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遠(yuǎn)去了貴州。這個城市并不因?yàn)轳R思遠(yuǎn)走了而停止它的喧囂與騷動,每個人似乎都在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忙碌,沒有心思想生存以外的事情。
我決定主動找路嘉怡談一談。我打電話給她,說我在茶樓等她,但是路嘉怡堅(jiān)持要我去賓館。我猶豫了一秒鐘就答應(yīng)了。半個小時(shí)之后我到了她下榻的房間。
路嘉怡笑笑:“你終于肯來賓館找我了。請坐?!?p> 我在沙發(fā)上坐下,點(diǎn)上一支煙。
路嘉怡:“喝什么茶?”
我晃了晃手中的農(nóng)夫山泉。
路嘉怡:“今天來找我有幾個意思?”
我說:“路嘉怡,我說過,你要跟鄒老板做生意就做,不要把我扯進(jìn)來?!?p> 路嘉怡:“就這個事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
路嘉怡:“鄒老板無非是想多賺幾個錢。我跟他已經(jīng)談好了我們雙方都能接受的價(jià)格。”
路嘉怡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我有點(diǎn)惱火,想說早他媽這樣不就得了嗎之類的話,但是我沒有心情說這些,或者說我不愿意多說話。
我說:“那就好?!?p> 路嘉怡:“當(dāng)然,我還是多賺了兩百萬。”
我看了看她。她雖然是我前妻,我們還共同有一個女兒,但我現(xiàn)在覺得她對我來說非常陌生。我們似乎不在一個世界里。
路嘉怡:“如果不是因?yàn)槟悖疫€可以多賺兩百萬?!?p> 我并不想對此負(fù)責(zé):“那是你的事。我說過了,不要把我扯進(jìn)去。我很煩?!?p> 路嘉怡:“不管怎么說,你畢竟是我前夫嘛。對前夫的朋友我總是手下留情的。”
我說:“你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p> 路嘉怡:“可是我已經(jīng)那樣做了?!?p> 聽上去好像有要挾的意思,我有些不快。
我說:“這么多年了,你說話還是這個樣子嗎?”
路嘉怡:“你的那個公司值多少錢?”
我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路嘉怡:“我是問,如果算市值,你那個公司值多少錢?”
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但是肯定值不了幾個錢。
路嘉怡:“不管值多少錢,我買了?!?p> 我說:“路嘉怡,你一向看不起我做的事,從來就是這樣。我做任何事情你都不屑一顧,從結(jié)婚開始你就這樣?!?p> 路嘉怡:“嗯哼!”
我說:“我的公司值一塊錢,但是我不會賣給你。”
我站起來,不想跟她說話了。
路嘉怡忽然柔聲地:“流平,跟我去加拿大吧?!?p> 我看著她:“我為什么要跟你去加拿大?”
我把“跟你”兩個字說得比較重。
路嘉怡:“跟我去加拿大吧,我們一家就可以團(tuán)聚了。”
不說就算了,一說就往事涌上心頭。當(dāng)年路嘉怡拋下女兒和我,跟著那個男人去了加拿大。我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把女兒崔鶯鶯拉扯大,其中的酸甜苦辣咸我也不想說了。女兒長大了,這個時(shí)候路嘉怡開始來關(guān)心女兒了。雖然我舍不得女兒,可是為了她的前程,我還是同意了她去加拿大上大學(xué)。好多年過去了,崔鶯鶯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結(jié)婚嫁人了,路嘉怡這個時(shí)候給你來一個什么“可以團(tuán)聚”,真的是讓我無語了。
路嘉怡:“我已經(jīng)離婚了。現(xiàn)在單身?!?p> 這是意料中的事,我什么都不想多問。
路嘉怡眼圈有點(diǎn)紅了:“你去加拿大,我養(yǎng)你。也算是我對你的補(bǔ)償吧-----”
我說:“謝謝你。但是我不愿意?!?p> 路嘉怡:“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種花,養(yǎng)鳥,看書,寫作,追劇,滑雪,下圍棋,研究《易經(jīng)》,什么都可以?!?p> 我看了她一眼,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她有點(diǎn)滄桑。
路嘉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經(jīng)營一個小公司玩玩兒?!?p> 我說:“路嘉怡,我不可能跟你復(fù)婚。如果有時(shí)間,我可以去看看女兒,但不是現(xiàn)在。”
路嘉怡點(diǎn)上一支煙:“你就那么舍不得那個小姑娘么?”
我說:“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路嘉怡:“我不信?!?p> 我說:“你的行程定了,我去送你。我走了?!?p> “崔流平-----”
我在門口轉(zhuǎn)過身來:“別再說了。再說連朋友都沒得做了?!?p>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戴上墨鏡,走在大街上。我無法描述我的心情,我就這么走著。這些年生活過得簡單粗糙,我的心已經(jīng)不那么易感了-----
這個時(shí)候,突然冒出幾個人來,有扛攝像機(jī)的,有手持話筒的,他們攔住我的去路。
手持話筒的:“請問,你幸福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仿佛沒有聽懂問話。
手持話筒的:“打擾一下,請問你感到幸福嗎?”
我沉默了三秒鐘:“臥槽!你們打擾我了?!?p> 我揚(yáng)長而去。
李峰跟我說,他向杜四鳳求婚,杜四鳳哭了。
我說:“是因?yàn)楦袆訂???p> 李峰說不是,她覺得我在開玩笑,是在嘲弄諷刺她。
我看著眼前的蓋碗茶,沒有說話。
李峰:“老崔,她為什么不肯接受?”
我說:“你不夠誠懇唄?!?p> 李峰很冤枉似的:“我誠懇啊,我非常誠懇!真的!”
我說:“你怎么誠懇的?”
李峰:“我在電話上跟她說----”
我打斷他:“在電話上求婚?唉,理工男就是理工男。”
李峰回過神來,笑了笑:“是有點(diǎn)草率了?!?p> 我說:“太草率了,太不嚴(yán)肅了?!?p> 李峰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我覺得四鳳的哭聲很好聽,很動人。我的心都被她融化了?!?p> 我看著這個老男人,一時(shí)半會找不到合適的話。不管怎么說,我不能去調(diào)侃一個深情的人。我莫名其妙的嘆了一口氣。
李峰神情有些無奈:“沈茹蕓不愿意分手。她知道我挨打了,還是不愿意分手。她說她恨她老公?!?p> 我能說什么呢?
李峰:“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理她了。信息不回,電話不接?!?p> 我說:“這不是個辦法?!?p> 李峰:“她說她跟她老公早就沒有愛情了,之所以沒離婚,就是因?yàn)楹⒆雍芸炀鸵呖剂耍掠绊懞⒆?。她說她對生活很絕望,而我的出現(xiàn)讓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欲望,我是她的救命稻草?!?p> 我雙手捂著臉,輕輕的搓揉著,表示我對此無能為力。
李峰:“可是誰是我的救命稻草呢?”
我問:“她知道你跟杜四鳳的事嗎?”
李峰:“不知道。我不想跟她說,也說不清楚。”
我慢慢喝著茶。
李峰:“你覺得我應(yīng)該跟她坦率地說清楚?”
我說:“為什么不呢?”
李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陸無雙下個星期回湖南,機(jī)票已經(jīng)買好了。晚上吃飯的時(shí)候,陸無雙問我會不會想她?
我說:“有沒有請假?沒請假老頭兒要扣你的工資哦?!?p> 陸無雙笑著使勁捶打我。
我說:“丫頭,我看看機(jī)票?!?p> 陸無雙把手機(jī)給我。我看到的是往返機(jī)票。
我說:“晚上我吃什么呢?”
陸無雙:“哎呀,來回就三天,老頭將就吃啦。”
洗碗的時(shí)候,我打碎了一只碗。收拾好之后,我和陸無雙出去散步。我們在一起的時(shí)候,我?guī)缀醪徽剟e人的事情。
我問:“丫頭,你小時(shí)候是什么樣子呀?”
陸無雙:“就是你看到的樣子呀?!?p> 我看過陸無雙小時(shí)候的照片。我記得有一張是站在椅子上唱歌的照片,乖得我直接想把她從椅子上抱下來。
我說:“小時(shí)候有沒有什么記憶深刻的事?”
陸無雙牽著我的手,沒有說話。
“怎么啦丫頭?”
陸無雙笑笑:“沒什么呀----”
我說:“講一講嘛,我喜歡聽?!?p> 陸無雙:“沒什么好講的呀,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啦?!?p> 我說:“雞毛蒜皮我也喜歡聽?!?p> 于是,陸無雙講了一件事。陸無雙說,小時(shí)候都是媽媽送她去上學(xué)。有一次她媽媽有事,就改由她爸爸送。他爸爸把車開到離學(xué)校門口大概有三百米的地方就停下來了,讓她自己走。陸無雙非常希望爸爸送她到校門口,但是她爸爸堅(jiān)決不肯。陸無雙含著淚水下車,一個人走到了學(xué)校。
我問:“為什么呢?”
陸無雙輕輕地:“不知道。我爸并不是干部?!?p> 為什么這件事成了陸無雙記憶深刻的事情呢?她講這個事是想表達(dá)什么呢?不管怎么說,我有些心疼,我也不愿意勾起陸無雙不愉快的回憶。
我說:“你們家誰開車開得最好?”
陸無雙:“當(dāng)然是我媽啦。我開車的動作都跟我媽一模一樣。”
我把話題成功的轉(zhuǎn)移開了。陸無雙的臉上有笑意了。
“我在你們家能排第幾?”
“第四,哈哈哈!”
我說:“?。垦绢^比我開得好呀?好好好,第四就第四,好歹也是前四,哈哈哈!”
陸無雙開心的笑了,緊緊的牽著我的手。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陸無雙喜歡看美劇,我向她請教了很多關(guān)于美劇的知識。
周末快下班的時(shí)候,沈茹蕓走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我有些吃驚。我們雖然吃飯的時(shí)候見過兩次,但是畢竟不大熟。
沈茹蕓:“崔總,要下班啦?”
我說:“嗯嗯,快了。好久沒見到沈老師了。沈老師有什么事嗎?請坐請坐。”
沈茹蕓坐下,笑笑:“崔總,你是一個耿直的人,我也很耿直。我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柫耍罘迨遣皇橇硗庥腥肆???p> 我故作驚訝茫然的樣子。我必須在最短的時(shí)間內(nèi)決定是否講真話。我不是怕講真話,而是不知道在這個場合里該不該講真話。
我說:“外面有人?李峰身體有那么好么?”
我決定把事情朝喜劇化方面引導(dǎo)。
沈茹蕓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們是好朋友,他的事情你肯定知道?!?p> 我笑了笑:“聽上去好像有基情,一個男人知道另一個男人的所有事情?!?p> 沈茹蕓頓了頓:“崔總,你是在幫朋友打掩護(hù)?!?p> 我說:“那我能得到什么好處?沈老師,這又是何必呢?”
說真的,我非常不喜歡這種談話。
沈茹蕓:“我愛李峰。”
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淚光,但是我無能為力。我也不能說那些傷害她的話。
沈茹蕓:“請崔總轉(zhuǎn)告李峰,我非常愛他?!?p> 她站起來,好像要走。
我說:“沈老師,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如果發(fā)生了就一定有原因,有時(shí)候我們并不一定了解我們所愛的人。也許放手是一種出路?!?p> 她看著我,似乎在琢磨我的話里的意思。
我說:“放手是一種高貴的品質(zhì)?!?p> 我說這話的時(shí)候突然想起了陸無雙。我的心疼了一下。
沈茹蕓:“我懂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
沈茹蕓:“請你告訴李峰,我希望他接我的電話?!?p> 我說:“你還是沒懂?!?p> 沈茹蕓:“就接一次電話。”
我說:“所以你根本沒有懂?!?p> 沈茹蕓:“崔總,你根本不懂女人。更不懂戀愛中的女人。
我本來想說“我最不懂戀愛中的結(jié)了婚的女人“,但是我覺得這會傷害她,而且還帶著讓人厭惡的道德意味。
所以,我說:“確實(shí)不懂。我也不愿意牽涉到別人的情感事務(wù)中去。沈老師,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p> 我?guī)缀蹩梢钥隙ǖ卣f,沈茹蕓是懷恨離去的。這我沒有辦法,我不希望頻頻出面為他們的事情做調(diào)解。更何況,如果要調(diào)解,也應(yīng)該是李峰找我而不是沈茹蕓。問題是,有什么好調(diào)解的呢?
終于,《玩偶之家》到重慶演出的事情敲定了,時(shí)間是下個星期的周末。公司上上下下就開始為這件事忙碌起來了,宣傳,營銷各部門更是加班加點(diǎn)地做事情。讓我有點(diǎn)頭疼的是我至今還沒找到贊助商。我跟幾個企業(yè)家談過,可是他們似乎對這件事沒什么興趣。我當(dāng)然不可能去找鄒老板。但是我又想,這是一部名劇,憑著它一百來年在中國的名氣,就算是走市場賣票,也不可能虧到哪里去。隨著人們物質(zhì)生活的大幅度提高,對精神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也應(yīng)該相應(yīng)的提高嘛。所以我并不是特別著急。
陸無雙對我的固執(zhí)無可奈何。
吃飯的時(shí)候,陸無雙突然把筷子放在桌上,盯著我。
我說:“怎么啦丫頭?”
陸無雙:“老頭,你怎么那么固執(zhí)???”
我看著她,笑笑。陸無雙生氣的樣子特別可愛。
陸無雙:“不吃了?!?p> 陸無雙平時(shí)幾乎沒有跟我生過氣。
我起來牽著她的手,到沙發(fā)前坐下,把她輕輕攬?jiān)趹牙铮骸把绢^,原諒老頭的固執(zhí)。我做《玩偶之家》也是一種情懷。就算虧那就虧吧?!?p> 陸無雙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丫頭,讓我賭一把。輸了,我認(rèn)?!?p> 陸無雙還是不說話。她輕輕捋了捋我的頭發(fā),然后看著陽臺。陸無雙不是一個特別喜歡說話的人。她仿佛有很多心事,但是從不輕易吐露。這是她最迷人的地方,也可能是最致命的地方。我承認(rèn),雖然我們在一起有很長時(shí)間了,但是我還是對她缺乏足夠的了解。
“丫頭,吃飯吧?!蔽逸p輕說。
陸無雙搖搖頭,仍然看著陽臺外面??粗行n傷的陸無雙,我差一點(diǎn)就要放棄《玩偶之家》了。只要她再說一句,我可能真的就要放棄了。但是她沒有說,她只是看著外面。
我說:“丫頭,你在想什么?”
陸無雙轉(zhuǎn)過頭來,笑笑:“沒想什么呀。老頭,我明天要走啦?!?p>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陸無雙是明天一早的飛機(jī),所以我們決定不出去散步了,外面也開始下雨了。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聽著攝人心魂的雨聲。外面的雨越來越大,我們感覺屋里也潮濕起來。一道閃電劃過粉紅色的窗簾,動人心魄的雷聲接踵而至,仿佛在屋頂上空爆炸。
這一夜的雨幾乎沒有停過,雷聲也伴隨著雨聲到天明。
手機(jī)鬧鐘在雨過天晴之后響了。
陸無雙抱著我的脖子,慵懶地:“崔流平,我不想起來嘛,我想再睡一會兒嘛-----”
吃過早飯,我們就去機(jī)場。車是陸無雙在開。我看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又看看開車的陸無雙,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
“怎么啦,老頭?”
我笑笑:“你們那里沒有什么惡作劇吧?”
陸無雙:“惡作?。俊?p> 我說:“就是鬧洞房,伴娘也難以幸免的那種?!?p> 陸無雙:“怎么會?不可能。”
我說:“我看到報(bào)道,有些地方鬧洞房-----”
陸無雙:“哎呀哎呀,不會的,不可能的,老頭真啰嗦?!?p> 我說:“做伴娘很可怕?!?p> 陸無雙騰出右手打了我一下。
我說:“后天晚上幾點(diǎn)到?”
陸無雙:“九點(diǎn)二十的飛機(jī),大概11點(diǎn)到吧?!?p> 我說:“好?;貋砦覀?nèi)コ曰疱仭!?p> 陸無雙用重慶方言回答:“要得?!?p> 陸無雙牽著我的手,來到登機(jī)口。
陸無雙:“老頭,我走啦?!?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緊緊的盯著她。
陸無雙在我耳邊輕輕說:“老頭,丫頭后天就回來啦,不許哭,這么多人看著呢?!?p> 我說:“哪里哭了嘛-----”
陸無雙:“就是哭了嘛,你還不承認(rèn)?!?p> 陸無雙緊緊的擁抱我。我也使勁的抱著她。
陸無雙:“老頭,登機(jī)口都沒人啦,我真走啦?!?p> 陸無雙過了安檢,即將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邊,看不到她了。
忽然,陸無雙從安檢處旁邊冒出來,朝我揮手:“崔流平,家里燈沒有關(guān)!”
我朝她揮揮手,表示知道了。我再搜尋陸無雙的時(shí)候,陸無雙已經(jīng)不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了。
我在登機(jī)口附近逗留了半個小時(shí)之后,駕車回市區(qū)。一路上我頭腦一片空白,思無所依。那個時(shí)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陸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