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掙扎
吳蕊送走佩佩，回到屋里，整個人像攤大餅似的攤倒在床上。她愣愣地盯著剛才佩佩坐過的那塊兒地方，眼睛是茫然的，將目光凝在那床單的褶皺上發(fā)愣。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佩佩說過的話兒——“咱倆到底不同?！辈煌?，她與她確實不同。無論是出身、閱歷、性格......她們都沒有半分相像。這世上的幸福大抵是相同的，而不幸卻各有各的不幸。人與人的痛苦是可以比較的么？窮困潦倒的自由總好過榮華富貴的禁錮么？
吳蕊確實同佩佩不一樣，從小到大，她從未為吃穿煩惱過，也從未體味過佩佩的生活。但她也是不幸的，小的時候，她哪怕是吃一塊兒餅干都要跟她母親打報告；她的頭發(fā)一直維持及腰，衣服從來都是媽媽買；她的父親一直很忙，很少見到面，見面時最經(jīng)常問的只是她今天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得好不好、考試怎么樣、拿了幾等的名次......她的家庭，是典型的中國式家庭，沒有褒揚、沒有鼓勵，父母給她的評語永遠(yuǎn)都是不夠好、能更好、為什么不做到最好，她的父母不會帶她去游樂園，只會帶她去補習(xí)班；從小到大，她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她同她父母從來沒有好好地、平等地靜下心來交談過，關(guān)于她的喜好、夢想和內(nèi)心的想法，有一次她說想把廚房的烏雞湯端出來，她母親不答應(yīng)，怕她將湯罐子打碎了。打碎？她心里一驚，老天，她都二十歲了。她有一次出遠(yuǎn)門去跟朋友見面，同她父母吵了一架，理由是危險、不安全，所以不允許；他們跟弟弟吳煜說話總是好聲好氣的，求他喝湯，求他洗臉，對她卻是用命令式的口吻，就因為她沒病嗎？其實她一直心理狀態(tài)不是很好，但她瞞著自己的父母，也不敢自個兒去檢查，因為她害怕，她的父母只有兩個孩子，她的家庭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她不懂她的父母，不懂得為什么他們既要求她像一個成年人，又在種種時刻把她當(dāng)作一個什么都不會的、讓人操心的小孩。
做錯了事，父母會大發(fā)雷霆——“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小孩，一點都不知道父母是為了你好”“讓你吃你就吃，對身體好”......無論她做什么，都逃脫不掉無形的枷鎖，她就是一只漂亮的鳥，腳下拴著細(xì)細(xì)的鐵鏈子，當(dāng)它想飛出去的時候，都會被勒得生疼。她對她的家庭既愧疚又怨恨，她知道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她的父母辛辛苦苦工作用血汗換來的，她是這樣任性，多少個黑夜她蜷在被窩里流著眼淚問她自己，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在哪里？她想過千萬遍，如果她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父母沒有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于她于父母，會不會更好？活著太痛苦了，她的整個童年活在她家那深宅大院里，沒有一個朋友。長大了，她出去念書，跟同齡人格格不入。
她有時候問她自己，我是誰？對父母來說我是溫順的、幼稚的、優(yōu)秀的好女兒；對同學(xué)來說我是文靜的、勤奮的、好學(xué)的好同學(xué)......這么多、這么多光鮮亮麗的、各式各樣的標(biāo)簽，我是誰？他們喜歡的是我嗎？如果將來，我等待的那個人，那個我為他穿婚紗、他為我戴戒指的那個人，他喜歡的是一個溫柔的、賢惠的、美麗的妻子，這樣的人設(shè)，那我呢？如果我告訴他我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是任性的、叛逆的、不聽話的、情緒不穩(wěn)定的、有強烈占有欲的，他還喜歡我嗎？吳蕊是個美麗的、溫柔的、優(yōu)秀的女孩子，可吳蕊又偏偏不是這樣。一個缺愛的被忽視的孩子，她太在意別人怎么想了，小時候她想，如果我頑皮一點，父親會不會多看我一眼、會不會經(jīng)常回家？如果我拿了獎，父母會不會偶爾夸獎一下我，而不是說，我還不夠？如果我乖乖聽話，走他們?yōu)槲忆伜玫穆罚麄儠粫嘣诤跻幌挛覂?nèi)心的需求和真實想法，記得我喜歡的是藍(lán)色而不是粉紅色？
蕭虔，蕭虔是她的文學(xué)老師，遇到他那天他還沒有教她文學(xué)。那天，天灰蒙蒙的，豆大的雨珠打在她身上，她站在校道那里，手上緊緊攥著她的證書，三等。頭上突然出現(xiàn)一把傘，是她最喜歡的、天藍(lán)色的，一個白襯衫黑西褲的溫文爾雅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對她說，“不要緊，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三等，也很好，你努力了，很棒”。這樣的話，從未有人對她說過，她的世界霎時被照亮了，他是她的老師。這樣普通的話，有的人卻為這種話等了一輩子。是啊，她和父母口中那個離家出走因為陌生人一碗面而感動得稀里嘩啦的沒良心的孩子一模一樣，她因為別人普通的幾句鼓勵的話而感動了，可這是她的父母給不了她的，她沒良心嗎？
她喜歡蕭虔，喜歡他陽光的、成熟的、溫文爾雅的外表；喜歡他講題時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溫柔；喜歡他褒揚她時眼里裝著的自豪和喜悅；喜歡他上課時講到家國情懷的義憤填膺的激情流露；喜歡他那布滿青筋的富有男人味兒的光潔的手臂；喜歡他寬闊的讓人很有安全感的肩膀；喜歡他巡堂時皮鞋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喜歡他朗誦時抑揚頓挫、富有磁性的聲音；喜歡他博覽群書、侃侃而談的樣子......她喜歡他，她夢見他，她思念他，她幻想他。但這是不對的，不恰當(dāng)?shù)?，這種愛可以被允許嗎？自從認(rèn)識他，她心里就再也裝不下別的男人。愛情是排他的，可是這樣的愛情正確嗎？要是她早生幾年就好了，但是早生幾年，她還能遇見他嗎？緣分，是多么荒唐！楊子靖同她多么合適！在所有人眼里他們都是合適的，就算將楊子靖帶回家恐怕父母意見也不大，漂亮的好孩子配漂亮的好孩子，有哪里不對嗎？楊子靖愛她，多合適，可她偏偏不愛他！她愛蕭虔，多不合適，可她偏偏愛他。她知道自己單方面愛著蕭虔，學(xué)生愛著老師，這樣見不得光，多不正統(tǒng)！別人怎么想她？她父母怎么想她？蕭虔怎么想她？如果暴露了，她不僅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也會給蕭虔帶來麻煩，這是她希望的嗎？她是個好孩子，是優(yōu)秀的，也是自卑的，是叛逆的，也是怯懦的。她不敢，也不能。
子靖愛著她什么呢？這純潔的、沒有戀愛經(jīng)歷的男孩。他有什么不好，為什么她不能答應(yīng)他呢？蕭虔總有一天會交女朋友，交一個年紀(jì)跟他差不多的，至少一定不會是他的學(xué)生，一個溫柔體貼的、跟他互補的漂亮的女朋友，然后跟這個女人結(jié)婚。她吳蕊，只應(yīng)該做他的學(xué)生，也只能做他的學(xué)生。她對自己說，吳蕊，你總有一天要找男朋友，要嫁人，那個人不能是蕭虔，不能的。就算不是子靖同你表白，也會有別的男生向你表白。以前你覺得沒什么，是因為你覺得那些男生不夠符合你心意，都不過是在玩弄別人的感情，還不如暗戀蕭虔。但是現(xiàn)在你怕了，因為子靖不一樣，他那樣認(rèn)真、那樣喜歡你，你不忍心拒絕他，你怕了。但是你是出于同情還是出于喜歡，是出于尋找正常的愛還是出于擺脫對蕭虔的畸戀才想著該不該接受子靖呢？吳蕊，你在利用別人的真心嗎？做人不能這么賤啊。
吳蕊流著淚，蜷縮著躺在床上。內(nèi)心掙扎著，她問自己——“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不要再想蕭虔了......楊子靖，是可以慢慢喜歡的吧？她一下子坐起身來，頭暈暈的，顫抖著給楊子靖發(fā)短信——“我們交往吧?！毖蹨I滴在手機屏幕上面，模糊了她的告白。她覺得自己虛偽極了，多丑陋。
吳蕊，你真賤。她在心里罵自己。
要是我從未來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