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眾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等待午夜時刻的來臨。
那即將展開激烈角逐的緊張時刻。
泛著淡淡紅色的一輪彎月掛在樹林上空。
埃拉一邊撥動火堆上的樹枝，一邊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
我愛上了你的眼睛
它發(fā)出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璀璨
但愿你的心也一樣明亮
不會被無邊的黑暗所遮蔽
……
歌聲嘹亮，散發(fā)出淡淡的憂傷。
娜侎靜靜地聽著，注視著篝火對面的埃拉沉靜的臉。
她已經(jīng)摘下墜著長長白紗的帽子，散落一頭長發(fā)?；鸸庥痴障?，那張清秀的臉看起來格外生動。
亞倫望著夜空，沉思著。
弗迪亞兩只胳膊撐在身后，仰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靜靜欣賞，又像是在想著別的什么事情。
洛爾澤久久凝視著篝火，默然不語。
娜侎越是仔細端詳，就越覺得洛爾澤的臉是一張典型的東方人的面孔，俊朗，清秀，眉宇間透出一股無以言說的飄逸。
娜侎不禁想起洛爾澤此前說過的有關(guān)他來自神秘異族的祖母的故事。
他看上去與亞倫弗迪亞截然不同，是因為身體里流淌著神秘異族血液的緣故嗎？
埃拉深情的歌聲催動了娜侎久遠的思鄉(xiāng)之情。
此刻，望著洛爾澤，娜侎十分思念那遙遠的，不知究竟在何處的地球上的家，思念父親，思念駱澤。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過往的一切，都像來自上個輪回的記憶，盡管依舊歷歷在目，卻不像以往那么牽動心魄了。
至于對駱澤的思念，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移至洛爾澤身上。在娜侎看來，他們一定是同一個人。
“娜侎，你也唱只歌吧，”亞倫提議道，“小時候，你最喜歡唱歌?！?p> 娜侎憂傷地回答，“我背首詞吧，也是我最喜歡的?！?p> “好啊?！甭鍫枬烧f，注意望著娜侎的臉。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想起家的遙遠，焦灼中的父親的思念與盼望，娜侎哽咽了，再也念不下去，泫然欲泣。
千里萬里，二月三月。
何止是千里萬里，今昔究竟是何年何月，她都懶得去想了。
她只記得，自從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那輪泛著淡淡血紅的月亮已經(jīng)圓了兩回，如此算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
“我們的娜侎妹妹還真是多愁善感?！卑＠靶Φ?。
亞倫責(zé)備地看了埃拉一眼。
“我也來背首詞如何？”洛爾澤忽然說，“還是小時候我祖母教我的，聽起來很美。”
“好啊。”娜侎說，悄悄抹去臉上的淚水。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洛爾澤緩緩念道。
娜侎驚呆了，難以置信地望著洛爾澤。
“這是《詩經(jīng)》啊，你居然——，你到底——？”她語無倫次，說不下去了。
他真的不是駱澤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無數(shù)疑問在她心頭升起，讓她既感到驚喜，又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洛爾澤解釋道，“小時候，我祖母教我念，后來又解釋給我聽。我覺得很美，于是記住了?！?p> 娜侎將信將疑。
好吧，她無奈地輕輕搖頭，感到自己與洛爾澤之間的距離無形中更加接近了。
“聽起來的確很美?！眮唫惛胶偷溃⑿ν鍫枬?，“我發(fā)現(xiàn)你們倆越來越有共同語言了?！?p> 埃拉冷笑一聲，不言語。
始終閉目養(yǎng)神的弗迪亞忽然睜開眼睛，隨手將一根樹枝扔進火堆。
“男女之間其實很簡單，何必搞那么復(fù)雜，”弗迪亞譏誚道，“簡單說，就像我平時在黑屋子里練習(xí)射箭，之前靠摸索尋找感覺，確定之后就不能再遲疑，一箭發(fā)出。就像這樣——”
說罷，他拿起身邊的弓，看也不看，就將一支箭向身后發(fā)了出去，動作之干脆利落，不禁令眾人贊嘆。
只聽得嗖的一聲，黑暗中，有什么東西撲打著翅膀落在地上，再無聲息。
立即有侍從跑過去，撿回一只剛剛死去的貓頭鷹。弗迪亞的箭正中貓頭鷹左眼，血正從眼窩中慢慢滴落。
“弗迪亞，你不該對它下手，這不吉利?！眮唫愓f，蹙著眉頭。
弗迪亞哈哈大笑。
“亞倫，你的顧忌太多了，這可不像王者該有的氣概。”弗迪亞嘲諷道。
亞倫臉色陰沉。
“我想和亞倫比試一下箭法?！卑＠鋈徊遄?，拿起一個蘋果，站起身，朝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走去。
她在樹下站定，轉(zhuǎn)身面向眾人，將蘋果放在自己頭頂。
“亞倫，如果你能射中蘋果，我便聽?wèi){你處置。你不喜歡我，大可以送我回拉夫堡，我保證沒有任何怨言，”埃拉說，“如果你射不中，就意味著你輸了，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亞倫問。
埃拉狡黠地笑了下，“暫且保密?！?p> 亞倫神色淡淡的。
“我拒絕和你賭。”他說。
“為什么？”埃拉問，神色慍怒。
“因為你是女人?！眮唫惢卮?。
“那么，和我賭如何？”弗迪亞接過話，從容地向埃拉走去，拿起她頭上的蘋果放在自己頭頂。“你先來。如果你射不中，換做你站在這兒，我來。”
他背靠樹干站定。
“賭注是什么？”亞倫沉聲問，盯著弗迪亞。
“你我之間，誰更有資格坐在英靈殿的寶座上?！备サ蟻喡v騰地說。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呆了，鴉雀無聲。
亞倫臉色發(fā)白，忽然輕聲一笑，譏誚道，“弗迪亞，我就知道你存著這個心?！?p> “不可以嗎？”弗迪亞反問，揚起眉毛，眼眸亮得驚人?！皬墓胖两瘢莻€位置只屬于真正的王者。今晚就讓咱們倆比試一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王者?！彼h(huán)顧眾人，目光最終落在亞倫臉上，透出挑釁的意味。
亞倫眼底蒙上一層怒意，緊緊繃著嘴唇，沉默不語。
“兩位，這玩笑可開不得，”洛爾澤站起身，哈哈笑著，將弗迪亞從樹下拉回到篝火旁?！按蠹疫€是抓緊時間休息，待會兒集中精神，對付那只不幸的野豬如何？這才是今晚的重頭戲。”
弗迪亞冷笑著，重新坐了下來，望著篝火，再不說話。
亞倫走向侍從，接過那只死貓頭鷹，拎起一只劍，朝樹林走去。片刻之后，林中傳來泥土落地的沙沙聲，參雜著金屬與石塊的摩擦聲。
弗迪亞眼中的嘲諷之意更深了。
埃拉在弗迪亞身邊坐下，兩人低聲說著什么。
娜侎示意洛爾澤過來。
“這里距離索蘭丘陵很近嗎？”待洛爾澤坐下，娜侎低聲問，想起近來屢屢聽人提起的自己與索蘭丘陵王康普拉德的婚事?！?p> 洛爾澤點點頭。“索蘭峽谷就是奧丁王國與索蘭丘陵王國的分界線。一邊是坎貝平原，另一邊就是索蘭丘陵。”
“你去過那邊嗎？”娜侎問。
洛爾澤搖搖頭，“沒有?！?p> 娜侎輕輕嘆了口氣，為自己未來模糊不清的命運深深擔(dān)憂著。
“別胡思亂想?！甭鍫枬烧f，仿佛看透了娜侎的心思，靜靜地看著她，“你父王十分疼愛你，不會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p> 娜侎釋然地笑了笑。
不錯，維希洛王對娜侎的寵愛，整個奧丁王國盡人皆知。然而事關(guān)與其它王國之間的政治聯(lián)盟，定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這一點，娜侎心頭再次籠罩上一層愁云。
娜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個心無城府，大大咧咧的任性女孩了。
從踏上這片古老陌生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真正地長大，漸漸學(xué)會獨立思考，不再什么事都仰仗別人，也不再抱有不理智的希望了。
“關(guān)于索蘭丘陵，我聽過不少有關(guān)它的傳說，”洛爾澤繼續(xù)說，“相傳千年以前，它是矮人的領(lǐng)地。男性矮人胡須的顏色象征著血液是否純正以及高貴，橙色胡須是血統(tǒng)最高貴的矮人，綠色胡須的矮人屬于平民?！?p> “綠色胡須？”娜侎驚訝道，想象著那滑稽的樣子，不禁微笑了。
“是的，綠色胡須，”洛爾澤繼續(xù)說，“不過只是傳說而已。如今索蘭丘陵的矮人和布倫坎亞的精靈們一樣，早已遁滅了蹤跡?！?p> “哇，還真的有矮人和精靈啊?！蹦葋耋@嘆道。
洛爾澤點點頭。
“各個王國的居民都有自己的所長。伯里坦高原人體型高大，如果說他們是手藝最精湛的武器鍛造師的話，索蘭丘陵的矮人就是最優(yōu)秀的獵人，他們生來就聽得懂所有動物的語言?！?p> “布倫坎亞和奧丁國呢？”娜侎問。
“布倫坎亞的居民大多具有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天賦，王國的土地上到處可見靈感一閃而隨手塑造的藝術(shù)品。至于奧丁王國的居民，他們綜合了這片大陸所有種族的優(yōu)良天賦，所以它最為繁榮，其它王國以及城邦甘愿尊它為首。其它獨立小城邦也各有各的立足點，比如拉夫堡盛產(chǎn)各種布料，有這片大陸最靈巧的裁縫?！?p> 原來是這樣啊。
娜侎認真地聽著，不禁睜大眼睛。
洛爾澤微笑道，“傳說歸傳說。據(jù)說索蘭丘陵王國的家傳圣物是一條酒杯項鏈，是幾百年前，用索蘭丘陵上的一棵生長了七百年，質(zhì)地最為堅硬的鐵樺樹，用伯里坦高原永生不熄的爐火淬煉七七四十九天后鍛造出的劍，融合了七載坎貝平原深秋的風(fēng)，浸透了七個月圓時刻斯克緹斯河的水，方雕琢而成。它見證了數(shù)代索蘭王朝政權(quán)的更迭，眼下就戴在康普拉德的脖頸上。”
“它很神奇嗎？”娜侎好奇地問。
洛爾澤搖搖頭。
“不清楚。沒人見證過。應(yīng)該是吧?！?p> 靜靜趴在火堆旁的獵狐犬仿佛嗅到了什么氣息，忽然一齊抬起頭，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
埃拉的歌聲早已停止，下巴支在膝蓋上，望著篝火，正抱膝沉思。
弗迪亞如夢初醒般睜開眼睛，看了看夜空。
“該出發(fā)了?！彼卣f，掃了眼眾人眾人，站起身。
亞倫也站起身。
“該出發(fā)了?！彼粲兴嫉乜戳寺鍫枬桑坪踉谔嵝褜Ψ?，今夜的狩獵結(jié)果可是關(guān)系到娜侎未來命運的大事。
洛爾澤望著娜侎，微微一笑。
“上次幽靈堡的事，你身體還未完全恢復(fù)，今夜留在這兒靜等狩獵結(jié)果吧?！甭鍫枬烧f。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蹦葋窦鼻械卣f，不想在埃拉面前認輸。
“洛爾澤說得對，”亞倫說，轉(zhuǎn)向埃拉，“你也留下?！?p> 埃拉臉上露出不服氣的神色。
“不可能，我必須參加?！卑＠髲姷卣f?！拔野l(fā)過誓?！?p> “這個夜晚屬于男人?！眮唫悋烂C地說，語調(diào)雖然不高，卻十分自然地流露出王者不容置疑的威嚴，令人無法抗拒。
埃拉神色慍怒，卻沒有再反駁亞倫。
“看看今晚鹿死誰手。”弗迪亞大聲說，翻身上馬，最后環(huán)顧一眼眾人，臉上露出相當(dāng)自信的神色，驅(qū)馬進入樹林。亞倫的褐色馬緊隨其后。
“小心?！蹦葋耜P(guān)切地說，望著洛爾澤。
“放心?！甭鍫枬珊喍痰鼗卮?，敏捷地躍上馬背，策動韁繩。
馬蹄聲得得，越來越遠。
埃拉若無其事地回到火堆旁坐下，輕輕撥動著篝火，對娜侎視若不見。
娜侎靜靜地注視著埃拉。過了會兒，她率先開口。
“你很討厭我嗎，埃拉？”娜侎問。
埃拉看了眼娜侎?！坝悬c兒?！彼孤实鼗卮稹?p> “為什么？”娜侎問。
“無需理由?！卑＠f，“討厭就是討厭。”
“因為你喜歡的人不是亞倫，而是弗迪亞，所以你厭惡所有和亞倫親近的人，對嗎？”娜侎索性直說。
埃拉略微吃了一驚，疑惑地望著娜侎，臉紅了。
“你不過是聽到些流言蜚語罷了?！卑＠?zhèn)靜地說，面露不屑。
娜侎笑笑。
“無論是道聽途說還是親眼所見，你喜歡的人的確不是亞倫。”娜侎繼續(xù)說，“可我必須說，亞倫是個不錯的男人，也會是個好丈夫?！?p> “難道弗迪亞不是嗎？”埃拉不服氣地問，“作為妹妹，你不該厚此薄彼?！?p> “我不知道弗迪亞會不會是個好丈夫，因為相比之下，我對他沒有對亞倫那么了解，”娜侎正色道，“我只知道，作為男人，他太容易吸引女人，也相當(dāng)了解女人的心思。這樣的男人往往是危險的?！?p> 埃拉緊緊閉上嘴唇，神色黯然。
“一個懦弱的男人，”過了會兒，埃拉輕蔑地說，“居然浪費時間和心思，親手埋掉一只死貓頭鷹?！?p> “這正是王者應(yīng)該懷有的仁慈之心，”娜侎平靜地說，“相比之下，弗迪亞過于冷漠了?！?p> 埃拉眼中流露出相當(dāng)不耐煩的神氣，似乎懶得再和娜侎說話。
月光下的樹林里，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忽近忽遠。
大概是獵物出現(xiàn)了，獵狐犬的吠叫聲穿過樹林，越發(fā)凄厲，簡直透著瘋狂。侍從們帶來的其它獵犬也隨聲狂吠，猶如一陣陣飄忽不定的風(fēng)一般，在樹林間縈繞回蕩。
轉(zhuǎn)瞬間，整個索蘭峽谷都沸騰了起來。
埃拉凝神細聽。
“一定是巨型野豬?！卑＠袛啵拔ㄓ兴芨愠鲞@么大的動靜。我已經(jīng)聞到它身上散發(fā)出的野性氣味了?！?p> “它很危險嗎？”娜侎不安地問。
埃拉昂起下巴。
“對于優(yōu)秀的獵人來說，危險就像多年陳釀，可遇而不可求?！彼寥换卮稹?p> 娜侎不再說話，心神不定地聽著來自周圍的一切細微動靜，判斷著眼前這場狩獵的進展程度，猜測著究竟誰才是最終的勝者。
弗迪亞的箭法之準是毋庸置疑的。作為奧丁王國未來的統(tǒng)治者，亞倫自有上天庇護。至于洛爾澤，如果他真的喜歡自己，對于這場狩獵定然全力以赴。
如此看來，究竟誰贏誰輸，還真的不好說了。
“你希望誰贏？”娜侎問埃拉。
埃拉狡黠地笑了笑。
“你覺得呢？”
“你肯定希望弗迪亞贏?！?p> “你呢？”
“我希望亞倫贏。”娜侎回答。
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洛爾澤，可當(dāng)著埃拉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
埃拉冷笑一聲，默然不語。
仿佛整個索蘭峽谷都聽到了這場對話，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忽然間陷入驚人的平靜。
娜侎焦急不安地等待著。
片刻之后，一個騎著馬的矯健身影如風(fēng)般穿過樹林，朝著篝火的光亮處疾奔而來。
距離火堆大約四五步時，那人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
娜侎仔細打量來人。
那是一張陌生的年輕面孔，沉穩(wěn)地微笑著，目光溫柔如水。
“晚上好，年輕的女士們，”他朗聲說道，“我是康普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