個通訊落后的年代，一個消息有時需要數(shù)天甚至十幾天才能傳遞到弗朗西斯的耳中，而他又不敢大張旗鼓的動用所有資源去搜索，所以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能確認(rèn)自己的目標(biāo)到底是誰。

　　前段時間的毫無發(fā)現(xiàn)讓他幾乎失去理智，如今終于找到許些線索，他便立刻下定決心要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些該死的事情——斥候無緣無故消失很是蹊蹺，加上之前的疑點，或許這些斥候之中真隱藏著那個要找的家伙也說不定。

　　心中這么安慰自己，但內(nèi)心的焦躁情緒終究無法得到舒緩。

　　他隨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羊皮紙，上面寫著的是有關(guān)于莎莉的監(jiān)視報告，因為沒辦法把奸細(xì)安插進“玫瑰十字”圣殿，所以這些日夜守候在教堂外圍的家伙們根本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只能通過間接的打聽，得知一些諸如“上午參加了禮拜”、“得到主教賞識”這類根本就沒什么用處的消息。

　　心中也想過使用刺殺的方式讓莎莉直接死掉，但這樣做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因為一旦得罪“玫瑰十字”，引來報復(fù)他很難承受。宗教機構(gòu)的瘋狂遠(yuǎn)沒有領(lǐng)主們談笑風(fēng)生互相捅刀子的“優(yōu)雅”，所以弗朗西斯的心底，這樣的預(yù)備計劃始終留在了最后…

　　帶著這樣煩悶的心情走出房間，弗朗西斯嘆著氣準(zhǔn)備去后花園散散心?？赏崎_門的時候，卻看到公爵府的老管家正端著銀質(zhì)托盤走過，他便停下步伐做了簡單的問候。

　　管家阿爾法說起來已經(jīng)為這個家族服務(wù)了超過五十年了，今年六十七歲，看起來仍然是精神矍鑠的摸樣，腰板挺直，銀白色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即便歲數(shù)這么大了，端著那餐盤走過時卻仍舊動作麻利。

　　看到弗朗西斯的時候，這位老管家立刻停下，隨即點頭致禮，臉上露出許些微笑道：“弗朗西斯少爺。”

　　這樣的稱呼聽了二十年，可如今弗朗西斯卻覺得其中莫名蘊含著一股諷刺意味。他點點頭，找話題一樣問道：“父親最近身體如何？”

　　很久時間以來，弗朗西斯和阿爾法管家之間幾乎都是以這個話題為開端的。因為即便是父子，在繼承公爵爵位和領(lǐng)土之前，眼前的一切仍舊是掌握在父親手中的，而作為命令的執(zhí)行者，阿爾法管家的權(quán)力從某種程度上甚至比弗朗西斯要多。

　　所以他不敢隨便得罪這位老管家，即便對方總是以恭恭敬敬的態(tài)度面對自己，這種內(nèi)心的警惕卻始終沒有放松過。

　　阿爾法管家的目光低垂著，姿態(tài)恭敬依舊，低聲道：“老爺?shù)牟∏椤容^穩(wěn)定?！?p>　　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讓弗朗西斯嘆了口氣。其實誰都知道安格瑪公爵如今的病根本就從來沒有好轉(zhuǎn)過，請來多少醫(yī)師、找來多少神職者，甚至還從南部的森林中請來的德魯伊，根本沒有誰能治療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癥。說起來現(xiàn)在他能做的，只能是看著安格瑪公爵日復(fù)一日的衰老、頹廢下去，卻根本束手無策。

　　“那么…今天，讓我來把午餐送過去吧，老阿爾法。”

　　許久之前他曾經(jīng)想這么說，卻最終沒有開口，如今因為心情煩悶，弗朗西斯卻是突然想去見見自己的父親——小的時候，每當(dāng)自己心情很差時，總會在父親那里得到開解，雖然知道自己現(xiàn)在去只能看到一個沉默寡言而毫無知覺的老人，但他卻突然……有些懷念以前的時光。

　　“少爺，老爺會明白您的苦心的?！?p>　　因為彼此熟悉，甚至可以說弗朗西斯是阿爾法看著長大的，所以阿爾法并沒有拒絕年輕伯爵的請求，很是順從的將銀質(zhì)餐盤交給了這位公爵長子。

　　弗朗西斯接過餐盤，自顧自滿腹心事的走向了父親的臥室，而在他身后，那始終彎著腰的老管家緩緩抬起了目光。

　　灰白色的眼睛微微瞇起，剛剛滿面和煦微笑的面孔上，卻是透著許些寒意。

　　這感覺一閃即逝，公爵府邸略顯昏暗的走廊內(nèi)，老管家看上去只不過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似的，轉(zhuǎn)過身離開時，便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從容和平淡……

　　因為狀態(tài)近乎“退隱”，如今的公爵府不光衛(wèi)隊警戒性差，甚至連傭人都少了許多。而安格瑪公爵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走出他的臥室，每天除了用餐時刻，他已經(jīng)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儼然如同把自己徹底封閉。

　　所以弗朗西斯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走入這里了。當(dāng)他推開那厚重的實木大門時，眼前的一切，總歸是讓他有些觸景生情的。

　　恍惚間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這里玩鬧的情景，屋內(nèi)的擺設(shè)并沒有太大變化。深紅色的地毯依舊柔軟，從魯西弗隆家族五十年前沿用到現(xiàn)在的扶手椅在陽光下泛著讓人沉醉的色澤，書桌上的燭臺有許些斑駁，訴說著時光在這里留下的痕跡。記憶中那壁爐總是燃燒著的，而溫暖的感覺似乎從那時便留存在了心里。

　　記得小時候聽著老公爵和公爵夫人為他講故事，橘色的爐火讓身體總是暖洋洋的。

　　屬于暖色調(diào)的記憶中，妹妹莎莉總會乖巧的坐在一旁，聽著自己為她講述那些聽來的故事，看著妹妹崇拜的表情，心里總是驕傲而得意的。

　　這一切…都是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走入正廳之后，安靜至極的環(huán)境讓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愈發(fā)沉悶起來，目光掃過那些從未變動過的飾物——掛在墻上的名貴油畫，墻邊的全身鎧甲、武器架上華麗的長劍…剛剛那溫暖的記憶便好像被這些失去了色調(diào)的東西頃刻間撕碎，將他拉扯回了現(xiàn)實。

　　繼續(xù)向前走，穿過正廳，來到父親的臥室前時，弗朗西斯的腳步卻顯得有些遲疑起來。

　　臥室的門是打開的，從這里他能看到臥室邊緣光線充足的陽臺，以及那個坐在陽臺前扶手椅上凝立不動的背影。

　　心中泛起了許多情緒，有憤怒，有不甘，也有怨恨和嘆息。但他也明白…無論自己要做什么，面前的人終究是自己的父親，這一點是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

　　這些年來，父親對自己的疏遠(yuǎn)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弗朗西斯的內(nèi)心也曾經(jīng)由此恐慌異常，害怕有一天父親會宣布自己失去繼承爵位的資格。

　　所以他開始了這些計劃——聯(lián)系獸人，不留痕跡的除掉自己的親妹妹…這樣，爵位自然就沒有了第二選擇，自己便可以高枕無憂。

　　可心中越是這么想，他此刻的情緒就越顯得有些紊亂。圍殺莎莉失敗的挫敗感讓弗朗西斯倍受打擊，此時望著背對著自己的父親，他更是無端顯得有些緊張。

　　“父親…您的午餐?！?p>　　打開銀質(zhì)托盤的半球形蓋子，里面是燒好的鴿肉、水果、面包、黃油和熱湯。這樣的食物對于平民來說是極為奢侈的，可對于貴族領(lǐng)主而言，卻只能稱得上“樸素”。

　　弗朗西斯的話語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似乎也料到父親的反應(yīng)，自顧自將食物擺放在了圓桌上，隨即來到了安格瑪公爵的扶手椅前，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父親的臂膀。

　　這位老人的身體已經(jīng)十分虛弱，甚至瘦到了皮包骨頭的程度，面容上的皮膚松松垮垮的，蒼白而布滿了老年斑——按理說今年才五十二歲的安格瑪公爵根本不至于蒼老到如此地步，可如今他的摸樣，看起來卻仿佛早已年過九十。

　　弗朗西斯握住他的小臂時，老公爵的面容根本連一絲變化都沒有，若非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和緩慢的呼吸聲，恐怕別人都會以為這是一尊雕塑。

　　原本海藍(lán)色的瞳孔灰白一片，安格瑪公爵此時此刻正直直望著陽臺外霍利爾城的街景，當(dāng)弗朗西斯府俯下身去，在父親耳邊重復(fù)了自己剛才的話語時，那凝固的目光才終于有了一絲顫動。

　　然后，仿佛生銹的機器一樣，安格瑪公爵的腦袋緩緩轉(zhuǎn)了過來，好似眼睛都無法轉(zhuǎn)動似的，他看到了弗朗西斯的臉龐，隨即…微微瞇起了眼睛。

　　“我扶您用餐吧。”

　　也不等父親表現(xiàn)出同意的意向，他便伸出另一只手抄住了父親的肩膀，緩慢但堅決的讓他站了起來。

　　安格瑪公爵此時骨瘦如柴，體重可能還不到一百斤，弗朗西斯本想說些什么，可是在發(fā)現(xiàn)父親如此之輕后，他還是微微嘆息了一聲，動作盡可能輕柔的扶著父親走向了圓桌。

　　老人行走的步伐有些踉蹌，甚至可以說這具身體似乎完全在憑借本能支撐著，當(dāng)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望著面前的食物時，依舊沒有露出絲毫多余的表情，仿佛這不過是一堆石頭而已。

　　弗朗西斯拿起刀叉開始為父親切割食物，口中說起一些近日的見聞，包括貴族之間的八卦或領(lǐng)地收入之類的——在幾年前，父親都是喜歡他這么來和他聊天的，不過到了現(xiàn)在，這更像是弗朗西斯在自言自語。

　　“有三個莊園的收益比往年要好，上次經(jīng)過的時候嘗到了波頓管家讓下人釀的葡萄酒，老實說味道還是可以的。”

　　“柯克勛爵兒子的聯(lián)姻對象還沒選好，他似乎不太喜歡高頓子爵的女兒，當(dāng)然，我覺的他是看不上高頓子爵的那片土地?！?p>　　…

　　一句句話語說著，弗朗西斯將燒得很嫩的鴿肉切成了小塊放在盤子中，自己坐在了父親身旁的椅子上，輕聲道：“可以吃了?！?p>　　這或許是老公爵唯一能做出回應(yīng)的話語，他顫抖的手掌輕輕握住了手中的叉子，開始機械式的進食起來，只是在弗朗西斯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說些什么的時候，原本沒有任何表情的安格瑪公爵卻微微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莎…莎莉…在…哪兒？”

　　這聲音實在太過沙啞，以至于弗朗西斯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父親在說什么——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太對勁的預(yù)感，因為父親從未有過這么異常的表現(xiàn)，永遠(yuǎn)都是該吃飯的時候吃飯，連多余的話都不會說半句。

　　但現(xiàn)在——他竟然想起了莎莉？

　　“妹妹她被主教大人選為了候補神官，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玫瑰十字’圣殿開始了修習(xí)。”

　　弗朗西斯說的都是實話，所以表情也很是自然。

　　“不…對。”

　　手臂懸在半空的安格瑪公爵緩緩說出了這個詞匯。似乎是因為想起了什么，他整個人都像是定格在那里，只有松弛的眼皮耷拉著，卻能看到他的眼睛實際上在微微顫動——顯然這位仿佛永遠(yuǎn)沉默的老人正在思考問題。

　　弗朗西斯咽了口唾沫，他感覺自己心跳倏地加快了，想要說什么，卻看到父親微微側(cè)過了頭，那無神的目光抬起，望向了自己。

　　從未想過父親會有這樣的眼神…灰白色的瞳孔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迷離和掙扎，然而在聚焦到自己身上時，卻透出了許些…失望。

　　“你做了…錯事?！?p>　　“很過分…的錯…事?！?p>　　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因為老人虛弱的身體而顯得有氣無力，可弗朗西斯卻仍舊能聽出這其中的慍怒。

　　父親生氣了。

　　這個事實讓弗朗西斯一下子變得有些驚惶——借助獸人對莎莉下手，這樣的事情足夠證明他的狠心，可對于父親，弗朗西斯到現(xiàn)在為止還從沒有動過任何“弒父篡位”的念頭。畢竟他只是一個從未走出過卡倫王國西南領(lǐng)地的少年，野心雖然有，卻也僅限于此…

　　于是對于父親突然間顯現(xiàn)的憤怒，他根本沒有了以往的鎮(zhèn)定，只是努力強撐著坐在父親的身旁，試圖做出疑惑的表情，結(jié)巴的問道：“父…父親，您在說什么？”

　　“…我不會…讓你。。繼承——”

　　這讓弗朗西斯大腦空白的話語尚未說完，身后的門卻突然被敲響了。

　　老管家阿爾法站在門外，依舊是那副平靜摸樣，目光低垂著，彎腰道：“少爺，查爾頓子爵希望求見老爺，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弗朗西斯被驚醒一樣猛的站了起來，只是片刻功夫他的額頭便布滿了汗珠，遲疑了足有兩秒鐘后，他表情僵硬的望向阿爾法，硬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便悶頭走出了臥室，好似逃跑一樣消失在了老管家的視野中。

　　臥室內(nèi)的氣氛再度陷入沉寂。

　　安格瑪公爵的目光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阿爾法似乎想說什么，可下一刻，這位老管家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邁步來到了他的身前，若有所思的盯著弗朗西斯消失在走廊的背影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待回過神來時，他便平靜的為安格瑪公爵盛了一碗濃湯，動作隨意卻堅決的把它放在了這位艾弗塔領(lǐng)主的嘴邊…

　　“回光返照么？馬上快要成功了，你卻又能恢復(fù)許些意識——呵，心中的執(zhí)念還真是夠重的?！?p>　　他話語中絲毫沒有提及剛才說過的“查爾頓子爵”，這位老管家?guī)缀跏且詮娖鹊氖侄挝菇o了安格瑪一整碗湯，隨即根本沒顧對方是否還要繼續(xù)吃什么，將那些沒有吃幾口的鴿肉和其他午餐裝回了銀質(zhì)餐盤內(nèi)，轉(zhuǎn)身離開時，這位老管家對著老公爵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微笑…

　　“快了……就快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