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城外的流民營,比趙震來時不知又?jǐn)U大了多少倍,整個沙灘之上幾乎堆滿了流民的窩棚。
寒風(fēng)呼嘯地吹過海岸,不時將窩棚上的干草吹到風(fēng)中,后面跟著還跟著一串追逐的人群。
干草如今在登州算是稀缺貨,既可以放在房子上擋雪,又可以裝到衣服里御寒。
當(dāng)然有衣服的人都是幸運(yùn)者,還赤膊的漢子就只能躲在窩棚里瑟瑟發(fā)抖,更可憐的嬰孩,受不住寒冷的他們,只能拼命把腦袋鉆向母親干癟的胸膛。
趙震跟在陳立三的后面,緩步走在流民營中,每當(dāng)有人看清歸遼行掌柜的模樣,都要跑過來說兩句吉祥話,或者問個安。
陳立三也不倨傲,一一還禮,身后的家仆就會將半塊餅子送進(jìn)來人的手中。
“陳掌柜真是菩薩心腸??!”
“俺在皮島就吃陳掌柜的米,到了登州還要吃陳掌柜的餅,陳掌柜你可真是我遼人的活菩薩??!”
這樣的話,趙震走了一路,也聽了一路,陳立三這十年來在遼民中積攢下的聲望,當(dāng)真是非同小可。
此時已近黃昏,一個須發(fā)花白的男人依然在挨個窩棚乞討。
冬日的嚴(yán)寒明顯讓他的動作變得緩慢,在趙震看來,他不是在走,而是在挪動,就如后世電影中的僵尸一樣。
“老哥哥,吃塊餅吧?!闭驹谒砬暗年惲⑷?,從后面跟著的馬車?yán)锶×藟K烙餅出來。
見到有人遞過熱騰騰的燒餅,那老漢像突然活了一樣,一把將餅子抓過,張開嘴就咬。
不過或許吃得太急,吃了兩口就被噎得咔咔咳了出來,陳立三回身管隨從要水,黃胡子趕緊把自己懷里的酒壺遞過。
“咳,咳,貴人使不得,咳,小老兒有這個?!?p> 老漢沒有接酒壺,反而迅速蹲下身子,不斷從地上抓雪塞在嘴里,沒一會兒的功夫,還真讓他把餅順了下去。
吃了餅,喝了雪,滿面已如圣誕老人的老漢,總算緩過來點(diǎn)活氣來。
彎腰走到陳立三身前磕了頭,把餅揣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他那一步三晃的勁頭,趙震趕忙上前攔住他道:“大叔,且把餅子吃完再走。”
“不成,不成,家里老妻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我得趕緊給她送回去?!崩蠞h搖著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
趙震怕他摔倒,一路攙扶著,還好老漢住的地方不遠(yuǎn),可是到了地方,趙震卻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里沒有窩棚,只有兩個挖出來的坑,一個老太太躺在坑里,只露出了半邊身子,而另一個坑是空的,看來就是老漢的居所。
掙脫了趙震的手,老漢顫顫巍巍地走到了自己妻子面前,興高采烈地道:“孩兒他娘,俺要回吃的來了,快吃一口啊?!?p> 沒有回音,老漢蹲下扶住老太太的頭,又將餅子遞到他嘴邊,輕聲喚道:“來,吃一口哈,這餅老香了?!?p> 依舊沒有回音,趙震湊過去看時,那老婦雙眼緊閉,面色漆黑,頭發(fā)眉毛處都已經(jīng)結(jié)出厚厚一層白霜,顯然是死去多時的樣子。
老漢依然不斷用餅撬開老婦的嘴唇,喂著她永遠(yuǎn)也吃不進(jìn)去的餅。
自從來到這明末,趙震已經(jīng)看見過太多慘事,可眼前這一幕依然讓他眼中一熱。
“蒼天不佑,我遼民何辜?。 鄙砗蟮年惲⑷彩菓K聲一嘆。
蒼天不佑?整個北半球都是小冰河期。遼民何辜?這事你得去問紫禁城里的崇禎!
趙震冷冷回了一句:“真該讓城里的袞袞諸公,到這流民營里睡上一夜,讓他們好好看自己治下之民活成了什么樣子?!?p> “噓,這等荒悖言語豈能胡說?!标惲⑷龣C(jī)警地看了一下周遭,隨即把趙震拉向一片荒僻地界。
那里趙震倒是熟悉,正是流民營里的停尸地,就是在這里被李叔從殮車中救了出來。
此處現(xiàn)在更加熱鬧,一排又一排直挺挺的尸體,都蓋著爛草席,只露出一對對枯干皸裂的腳露在外頭。
“趙先生,剛才在堂中人多口雜,你推說無法可想。今日在此處,我想代登州遼民問先生一句,你到底有無手段能讓我登州遼民逃脫此難?!标惲⑷⒅鴿M地凍尸,悠悠問道。
這事趙震當(dāng)然有答案,可以說從來到大明這個問題始終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不過關(guān)鍵要看陳立三他愿意做到哪一步!
“那震也要問東家一句話:此次為了救這些遼民,東家愿出多大的力?!壁w震反問道。
陳立三卻好像聽到了什么可笑的問題,呵呵笑了兩聲,隨即將雙袖背在身后,沉聲說道:“登州新老宅邸六處,黃縣、掖縣十一家鋪面。大辛店七十二畝上田,一百五十六畝中田。窖藏白銀三十七萬兩,北溝、小門家、大柳行存糧四萬三千石。趙先生,不知道這夠與不夠?”
“東家,你說的這是陳家全部家底吧!”聽到老人一連串地報出數(shù)字,趙震也陡然一驚。
趙震在陳家居住月余,也曾私下猜度過陳家的財富,卻沒想到能達(dá)到如此驚人的地步。要知道陳立三可還沒有說貨物,商人們最大的本錢可都是壓在這庫存上啊,若是連這些都合計(jì)在一起,這陳家的資產(chǎn)說不定能超過五十萬兩。
陳立三又是一笑,不過這聲卻是慘笑:“趙先生在堂上把時機(jī)都說得那么透徹,不過先生卻漏算了一件大事,今冬可是難見的閏十一月。也就是說我遼民要整整挨上四個月的寒冬,若是再加上后面的春荒,先生可曾算過,明年夏糧收時,我登州遼民還能多少人活下來。立三雖非讀書人,不知那么多的道理,但我這一輩子都在遼民買糧,不能臨死前,還看著這么一場慘禍發(fā)生在我的面前!”
“東家高義,既然東家甘愿毀家紓國,拯救遼民,趙某敢不盡力!”趙震鄭重地抱拳說道,“那么明日就勞煩東主,替我向耿帥遞一分帖子,我明日要去弗朗機(jī)火炮營中一趟?!?p> 登萊巡撫衙門花廳,耿仲明陡然打了一個噴嚏,不過此時他顧不上這些,只是跪在地上把頭磕得叮咚作響。
“大人,非是耿某不愿去看管城外遼民,可其人無食,今冬又極冷,久必生亂。下官也是遼人,于這嫌疑之地實(shí)在難處?。 ?p> 孫元化尚未說話,旁邊的兵備道宋光蘭卻是一聲冷哼:“莫在我面前說什么遼人,難道汝之部下非我大明朝之兵呼?久必生亂,久必生亂,本官這些天聽得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其一遼民多為流民,手無寸鐵,貧餓體乏。其二客居他地,無法聚集鄉(xiāng)黨,難成大事。此等烏合之眾,就算是偶有奸人作亂,你手中有兵有刀,彈壓便是,又有何懼仔!”
看見耿仲明面色如霜,雙手微微顫抖,孫元化忙溫聲勸慰道:“云臺啊,你也莫要多慮,吾所經(jīng)之地,遼民最能吃苦耐凍。只要好生勸慰,他們必能明白相忍為國的大義!”
藤悠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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