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xiāng)下度過了很長時間，回過神來細(xì)想，也有一兩個月了。我四處游玩，欣賞著大自然送給我的禮物，心里很充實。我不在意自己遺忘了什么，也不在意自己記得什么，不為過去后悔，也不為未來擔(dān)憂——我只是在享受著生活的每時每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僅此而已。
冬日的第一場雪，在人們慶賀新年的鞭炮聲前悄悄地來到了這個世界，等到人們一個個早早起來準(zhǔn)備辭舊迎新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雪比他們搶先一步完成了這項工作。
雪，純潔的雪。
我走在布滿白雪的小路上。奇怪，不能說是“走”，因為我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我試著捧起地上的雪，地上的雪被我捧起了一小把，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變化。
真好啊?，F(xiàn)在雖然出了太陽，但我走的這條小路還沒有人涉足。趁著沒有人走過這條小路，趁著人們沒有把雪殘酷地破壞，我要好好賞雪了。
人們賞雪，似乎更像是一種破壞。他們肆意踩踏雪磨平的表面，他們一步步地留下了許多深色的腳印，他們走過的雪都變成了渾濁的冰水。人們抓起矮墻上的雪，在墻上留下了殘缺的痕跡；捧起草地上的雪，在草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堆起平地上的雪，把它們造成奇奇怪怪的形狀……這種行為真的是在破壞自然的美。而現(xiàn)在的我就不一樣了，我可以把玩，可以踩踏，可以把它們?nèi)我舛询B……但我并不會去破壞原來的雪，我也沒有這么做，因為這樣做和破壞的實質(zhì)是一樣的。我最多就是“走過”薄薄的一層雪，然后坐到土地外的矮墻上，看著被雪壓著的樹枝，然后盯著被陽光照得耀眼的一塊純潔的雪地，發(fā)呆。
我不忍心破壞眼前的美好景色，哪怕我破壞不了，我也不愿去做輕率的事。我發(fā)著呆，有時候會想：這是不是死亡帶給我的些許好處呢？
太陽不知不覺地溜掉了，它從我的眼前消失了，眼前的雪地又回到了純白色。我發(fā)呆了大概有一小時吧，回過神來，聽到孩子在遠(yuǎn)處叫喊，村里陸陸續(xù)續(xù)響起了鞭炮聲。我向村里看，人們都起來忙碌了，父親帶著孩子在家門口貼春聯(lián)，女人們則不見蹤影，大概都在廚房準(zhǔn)備中午和晚上的飯呢。我朝著村子里走，村里的雪路早就成了一條長滿紅花的泥水路了，有的鞭炮碎屑還能飛在空中久久不愿落下，有的就落在孩子的帽兜里。孩子們總是很精神的，他們總是笑著，似乎忘記了一年的所有煩惱。他們被父親抱著往門上貼橫幅，飛濺的漿糊偶爾落在他們的臉上，就像是雪水落在他們的臉上一樣。不過一到放炮的時候，他們的笑容就會暫時消失一陣子，等到第一聲炮一響，他們的笑容才會重新回來，然后他們就開始了驚呼，大喊，在泥地上亂跑，把剛貼好的對聯(lián)沾上了不少的泥水。
這一天是沒有多少人出去買東西的，因為大多數(shù)東西都在年前被置辦好了。他們忙活完了春聯(lián)，然后就坐在門前曬著太陽，玩起了手機(jī)。不過他們碰不了多久手機(jī)，手機(jī)在這一天往往是孩子的。我沿著小巷走著，看到的都是小孩子在玩他們父母的手機(jī)，這些孩子平時玩不到，甚至有的都見不到他們的父母，一年下來也只有這個時候可以玩上一會；他們的母親自然還是在廚房忙碌，他們的父親大多都跑去了村里人多的地方，打牌打麻將，他們的哥哥姐姐都窩在屋里還沒起床呢。出去看雪的人都沒有多少，現(xiàn)在的年都是這樣過的嗎？
雪不被人破壞自然是好事，但沒有人去看雪，卻不是好事啊。真奇怪，我不希望人去破壞雪，但卻希望有人去看，有人去看，就意味著“破壞”。我內(nèi)心的想法，究竟是怎么樣的呢！
唉，都過年了，我還在外面轉(zhuǎn)悠，孤零零的。中午吃飯的時候，全村響起了鞭炮聲，將我顯得格格不入。我走進(jìn)一處人家，人們都聚在一桌，走進(jìn)一處人家，人們都聚在一桌……春節(jié)果然是團(tuán)圓的節(jié)日呢。不過這樣下去我就要餓肚子了，沒辦法，只能去別人上供的地方拿些東西吃了。不過一想到那些佛像，我就覺得惡心。
算啦，還是不吃了。
為什么不吃呢?是因為我討厭佛像。每個人都有一些特殊的癖好，有的人不喜歡紐扣，有的人受不了鉛筆在紙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響，有的人有多動癥……我有不少世人難以理解的癖好，其中之一就是我討厭佛像。我不討厭佛教，我不信教，但也談不上不尊重，我只是對于佛像，有著天生的厭惡感。說是天敵倒也不對，畢竟它殺不了我。但是我現(xiàn)在都還對佛像抱有惡心的感覺，那濃厚的燒香味道，那沒有靈魂的土塑泥偶……我都懷疑我上輩子是不是一個妖怪，要不然怎么會這么討厭佛像呢！不過話說回來，討厭佛像的事實確實不曾改變，雖然我知道那里面沒什么靈魂，我知道那只不過是人造的塑像而已，我也不信佛……但是，我就是不會去吃上供的東西，我覺得那東西只要是經(jīng)過了他們的手，一定會變得十分難吃?，F(xiàn)在我想明白了，可能是因為我這樣的鬼魂在吃吧，要不然我怎么會認(rèn)為這些上供的食物讓我避而遠(yuǎn)之呢！
話是這么說，我還是無法下手，甚至連靠近都不愿意。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被大人們強(qiáng)行拉進(jìn)寺院的事情，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小時候的記憶。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些看起來慈祥的面孔，它們太慈祥了，慈祥到我都懷疑它們是不是背后有著很大的陰謀了。我看著它們慈祥的臉，感受到的卻是無窮的恐懼感。我拼命地往回跑，得到的卻是父親的大耳刮子和母親的指指點點。我在他們的手掌里勉為其難地熬過了這場穿過寺院的旅行，那些猙獰的羅漢金剛都比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薩真實，雖然那些人讓我晚上睡不著覺，但他們起碼不會像那些看起來慈祥的菩薩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夢魘里。我哭著走出了這座不詳之城，大人們給我買糖葫蘆壓驚，我的淚水很容易地就被糖葫蘆收買了，但我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卻在日后被不斷地放大。
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都對佛像這東西保有很強(qiáng)的敵意。它既然無法幫我超度，也無法拯救那些世人；而可憐的世人為了尋求佛的保佑，花了不少錢去燒香拜佛，也就是買了個心安。佛對于一些人自然是有用的，至少有個心理上的支撐，所以有的人死后想去極樂世界，這也是在佛的熏陶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當(dāng)然，能不能到，就是所謂的“造化”了。這和死后能不能進(jìn)入天國的道理差不多，就是看自己相不相信。其實說的明白些，佛也好，基督也罷，都是某些人利用人們對于死后世界的無知而構(gòu)建出來的人間天國而已，這些東西說白了就是人的精神寄托，信則有不信則無。很多人在生活中是需要一個精神寄托的，因此我對于那些信徒保有的態(tài)度是很平和的。不過，我既然不信佛，為什么還對佛的存在感到深深的不自在呢？嘛，我也不怕它就是了，我可是連死都知道是什么滋味的鬼呢，還會怕這些虛幻的玩意？
想了這么多，午飯終究還是沒吃上。也談不上什么精神食糧吧，肚子餓是一個血淋淋的事實。不過這也不失是一種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吧，回過神來，還是餓，饑餓。
雖然死人是不用吃什么東西也能活得下去吧，但是吃飯形成了習(xí)慣，現(xiàn)在一頓不吃就開始不習(xí)慣了。沒辦法，忍一忍吧，到晚上應(yīng)該還頂?shù)米 ?p> 于是到了晚上，人們吃完了飯，都出去看煙花了，這可真是個好時機(jī)。我趁機(jī)看看哪家還有放在外面的飯菜，實在不行就只好翻冰箱了。這樣做確實像個賊，但仔細(xì)一想，之前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嘛，只不過之前人少的時候可以明目張膽地“拿”，現(xiàn)在只好“偷”了，縱使這不是偷，因為我也不算吃了他們的食物，只能說是他們在積陰德。沒事，我在死后的世界會保佑你們的，迷途的羔羊們啊。
他媽的，我吃個東西還顧慮這顧慮那的，還要找個借口。積陰德？算了吧，我連我自己的未來都不知道，談什么保佑呢！這叫“窮則獨善其身”，連那種象征無窮財寶的紙錢我都不曾收到過，我也不會“達(dá)”了。
人們都在外面看煙花，很多人開始出去溜達(dá)了。雖然是夜晚，但夜空下的雪比白天更為好看。我吃完了飯，出去在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看見矮墻上的白雪在月光的光輝下發(fā)出銀白色的光芒，晶瑩剔透的，我都不忍心去撫摸，只是在不遠(yuǎn)處看著。月亮不圓，但光澤很足，夜空中沒什么星星，這讓皎潔的月亮大放異彩，似乎它成了全世界的焦點，連凡人放的煙花都不及它的光芒。這么美的月亮，我都想許個愿了，我也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那句話說得好嘛，“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這月亮終究是這么皎潔無暇，雖然大部分時間看起來都是殘缺的，甚至有的時候都不會出現(xiàn)……這就像是一個賣弄風(fēng)騷的女子，變著法兒讓自己每天都不一樣，有的時候還會和人們玩失蹤來吊人們的胃口。把月亮比作風(fēng)**子這么荒誕的想法，也只有我這樣的人想得到了吧，哈哈。
那么，許愿嗎？許什么愿？這又不是流星，許愿也不見得有用。愿望……嗎？說起來，我生前就是沒有什么愿望，現(xiàn)在才會這樣活著。那么，現(xiàn)在許愿，還來得及么？
真正的死亡。啊，聽起來很虛幻，但很近。我已經(jīng)消失了很多的記憶，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我的靈魂在飛速地遺忘掉許多事情。我死后要去向何方？如果我仍不許愿的話，是不是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我不知道，喬宇那家伙也沒告訴我，他說過讓我自己感受。我對于死后的期盼，其實并沒有多少。倘若硬讓我許一個愿的話，那就讓我消失吧。和生前一樣，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往何處去，這樣就好，這樣起碼不會再回到現(xiàn)在的輪回了吧。
人們總是去構(gòu)想各種死后的事情，但對生前卻百思不得其解。許多人認(rèn)為，怎么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沒的，只要死的地方安排好了就行，對于生前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沒有人關(guān)心。但反過來一想，要是知道了怎么來的，不就能知道“怎么沒的”了嘛。不過這一點還真難想，唯一的感受，只不過就是它和死亡一樣，帶有無窮無盡的未知，人們想起生前，大多是一片黑暗，那么真正的死亡，是不是也是一片黑暗呢？人的意識，會不會真正消失呢？等待自己的，是孤獨，還是什么？如果沒有意識的話，就沒有了時間，沒有了時間，就是永生。不過這樣的永生算不算永生呢？原本的自己，和真正死后的自己，會不會一樣呢？應(yīng)該記不得在人間的事情吧。這樣也好，這樣就好。我真想這樣啊，回到原本屬于自己的地方去，就把人生當(dāng)作是南柯一夢吧。這樣看的話，人生的得與失，勝于敗，榮與辱，也不過如此，都化作過往煙云了。
過了一會兒，人們都回了家，在被窩里刷起了手機(jī)，老人們早早地就入睡了，村里的燈光黯淡了不少，只有我，還在外面，欣賞著月色，呼吸著夾雜火藥味的空氣。今夜，大概沒地方睡覺了，村里的空床上都睡滿了人，外面工作的人都回家了，今晚，就好好賞月吧。這也不錯，我很久沒有徹夜不眠了，偶爾來一次，蠻有意思的。我還記得上一次和喬宇在外面的小河邊賞月，真想回到那時候啊，喬宇現(xiàn)在，會不會在過春節(jié)呢？他在天國，應(yīng)該是很幸福的吧。不過我在下界也要活得好一些啊，像這樣享受生活就很不錯。他那里看到的月色，和我這里是一樣，還是不一樣呢？不過，我覺得像他那么有情趣的人，應(yīng)該也在賞月吧。那么，一起賞月吧，喬宇，我知道你在賞月。
和喬宇一起度過了一個夜晚。我是這么想的，這樣起碼還能讓自己感受不到孤獨。事實上，我到了半夜就困得睡著了，在田里的一處柴草堆下。但我并沒有睡多久，因為我睡著睡著就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在遠(yuǎn)處順著風(fēng)傳來，風(fēng)繞過了柴草堆，但聲音卻穿過了草堆，抵達(dá)了我的耳中。唔，這是誰家的孩子啊，大過年的還在哭。唉，不容易啊，還是忍一會吧，忍一會就過去了。
沉默。與之相對的，是愈發(fā)凌厲的風(fēng)聲，夾雜著綿長的哭聲。我在有些時候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風(fēng)在哭還是人在哭了。不過，這哭聲帶給我的感覺是這么熟悉，我漸漸地感覺到，這不是人的哭聲，而是鬼的哭聲。小孩子是不會發(fā)出這么凄厲的哭聲的，他們無論何時都會有那種稚嫩的感覺，他們的哭聲更像是向大人撒嬌的手段；而這一股聲音就不一樣了，我能感受出一種對未知生活的恐懼感，對一切事物的恐懼感。
怎么辦？去看看嗎？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可憐吧。他的心中連“死亡”這個概念都沒有，就迎來了自己的死亡，因此他們沒有自己的天國，他們只能逗留在世間。他們死后，一定很不適應(yīng)這個沒有人理會他們的世界吧。他們曾經(jīng)的親人與朋友應(yīng)該也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失去的不只是生命，還有他們存在的意義了……
走！我要拯救那個孩子！我感覺到了靈魂深處殘留的一點熱血，它讓我從凜冽的寒風(fēng)中站了起來，向聲音的來源處走去。我頂著寒風(fēng)，似乎在前方的黑暗中看到了喬宇的身影。我想起了喬宇跟我講的話，回憶起了他對我的幫助和啟發(fā)。我在心里想著：這一次，我就是喬宇，我要幫助像我一樣的人，這樣我活得才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