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臺鎮(zhèn)的春季所帶來的明媚陽光不過是整片曠野的一個縮影,萬物復蘇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所有的植物努力地在新的冬季到來之前生長著,即使他們會再一次枯萎凋謝。
可是在遠方的夜雪城,但敖野推開門窗向外望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嘆息,因為地面上鋪著薄薄的一層煞白的雪,這是昨晚才下的。
姜洋走到師傅跟前,慢聲低語道:“師傅,頂天的病情又加重了?!?p> 頂天叫做朱頂天,他是敖野的徒弟之一,也是跟著敖野從山姜村離開的人其中一個,現(xiàn)在他虛弱地躺在那張冷冰冰的床上,頭斜靠在枕頭上努力地想撐起來。
癱軟的病體拿不出一絲的氣力,他甚至連說話都無法完成,聲帶連嘶啞無意義的聲音都不允許他發(fā)出,他只能把舌頭無助地伸出來,同伴們心領神會,給他倒上一小杯的熱茶,沿著喉嚨慢慢的灌入。
“請的郎中什么時候來”,敖野上身穿著深灰色的短襖,這種變化無常的天氣下,他們購置了許多的衣物放在房間里。
“今天下午的時候應該就會到”,姜洋感到一陣寒風吹來,僅僅兩天,他們就已經(jīng)忘了現(xiàn)在本該是春天的,和煦的陽光、婀娜的垂柳、啼鳴的鳥雀……這些都沒有,天地間只有肅靜和壓抑。
姜洋主動上前,把正對敖野的窗戶關上,他對著手哈了一口氣,火爐的柴火又不夠了,他準備和躲在自己屋里的房東在花錢買上一些。
他向伙伴們囑托道:“照顧好頂天,我去買些柴火回來”,見到床上通身都像被火熔干似的朱頂天,姜洋嘴里說不出的苦澀。
這是個露天的小院,院里種著的許多花草像長出了毛茸茸的白毛,姜洋很喜歡下雪的天氣,可是到了這兒之后,他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坐北朝南的是房東一家,他們租住在東側的廂房內(nèi),院里堆著不少的干柴,用布料遮得嚴嚴實實,還專門搭了一間小木棚用來存放。
姜洋敲著門,房內(nèi)傳來不滿的回應:“來了,來了,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p> 房門只打開一個縫隙,房東張開他龜裂的嘴唇說道:“又要買柴火不是?要買多少?”
“再來兩天的量吧”,像是去開藥房一樣,房東買木柴是按照天數(shù)來賣的,不過這些柴火正是讓眾人熬過漫漫長夜的良藥。
姜洋看著房東彎腰數(shù)起木柴的數(shù)目來,他不禁問道:“大哥,你們這兒的郎中一直都這么忙,我都去請了兩天了還沒來看病。”
房東眉毛動了動,嘴角裂成一道弧形,笑道:“你們外地人沒有螢雪上神的庇佑,難免要染上風寒,連我們本地人心不誠也要被病魔輕饒?!?p> 姜洋道:“那我現(xiàn)在去神廟拜上一拜,我兄弟的病能好轉過來不?”
“別說你去,你同伴自己爬著去也不會好過來,得了病才知道向上神懺悔,別說教會的祭祀們,連我都知道你們從心里就不信奉偉大的螢雪上神”,房東指了指地上挑揀出來的木柴,示意姜洋自己搬回房間去,進屋前他又說道:“叫你的同伴還是好好養(yǎng)病吧,病就好了就趕緊走。”
這種排外的話姜洋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從當?shù)厝说淖炖锫牭?,夜雪府在他們的眼里是個與世隔絕的安寧之地,人們過著簡單的生活,每天一到了閑暇的時間,就坐在家里烤著火爐。
整個夜雪城所有的木柴生意的源頭,就是螢雪教會和他們手下能夠自由出入山林的伐木人。
木柴在慵懶的火爐里燃燒著,房間里傳來時間悄然逝去的咳嗽聲,朱頂天的病情又加重了,他開始上下不停地顫動著,時起時停。
姜洋打理著火爐,他一抬頭,看著半掩著的窗外開始下起了小雨,這說明下午到了,他找來自己的油紙傘,沒有這個根本走不了多遠,敖野給每人都買了一把。
才換上出門的羊皮襖,他就聽見坐在門旁望風的伙伴說道:“郎中來了,他從院落的大門那兒進來了?!?p> 姜洋一聽,就急匆匆地出了門,一個看著病怏怏的老頭正用右手抖著雨傘上的水滴,他左手提著木質(zhì)的大箱子,半只腳才跨進來就嚷道:“誰要看病啊,還不出來接待一下?!?p> 姜洋朝他揮揮手,老郎中把頭低著,眼睛費力地向上抬,打量起他來。
“是你要看???”,老郎中尖聲尖氣,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彌漫開來,“我看你身體挺不錯的。”
“神醫(yī),不是我,病人在屋里”,姜洋做了請的手勢,“你這邊走?!?p> 老郎中雖然臉色蒼白,但是腰板挺得直啊,走路都帶了陣風。
見著躺在床上不醒人事的朱頂天,臉色波瀾不驚,哼道:“小病,但是花的錢不少?!?p> 擺明了要收大價錢,眾人也顧不得這么多,答應了郎中開出的價位,整整十兩銀子,姜洋轉過頭見房東從窗戶望過來,撇著嘴連連搖頭。
現(xiàn)在由不得自己說話,敖野倒是很爽快的遞出一張銀票,老郎中坐在床沿上,呆望著他:“你這身材當真了不得,在外地人里也是少見的,我只收你五兩銀子罷?!?p> 眾弟子不干搭話,敖野被惡心得臉上的肉直跳,他還是把錢原封不動地遞了過來:“十兩銀子都在這兒,還請郎中快快給我這晚輩醫(yī)治吧?!?p> 郎中也不廢話,有備而來地從箱子里拿出五顏六色的藥劑,給朱頂天喂了一勺,像是魚兒入水,飛鳥歸林,面色蒼白的朱頂天呼吸平緩有力起來,紅潤的氣血又回到臉上。
六個人連番照料,費事兩天三夜,結果一勺藥水就全部解決了。
敖野突然覺著剛才只收五兩銀子也不是什么壞事,起碼現(xiàn)在此刻心里會好受一點。
郎中收起箱子,眾人皆是彎腰拜謝,敖野突然拿出來幾張發(fā)黃的草紙,像郎中詢問道:“先生留步,我這兒想買幾幅草藥,還請先生過目。”
弟子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的師傅逢店必進,逢醫(yī)必問的習慣,這幾張草紙據(jù)師傅說是練武的關鍵,眾人也期待著郎中的回答。
手指捻著幾張“畫作”翻看起來,郎中一邊看一邊對著敖野說道:“老夫最愛和你這樣長得順眼好看的人打交道,要說這螢雪城還真不一定有誰比我知道的更多……”
弟子們低下頭忍住笑意,他們不敢想象自己長滿絡腮胡的師父現(xiàn)在是何種的心情……
……………………
延綿不斷的針葉林從夜雪府城外蔓延到漫天的飛雪之外,林濤呼嘯,寒風吹面,卻有一群裹著厚棉衣的人冒著嚴寒等在一座木屋前。
“都把隊排好”,監(jiān)工從木屋走出來,他是教會派來監(jiān)督修建行宮的,在綿延的松海山下招收苦力,把石料運上山去。
“把花名冊給我拿出來”,建工用厚厚的牛皮靴給他的跟班狠狠來了一腳,后者嚎叫著跑進屋,倒騰了好一會兒才捧著一本用了一般的花名冊出來。
監(jiān)工坐到木屋前臨時擺放的桌子后面,他雙手放在小火爐上烤著,嘴里哈著白氣:“名字,籍貫,一個個接著說,我不想重復第二遍?!?p> 敖野也排在這些人里面,他顯得格外的出眾,相比于這些眼眶發(fā)黑,精神萎靡,排著隊都哆嗦不停的當?shù)鼐用瘢w內(nèi)漸漸壯大的氣血讓他只穿著一件短襖也活蹦亂跳的。
給朱頂天看病的老郎中在看了那些草藥的圖紙之后,凸出的大眼睛變成了死魚的眼睛,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額骨上凸起的紅筋像一些窘迫的小蚯蚓。
“這些草藥我還是認得的,只是我那店鋪確實沒有這些藥材”,他著急地手足無措,在這冰天雪地的城池里,從來沒有任何一刻感到這么無助,為醫(yī)多年的倔強讓他像試探一樣做出自己的判斷,“也許只有寒霜山莊有這些東西?!?p> “寒霜山莊?”,敖野問這是什么地方。
可是老郎中沒頭沒腦地告訴眾人此處還在修建,他旋即解釋道:“這是螢雪上神的行宮,傳言這里面儲存了很多的奇珍花草,都是從其他的府城,甚至外洲運來的?!?p> 如果郎中以為這樣就能嚇住這些外地人,讓他們明白沒有這種藥草與自己無關,可是他徹底地低估了敖野對于這些藥材的渴求,現(xiàn)在他就站在這些人中間,哪怕要干一些重活,他也希望能夠去看一眼。
監(jiān)工的跟班看著敖野,他驚嘆于夜雪府竟然能有這么高壯的體格,那濃密的胡子比山上的松林還要茂密,跟班咽了咽口水,敖野已經(jīng)習慣了夜雪府的居民的奇怪癖好,所以都是姜洋等人出去打點一切。
可上山這件事情敖野不會輕易地讓自己的徒弟去冒險,他吩咐幾人好好呆在屋內(nèi),這種怪異的氣候對他們實在是一種煎熬。
“五巖府,張?!?。敖野喜歡這個簡潔而粗獷的化名,他說得如此自然,可監(jiān)工一把上前喝道:“外地人可不行,教會不讓找外地人?!?p> “老爺賞口飯吃吧”,敖野最喜歡的還是裝作樸實憨厚的莊家漢子,而且還是那種胃口很大的,這樣的形象往往能夠用極小的代價得到同情。
“工錢減半”,監(jiān)工的同情可不廉價,張口一來就是剝削的嘴臉,“吃住后面再說?!?p> 所有的拒絕都是幌子,不過敖野可不會這么善罷甘休,要是這樣隨便答應了,任誰都會懷疑。
他抖動寬大滾圓的肩膀,那棕色的皮膚在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下顯得溫暖柔和,雙手撥弄著藍色的墊肩布說道:“大人,這不包吃住可不行啊,多冷的天沒有食物會餓死人的。”
“所以你對于工錢減半沒有意見,那先簽字畫押吧”,監(jiān)工帶著嘲弄的微笑睨視著敖野。
排在隊伍后面的人都為這個漢子感到不惜,那一半的工錢可比一天的三餐劃算得多,當然,沒有誰會主動站出來說話,除非以后不想在這兒繼續(xù)干下去。
敖野簽完字之后,就和前面的人一齊站到木屋的左側,那里騰出來一片空地,站滿了零零散散的搬運工人,他們衣不蔽體,在這樣徹骨的寒冷下卻一臉麻木,他們把最后的機靈全部拿去討價還價了,現(xiàn)在他們反而成了沒有意識的軀殼,沒有任何的對話,就這么木然望著前方。
等所有人都過了一遍,仍然有不少被無情淘汰了,那些被淘汰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們的眼淚在臉頰上流動的時候都仿佛在迅速凝固,干裂的嘴唇上沾滿黑色的粘稠物。
監(jiān)工帶著通過的人朝山上走去,木屋背后就是一條筆直的石道。
“這些都是剛修好不久的,上面呢就是上神的行宮,這兒以前是一伙山賊,被教會剿滅后,留下一大片空地,正好拿來孝敬上神,你們呢也有錢賺……”
監(jiān)工穿著小皮靴走在前面,他輕松的吹起調(diào)子,可風聲淹沒了一切,至少雪不再像剛才那樣遮住眼睛看不清路,挺拔的松林嚴嚴實實地矗立在路旁。
“這就是你們住的地方,柴火自己去劈,有人給你們弄吃的喝的,明天開始你們就要把城里運過來的花草都給我搬上山去”,監(jiān)工指著遠處山坳里的一列排屋,敖野已經(jīng)可以看見不少的人都在忙活。
監(jiān)工走之前又重復了一遍:“那些花草可貴的很,弄壞一株,把你們買了都賠不起?!?p> 等監(jiān)工消失在山腳,搬運工們才挪動腳步朝排屋走去,這些都是東倒西歪的舊房,被歲月侵蝕得斑斑駁駁,勉強能夠擋住風雪,可是冷颼颼的寒氣止不住地往里吹。
敖野找到一張滿意的床鋪,他躺在床上,硬邦邦的棉被像混雜著泥土的石板,咯得人生疼,他又站起來靠在窗戶上向遠處的山脈望去,奇怪的是沒有想象中巍峨的雪山,只有雋妙無比的春景圖,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
遠山有爛漫無比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