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輾轉(zhuǎn)了多少縣城,不知駐留了多少家客棧,越是接近人間煙火,寒山便越是感受到京城里的熱鬧。
或者說,俗世的喧囂。
哪怕是去長安的普天寺,寒山也不確保一定能讓他眼前這笑面佛消失。
因為在寒山十歲那年,哪怕是去村子旁邊那小寺廟供奉也不起作用了。
佛還是在哪里,一副永遠(yuǎn)都會在那里的樣子。
如果連普天寺都不起作用的話,寒山覺得自己可能要和這些該死的佛們過一輩子了。
“咚咚咚,客人,普天寺到了?!?p> 寒山掀開簾子,看見了簡陋的普天寺大門,所謂大門,不過就是一直敞開著的兩扇破舊又單薄的木板子,比寒山村里那座寺廟都不如。
這是大唐的普天寺?
寒山疑惑地下了馬車,找了車夫再三確認(rèn)后,才終于確定,這兩扇似乎連關(guān)都關(guān)不上的木板后面便是普天寺。
盡管簡陋,但是來往寺內(nèi)的人流卻并不寒酸。
普天寺在這座不知叫什么的大山頂部,山路很長很崎嶇,從山腳到山頂也是需要走上些許時間的。
坐馬車來的似乎只有寒山一個,那些來者都是滿懷虔誠步行上山而來,這倒顯得寒山有些不太虔誠。
寒山不在乎這,寒山在乎的是佛。
自然不是這寺廟里的佛。
寒山面前是那破舊的大木門,背后是滿山的佛像。
不知是幾百,還是幾千,還是幾萬,寒山不清楚了,山有多大,佛像便有多少。
之前坐在馬車?yán)锏暮讲⒉恢肋@么多佛都來了普天寺,他一直以為只有馬車?yán)镒谒麑γ娴男γ娣稹?p> 而此時,那笑面佛似乎是眾佛之首,它笑得很開心,寒山從未見過它有如此開心。
“你要走了?”
這是寒山第一次聽見笑面佛說話,聲音有些出奇的稚嫩,還夾雜著一絲不舍。
寒山?jīng)]有立刻回答它的話,而是看著背后滿山的佛。
它們今天的聚集說明他進(jìn)普天寺是正確的選擇。
他覺得今天這是他一生中非常值得紀(jì)念的一天,于是他挺起胸膛準(zhǔn)備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話。
他看著眾佛想了想,又看看青山,看看綠水,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滿山的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等著聽他說點(diǎn)什么。
寒山看了它們一眼,最后也還是什么都沒說便進(jìn)了普天。
寒山入了普天,從此,這普天之下便再無這滿山遍野的佛。
……
……
“少年,你為何要修佛?”
寒山看著眼前一臉滄桑的方丈,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
“因為我想要修佛?!?p> 方丈笑了笑,他很多年沒有聽到如此頑皮的回答了,但是他覺得這不能成為理由。
“再說詳細(xì)點(diǎn)?!?p> 寒山愣了一愣,看著方丈背后的佛祖想了想,說道。
“因為佛想要我修佛。”
方丈也愣了愣,有些驚訝于這回答,他也仔細(xì)想了想,接著便突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寒山不覺得這很好笑,他討厭那些想讓他修佛的佛。
“少年,我笑你的回答,因為它是個好回答。”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你會說出這個回答,當(dāng)然我也不想知道?!?p> “修佛之人本就不再講究修佛前的世事,我也便不再過問?!?p> “但是我喜歡你這個回答,今晚你便安頓下來吧,哈哈哈哈?!?p> 方丈還在因為之前聽到的回答而感到喜悅,寒山突然覺得這方丈可能老出了問題。
但是這么想好想有些不太尊敬,于是寒山還是立刻抱拳答謝。
他突然想到那些和尚,問道:“我可要剃度?”
“如你所愿即可,這并不強(qiáng)求?!?p> 說完,方丈轉(zhuǎn)身朝著佛祖跪下,滿臉虔誠。
……
……
寒山來到了自己簡陋的居所,一桌一椅一床無不透露出年代的久遠(yuǎn),但卻是外面似乎賣價不低的圓木,愈老愈是古色古香。
居所外是幾處小小的竹林,三三兩兩分布著幾處同樣大小的居所。
在這寧靜的竹林木屋中,寒山的心也難得地感受到了沒有佛像騷擾的靜謐。
寒山剛剛鋪好被單,便聽到房門輕叩,混合著林中鳥啼,竟一時間難以確認(rèn)是否是叩門聲。
再一細(xì)聽,恐怕是了。
門不能鎖,在寒山一聲回應(yīng)下,來客推門而入,便是一句儒雅的問候。
“今日聽得方丈說有一小師弟前來,我可就要過來看看了?!?p> 寒山見他第一眼,乃是清新脫俗一和尚。
第二眼,便是無一絲灰塵的衣著褲飾,哪怕是布鞋尖,也是沒有一絲污漬。
第三眼,那是一雙慧眼,仿佛可通萬物生性,就算是飛禽鳥獸,他似乎也可前去交談一番,互娛片刻。
“師兄?師兄好!”
不知為何,在他面前,寒山感受不到一絲壓力,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棵纖細(xì)的青竹。
“小師弟,明日你可便要去游歷了?!?p> “游歷?”
“嗯,剛?cè)胨碌男氯硕家热ビ螝v一兩年,游歷寫的好的話就可有希望成為本寺的主持?!?p> “那,師兄你是主持嗎?”
和尚搖了搖頭。
“還在寫游歷?”
和尚又搖了搖頭。
“難道是方丈???!”
和尚笑了,還是搖了搖頭。
“不方便說嗎?”
寒山察覺到他有所隱瞞,但越是這樣,他就越想知道這樣超凡氣質(zhì)的師兄在寺里是擔(dān)任什么職位的。
和尚只是一直微笑,那如清風(fēng)般和煦的微笑,似乎能驅(qū)散寒山內(nèi)心中所有的負(fù)面情緒。
看著這笑容,寒山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罪惡感,像是在和誰打聽青樓在哪里一樣。
“小師弟?!?p> “嗯?”
寒山以為他要告訴自己什么了。
“小師弟,你不需要知道太多?!?p> 寒山不解,他總感覺他和那位老先生一樣有些東西瞞著自己,他追問道:“為什么?”
和尚搖了搖頭,拿出了懷里的一本書,一顆花生厚度的書,書皮上面寫著這樣一句話。
“凡是游歷者,便是天下僧”
想必這就是記載游歷的那本書吧,寒山雙手接過那本書,有禮貌地答謝。
“謝謝師兄!”
“法號無念。”
“謝謝無念師兄!”
“敢問師弟法號?”
法號嗎?是名字的意思嗎?寒山不是很懂,猶豫了幾秒,回答道:“寒山?!?p> “寒山師弟,祝你明日游歷能寫出好東西?!?p> “那游歷的地點(diǎn)……”
“隨意。”
“好的,無念師兄?!?p> “那師兄就先走了?!?p> “師兄再見!”
無念走進(jìn)了清風(fēng)中,寒山看著他干凈的背影,卻從那背影看出了一絲落寞。
他覺得應(yīng)該是自己看錯了,便沒有多想。
無念師兄那般無念,怎么會感到落寞呢?
……
……
那位領(lǐng)寒山入寺的方丈正在掃著自己屋前的竹葉。
竹葉雖綠,卻還是被迫飄零。
正如普天寺的無念尚清,卻還是被迫踏入俗世。
方丈看見那些竹葉自己飄成了幾堆,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看著不知何時到來的無念責(zé)怪道。
“都說幾遍了,讓我自己掃,自己掃?!?p> “這是我家的落葉,怎么容得了別人來送他們歸根呢?”
無念認(rèn)真地看著那幾堆本不該飄零的綠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師兄,為什么是我?”
方丈把那幾堆落葉各自掃回它們各自的竹子下面。
“師弟,是世俗選擇了你?!?p> 無念對這回答很不滿意,他追問道:“可是世俗與我何干?”
方丈笑著搖了搖頭。
“佛祖乃是世俗之上,既然世俗選擇了你,那便是佛祖選擇了你?!?p> “佛祖不愿理世事,他便要派人去理世事?!?p> “而那個人就是無念師弟你?!?p> 無念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弟子悟了,佛祖有愛,卻無情?!?p> 一陣清風(fēng)走了,無念也走了,只留下欲言又止的方丈。
方丈嘆了口氣,掃了掃綠葉,似乎又想到什么,突然用力把掃把一扔,往地上一坐,有些惱怒地自言自語道。
“無念已經(jīng)不再無念了,我還掃這破葉子干嘛?”
“難道佛祖想讓這普天之下的人都感到難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