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冷氣與通靈人士
我聽到不遠的地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小峰？難道那是我那個不當眾出丑就渾身不自在的損友崔奇？升上高中以后，我認識的人里只有他會叫的那么肉麻。為什么偏偏還要加個“小”字？小學畢業(yè)之后，再也沒有被人這么叫過。
“小峰，你回來的正好?！?p> 不對，這個聲音我記得是……是媽媽。
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家門口。
外面的空氣好冷，我的身體快被凍僵了。我嘴里哈出一連串白氣，擴散到空氣中不多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走廊外頭的那片天空布滿了陰沉的灰色。但是很奇怪，這么冷卻沒有下雪。
“哈——”
我繼續(xù)大口大口地呼著氣。
這時我想起來了，剛才在學校里，我跟幾個討厭鬼大打了一架。誰讓他們說我爸壞話的？雖然以前也有跟別人為這件事發(fā)生過爭執(zhí)，只是沒有嚴重到打架的地步。但今天班上的那群人真的很過分，我沒有忍住一時的沖動，把挑頭的人推到了地上。
雙拳難敵四手。不一會兒，我就被人追得滿街跑，最后落得個不得不開溜的下場。
我站在家門前，猶豫著該怎么跟媽媽解釋這件事。身上出的汗把內(nèi)衣弄得濕透濕透，就像一塊冰片似地貼在皮肉上，這滋味很難受。
可是難受的并不止這些。我一心著能早點鉆進開著暖氣的房間里，等著吃完飯后和爸媽一起看電視劇，可此時玄關(guān)處站著另外一個高個子叔叔，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老爸。
老爸看見我后朝我走來。
“小峰，還愣著干什么？”老爸笑呵呵地接過我肩上的書包。“快叫叔叔。”
“哦，叔叔你好?！?p> 高個子叔叔擠出一個微笑，然后把他的大手按到了我的頭上，左右撫摸了幾遍。但他好像不是很會控制力道，弄得我很不舒服。
“這位是夏叔叔，你爸爸的堂兄?！蹦赣H從老爸手上拿過書包，在衣架上掛好，一邊介紹說。
我再次看了夏叔叔一眼，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讀不出任何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縮起脖子沖他點了點頭。
為什么大人們都要跑到玄關(guān)來接我？
我不解地皺著眉頭，反手把門關(guān)上，隨后彎下腰換鞋。大人們面面相覷，雖然表情都在微笑，但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就在這時，我看到鞋柜上放著一雙從來沒有見過的黑皮鞋。
“這是誰的鞋子？”
媽媽和叔叔對視一眼便沉默不語，倒是老爸打破僵局般地笑了一笑。
“小峰，老爸今天要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
“哈？”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換作平常，如果我晚了十分鐘回家，老爸老媽都要絮絮叨叨地問上半天。而現(xiàn)在他們卻不管我大漢淋漓的模樣，也不問我為什么遲了那么久回家，反而要給我介紹朋友？
就在我陷入更大的不解時，夏叔叔垂下了視線，然后把手探向身后。
“不要怕不要怕……”他對著膝蓋后方的什么人輕聲呢喃，然而語調(diào)卻突然上揚：“出來啊，美風！你再這樣子東躲XZ就太不禮貌了！”
叔叔的語氣有點嚴厲，不過倒是起了作用。
我原先真的不知道，原來大人的雙腿后面可以躲得下這么一個小女孩。我的那位新朋友像是觸電般地發(fā)出一聲慘叫，隨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側(cè)向挪動著腳步，用了足足五秒，終于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
啊，是個女孩子，有著一雙松鼠般的明亮大眼睛。腦袋后面綁著一個短短的馬尾，長相非?？蓯?。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張口，她又哇地一聲躲了回去，然后再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探出半個身子。害怕見到陌生人這一點也跟松鼠一模一樣。
不過這一驚一乍的反應(yīng)是因為怕我嗎？除了打架的對手以外，我有那么討人厭嗎？
哎呀，女孩子有夠麻煩的。
身上的衣服像是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水草，濕答答黏糊糊，導(dǎo)致我的心情很糟糕。我一點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哪怕半秒。于是，我一步跨過玄關(guān)，徑直走到女孩身邊。
“這下你就沒地方躲了吧！”
“哇啊啊——”
誰知道她竟然像被老鷹盯上的田鼠，慘叫著沖到了客廳對角線的衣柜里，帶著驚人的氣勢“砰”地一聲把自己反鎖在里面。
但是，這樣做有用嗎？如果是要避人耳目，那我可全都看見了。
“奇怪的逃跑路線……”
我?guī)е笾哪抗饣仡^看向大人們，怎料到他們竟然也以同樣的表情一臉無奈地看著我。似乎他們對這個女孩子也辦法不多。
好吧，世界上講不清楚的怪事已經(jīng)夠多了。誰都沒有想到，繁榮的雪隱街，會在轉(zhuǎn)眼之間變成這個鎮(zhèn)上最蕭條的地方。前兩年還是人聲鼎沸的“雪隱圣誕大甩賣”，今年已經(jīng)要移師別處了。像這種大起大落的景象，真不知道該是去慶幸沒有變的更糟糕呢，還是該去后悔沒有變的更好呢。這類選擇題，我可是一輩子都不想碰到。生活就是要平平淡淡，最好什么改變都不發(fā)生，最好一直維持著我認識的樣子——那才是最最省力的生存方式。
我敢確定，那時我一定這么想。新朋友也好，新的仇人也罷，我都不在乎。關(guān)系搞爛了就爛了，我的生活里不需要添加其它的元素，因此我對這些都不在乎。
所以，我?guī)е凹热蝗绱?，何不狠狠耍她一把”的心情，呼啦一聲打開了衣柜。
“鬼來了！讓你逃！”
我本想嚇她個魂不附體，讓她徹底斷絕了和我交往下去的念頭，但是期待中“哇啊啊啊啊————”的驚天動地而又慘絕人寰的大叫并沒有發(fā)生。比起剛才的反應(yīng)，這個怪丫頭這次動靜反而小了許多。
五味雜陳。
我內(nèi)心情緒復(fù)雜，五味雜陳地跟從衣服堆里探出來的那顆小腦袋玩起了大眼瞪小眼。那對小動物般水汪汪的深色瞳孔里，卻出人意料地閃著明亮的光輝。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種光輝經(jīng)常在收到新玩具的玩伴眼里找到，也在聽到爸爸回家腳步聲的自己眼里找到過?？傊鞘呛闷娑峙d奮的光輝。
“真的有鬼嗎？”
過了好久，她突然大聲喊道。剛才還怕生到要挖洞逃命的田鼠，一下子就把她那張正在熠熠生輝的臉孔湊到我這只老鷹跟前。
“哇！”
這次輪到我嚇了一跳。
從來沒被女孩子這么近距離地盯著看過。怎么回事，那陣香香的洗發(fā)水味道？怎么回事，那看上去好滑好白的皮膚？怎么回事，那對看久了好像會被吸進去的瞳孔。啊啊！怎么回事啊，我到底在亂想什么。
喉頭逸出又一聲怪叫，我一屁股往后跌坐到地上。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地鼠一樣的女孩警覺地搖晃著腦袋，四下張望了起來。那副樣子滑稽又可笑。
我整理一下心情，問她：“你在找什么呢？”
“鬼?！?p> “鬼嗎？”
“對啊?！?p> “是鬼嗎？”我故意重讀了第二個字。
“對啊?！?p> “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p> “竟然在找鬼耶！哇哈哈哈哈哈！”
“聽說這里有鬼耶！嘻嘻嘻嘻嘻?！?p> 我們兩個毫無意義地傻笑著。
有一點要說明，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發(fā)出笑的聲音罷了?？墒沁@個家伙，臉上的表情比我認真多了，那好奇的興奮目光我想也不是輕易就能裝出來的。
難道她真的對鬼感興趣？
“你難道不怕鬼嗎？”
“怕？為什么要怕?。俊?p> 她天真無邪地反問我。
“小孩子，不是都怕這個嘛……鬼啊，僵尸啊，吸血鬼什么的?！?p> “我全部都喜歡！”
那顆小腦袋志得意滿地揚了起來，就跟宣布了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一樣。而我則有點糾結(jié)。我睜大了眼睛，帶著“什么？我沒聽錯吧”這樣的表情，將視線凝固在了衣柜里探出的那顆小腦袋上面。
那張臉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耀眼？
按照一般論來講，像我這個年紀的孩子，就算是男生也不可能鍛煉出“談鬼不色變”的超強抗擊打能力。小女孩對這種事情應(yīng)該更沒轍才對。一個人走夜路，忍不住老是回頭確認有沒有人跟著；一個人在家，總是在擔心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從床底下鉆出來。這種敬畏感，應(yīng)該是女孩子的性格中最最理所當然的一部分才對，就算把它稱作“天性”我想也沒有人會反對?？墒?，這個田鼠姑娘卻似乎沒有這種“天性”。不但沒有，反而發(fā)展出了跟“天性”截然相反的奇怪興趣愛好。
該怎么說呢……我還真有點崇拜她了！
我勉強抬起支撐著身體的右臂，指著她的臉，把自己此刻的感受，用我認為最最委婉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難道說，你是個怪人？”
客廳很大。我說的這句話跟擁有魔力的咒文一樣，在空氣中回蕩了好幾遍。我的耳朵也不敢相信，那種公鴨叫一樣、憋著一股子怪笑的嗓音竟是自己的聲音。
接著發(fā)生的一幕，就像突然噴發(fā)的黃石公園間歇泉。毫無預(yù)警地，真的是一點邏輯關(guān)系也找不到，女孩突然就哭了。
“你也覺得我是個怪人嗎？”她一邊啜泣一邊可憐巴巴地反問。
那顆小腦袋逐漸沉進了衣服堆里，瘦弱的肩膀一起一伏，眼淚隨著節(jié)奏嘩嘩地流了出來。雖然看不到除了腦袋以外的其它身體部分，但我想，她的全身一定縮成一團了吧。
不知道哪里做錯的我，保持著僵硬的姿勢。
“我不是那個意思……”
糟了，現(xiàn)在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
可是就算我把自己剛才心里想的說給她聽，現(xiàn)在的她會愿意聽嗎？
喂喂，其實我好崇拜你呀。能有這么大的膽量，你比我們男生都要厲害。沒有，我真的沒有覺得你是怪人哦。只是覺得你好厲害啦。像我的朋友，他看泰坦尼克號沉船的片段，都會覺得冷汗淋淋的。你真了不起哦！
太假了，這種話如果早點說，也許能夠起到不錯的效果。但是現(xiàn)在最佳時機已經(jīng)過了，再這么講的話，只會讓人覺得這是哄人開心的借口。
意外分很多種，而我碰上的這種，就像是一名自信而又技藝高超的漁夫，用了最上等的魚餌卻釣上來了自己最不會料理的那種魚。
所以，我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只是傻傻地看著一個女孩子，在我面前哭成了淚人。
“小峰，小美，你們不能吵架哦?！?p> 多虧老爸的及時介入，讓事情不至于弄到?jīng)]法收拾。他扶起僵在地上的我，與此同時，媽媽也把在衣柜里哭成一團的女孩抱了出來。
等到她的心情平復(fù)一些，我們又一次面對面地站到了一起。
“那個，”我胡亂地搔著頭，是該先道歉呢，還是直接做自我介紹。我有點不知道改選哪個。就在我對眼前掛著鼻涕的少女手足無措的時候，背上感到一股熟悉的暖意。老爸輕輕地把手放到了我的肩頭。
“加油啊，小峰。”
老爸的帶有磁性的男低音很輕但很給力。
自我介紹的話，應(yīng)該沒那么困難吧。
嗯，就先那么做吧。
我向前邁了一步，又或許是兩步。反正一下子縮短了我們兩個的距離。
還好，這次她只顧著哭，沒有被我嚇跑。
“那個，我叫陳峰。耳東陳，山峰的峰。朋友們都管我叫阿峰?！?p> “嗚嗚嗚……”
“你叫什么呢？”
“嗚嗚嗚……”
“只是哭的話，我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啦?！?p> 我尷尬地笑了笑。
但她還只是緊緊地抿著嘴，她那副好委屈的樣子，讓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幸好還有爸爸幫忙。
“美風啊，小峰已經(jīng)告訴你名字了哦，還記得你媽媽是怎么教你的嗎？”
“嗯”
聽到媽媽兩個字，她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地點了點頭。
“那就去吧，小峰在等你的回答?！?p> “嗯。”
她擦掉臉上掛的眼淚，然后吸了吸鼻水，這才終于抬起頭。眼里的光輝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一圈淡淡的光暈，我想那一定是眼淚造成的。
“我叫美風。不是怪人，是、是通靈人士?！?p> 美風可憐巴巴地往上瞅著我，還紅著臉特意強調(diào)了“不是怪人”這一點。
啊哈哈，你誤會啦。
啊哈哈，不知道為什么，回過神來，我的手已經(jīng)按到了美風的頭上。
哈哈哈。
哈哈哈。
房間里的兩個大人也笑出了聲。
而美風呢，應(yīng)該是憋得更臉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