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的記憶力一直很好。
聽完這封信,漕仲誠早已淚流滿面,鐵大少和契弟又何嘗不難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鐵大少才輕輕的問道:“她的人呢?”
契弟道:“走了?!?p> 鐵大少道:“你有么有問她去那里?”
契弟道:“沒有?!?p> 漕仲誠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問我要去哪里。因為你就是問我要去哪里,我也絕對不會說的。”
她有她走的理由,他當(dāng)然也有他要走的理由。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那種事。
鐵大少了解他的處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漕仲誠當(dāng)然是要走的,他還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不去的那種。
鐵大少了解他現(xiàn)在的處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話都沒有問。
漕仲誠卻突然問了句讓他很意外的話:
“你想不想喝酒?”
鐵大少笑了。
不是勉強的笑,是很愉快,他道:“你也喝酒?”
漕仲誠道:“我能不能喝酒?”
鐵大少道:“能。”
漕仲誠道:“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蝗ズ葍杀???p> 鐵大少道:“這個時候還能買到酒?”
漕仲誠道:“買不到我們能不能去偷?”
鐵大少更愉快了道:“能?!?p> 漕仲誠也笑了,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么樣的笑。
漕仲誠道:“君子絕對不會偷別人的酒喝,也絕對不喝偷來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p> 夜很深了。
人也很安靜了。
至少大多數(shù)人都已安靜下來了。
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最不安靜的只有三種人。
----賭得變成賭鬼的人。
----喝得變成酒鬼的人。
----躺在紅樓不出的恩客。
可是就連這三種人常去的宵夜攤子,現(xiàn)在也安靜了。
所以他們要喝酒,只有去偷。
真的去偷。
鐵大少道:“你有沒有偷過酒喝?”
漕仲誠道:“我什么都沒有偷過?!?p> 鐵大少愉快的道:“我偷過?!?p> 鐵大少很得意,他道:“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去偷過酒喝。”
漕仲誠道:“偷誰的?”
鐵大少道:“我老子的?!?p> 鐵大少在微笑,他道:“我們家的那位老爺子雖然不常喝酒,藏的酒卻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們家藏的劍都要好?!?p> 漕仲誠笑著道:“你們家為什么不叫好酒山莊?”
鐵大少哈哈大笑。
“因為我們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p> 兩人相對一笑。
夜深人靜的時候,夜深人靜的道路上,這兩個人都沒有安靜下來。
因為他們的心還都不靜。
馬車已走遠,停在遠處。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
鐵大少道:“我們家的酒雖然好,只可惜我只偷了兩次就被捉住了。”他還在笑,就好像那些人在茶樓吹的牛皮一樣,在吹噓自己的光榮歷史。
“所以后來我只好去偷別人的?!?p> “誰的?”
“解劍湖的對面有家酒鋪,掌柜的也姓鐵,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酒?”
“偷風(fēng)不偷月,偷花不偷盤,偷好人當(dāng)然不偷壞人?!辫F大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好像老師在教學(xué)生。
他接著道:“這是偷王司空傳下來和留下來的教訓(xùn),要做小偷的人,就千萬要記在心里?!?p> 漕仲誠道:“因為就算是好人,被抓住了也沒有什么不得了,被壞人抓住了可就真的有點不得了?!?p> 鐵大少道:“不是有點不得了,是很不得了?!?p> 漕仲誠道:“可是好人也是會抓小偷的?!?p> 鐵大少道:“所以我又被抓住了?!?p> “這雖然沒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卻得到了個教訓(xùn)?!?p> “什么教訓(xùn)?”
“要偷酒喝,最好讓別人去偷,自己最好只在外面望風(fēng)!”
“好,這次我去偷,你望風(fēng)!”
漕仲誠真的沒有偷過酒,可能真的什么都沒有偷過??墒菓{他的武功和聰明,不管他要去偷什么,都不會太困難。
他的輕功可能不是很好的,可是如果你有幾百壇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部偷光了,你也絕對不會知道的。
很少人會把酒藏在床底的。
只有大戶人家,才藏著好酒。大戶人家通常都有酒窖,要偷酒窖里面的酒,當(dāng)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漕仲誠偷酒的本事雖然沒有比鐵大少差多少,酒量卻差得太多了。所以先醉的是他。
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是爛醉還是半醉,話總是要比平時多一點的。而且通常說的都是平時想說又沒有說的話。
漕仲誠忽然問道:
“那個契弟真的叫契弟?”
鐵大少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契弟真的應(yīng)該叫契弟?他到底應(yīng)該姓什么?叫什么?姓鐵還是歐陽?
你讓他怎么說?
漕仲誠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契弟,他都絕對不會是契弟!”
鐵大少道:“他不是?!?p> 漕仲誠道:“他已是個男子漢?!?p> 鐵大少道:“你認為他是?”
漕仲誠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不會把那封信說出來!”
鐵大少道:“為什么?”
漕仲誠道:“因為我知道他是黑龍的人,他的母親就是黑龍的首領(lǐng),他的母親是歐陽飛燕?!?p> 鐵大少沉默著。
過了很一會兒,才長長的嘆息道:“他的確已是個男子漢。”
漕仲誠道:“我還知道一件事!”
鐵大少道:“什么事?”
漕仲誠道:“他來救你,你很高興,你很高興并不是他救了你,而是他來了?!?p> 鐵大少苦笑,繼續(xù)喝酒。
酒雖然是冷的,笑雖然是苦笑;心里卻偏偏又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感激一個人還有知己。
漕仲誠道:“還有件事情你可以放心,我絕對不會再去找孟美人?!?p> 孟美人就是那個像貓一樣的女人。
漕仲誠道:“因為她雖然做錯了,卻是被逼的,而且她也已經(jīng)贖罪了?!?p> 鐵大少道:“可是,她……
漕仲誠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漕仲誠接著解釋道。
“雖然我不去找她,你卻一定要去找她?!?p> 鐵大少明白他的意思,漕仲誠雖然放過了她,歐陽飛燕卻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連宮真、張家兄弟,漕幫,現(xiàn)在都已在黑龍的掌控之下,還有什么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鐵大少道:“我一定會去找她的?!?p> 漕仲誠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你一定不能去找!”
鐵大少道:“誰?”
漕仲誠道:“金三劍!”
金三劍正是傳授他劍法的那個人。
夜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個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鐵大少聽著他說出的那個名字,他注視著赤黑的遠方,仿佛金三劍就站在遠方的黑暗中。
仿佛已和這個寂寞又寒冷的夜晚融合為一體。
他從來沒有見過金三劍,但是他知道金三劍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想象得出來。
一個寂寞又冷酷的人。
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
一種由內(nèi)往外的疲倦。
他們疲倦,是因為他們殺過太多的人,有些甚至是不該殺的。
他們殺人,只是因為他們無從選擇。
鐵大少在心里深處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們這種人才了解得最深,也最痛。
因為他自己也殺了太多的人,他也疲倦。
鐵劍山莊的名聲和他的劍,就像是兩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壓在他肩膀,壓得他氣都快透不過來了。
----殺人的人通常會是怎么樣的結(jié)果?
----是不是并將死于別人的手下?
他忽然又想起剛才在自知必死時,那一瞬間心里的感覺。
在那一瞬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解放的心情?還是不舍?
……
金三劍,這三個字在漕仲誠嘴里說出來,好像忽然本來已經(jīng)酒醉的他又清醒了。
漕仲誠也目視著赤黑又遙遠的前方,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道:“你這一生中,見過最可怕的一個人是誰?”
鐵大少道:“是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p> 漕仲誠道:“陌上人并不可怕?!?p> ----因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過去,也不了解你的弱點。
----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知道這些,等他們出賣你的時候,才能一擊致命。
這些話漕仲誠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鐵大少一定會了解的。
鐵大少卻道:“這個陌生人和別人不一樣?!?p> 漕仲誠道:“不一樣?”
鐵大少說不出來。
就因為他說不出來,所以才可怕。
漕仲誠又問道:“你在哪里見到他的?”
鐵大少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p> 就在那個陌生人的地方,他看見了那個可怕的陌生人,和他一個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在論劍。
論他的劍。
----他最親近的那個人,是不是歐陽飛燕?
----那個可怕的陌生人,是不是金三劍?
----當(dāng)年那個乞丐,是不是他?
漕仲誠道:“你想那個陌生人會不會是金三劍?”
鐵大少道:“很可能?!?p> 漕仲誠忽然也嘆息道:“我這一生中,見過最可怕的一個人也是他,并不是你。”
鐵大少道:“不是我?”
漕仲誠道:“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p> ----那也許只是現(xiàn)在我已改變了。
這句話鐵大少并沒有說出來,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何會改變的。
漕仲誠道:“金三劍卻不是?!?p> 鐵大少道:“他不是人?”
漕仲誠道:“絕對不是?!?p> 漕仲誠沉默了一會。
才慢慢的接著道:“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雖然他對我很好,傳授我劍法,可是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不讓我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