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很快,半個月過去了。
巽兒每日都去探望太后,不過路上沒有再被打擾。那些人避她們?nèi)缟咝?,遠遠看見就面帶懼色跑開。
巽兒不知道是蕭拓下了令,在心里默默感謝風飄瑤,以為那些人是害怕風飄搖的懲戒。
為了不讓風飄搖得罪更多的人,也為了不攪擾別人游園的興致,巽兒每日都在同一個時辰去太后那里。漸漸的,她和那些女人形成了默契。
風飄瑤日日清晨來這里吃飯,有時會帶些自己想吃的菜麻煩巽兒烹飪。并非御廚手藝不如巽兒,只因風飄瑤喜歡呆在能看到她忙著這些的地方。巽兒的身邊讓她安心,有時她還能從巽兒身上尋到模糊的記憶中母親的一些影子。而風飄瑤也為這座平靜的院落帶來了熱鬧和歡笑。她武功不凡,常抱著彘兒飛上飛下,瘋得男嬰高聲叫著,一陣接一陣笑著。
這期間蕭弇來過一次。
巽兒見他與風飄瑤言語舉動都很熟絡(luò),猜她與他們兄弟二人相識很久,可能還是一起長起來的。抽著一空兒,巽兒問蕭弇太后是否和先帝有過一段情。蕭弇問誰告訴她的,巽兒說了自己判斷的緣由——后宮只有皇帝的妃嬪可住,太后被關(guān)的地方一看便知是專為南楚的某個人建的,里面的陳設(shè)都是舊物。太后雖掩飾,但時而也會流露出睹物思人之態(tài),因此并不難猜。
蕭弇帶巽兒去那座舊宮殿時就知道會有巽兒如此一問的一日。他問巽兒就這個問題兄長是如何回答的,巽兒回答說“他忙”。這二字引得蕭弇注意。他問巽兒是不是那日兄長離開后便沒有來過,巽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片刻后依舊回答“他忙”。她那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不想讓別人擔心的樣子反倒更惹人心疼。蕭弇有心安慰但又不愿戳巽兒痛處,便決定不提這個茬兒了,可心里卻在想二人別是因為冊封的事鬧了別扭。三妻四妾,佳麗三千,還要“不善妒”,男子真是太妄自尊大了。愛一個人,如何能“不妒”?不過對于巽兒的問題,蕭弇回答說是。巽兒又問先帝的英年早逝是否也與太后有關(guān)。蕭弇又點頭。
又過了大半個月,時節(jié)已近初冬。
下了三日的雨終于有了要停的趨勢。
三日里雨勢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綿密有力,像個很會鬧人很會流淚的孩子,并不嚎啕大哭,只嚶嚶嚶,嚶嚶嚶地啜泣,累了只歇那么一小會兒,人們一口氣尚未喘勻,又一輪的嚶嚶嚶,嚶嚶嚶重新開始??尢昧?,以致今日不聞那聲音,人們也不太敢下定論她確是止住哭了。
沒有風,水氣散不去,聚集成大霧,十步開外辨不清物影。天不好,人也不似晴日有精神。
嬰兒哭聲響亮。在里間給毋梧依按摩的巽兒停下聽了聽,只聽得嬰兒的哭聲更響亮了。
通常男嬰睡醒是不哭的,即便尿了拉了也不會立刻哭,睜著眼睛嗚嗚呀呀一陣,實在沒有人回應(yīng)了才會用哭聲訴說自己的被忽視。巽兒給毋梧依蓋好被子,快步走去搖籃旁。
先擦拭孩子的眼淚輕聲哄著,待哭聲漸小,伸手進小被子,一只手托起嬰兒的小屁股,另一只手在尿布下輕輕拍了兩下,沉甸甸的還透著濕意。為人母的唇邊綻放淺淺慈愛的笑容,從搖籃角落里整齊放置的一踏尿布里拿起兩個,掀開小被子一角,為嬰兒換上干凈舒適。
在受到關(guān)注后嬰兒漸漸熄了哭聲,待母親為他換好尿布,他正心滿意足地啃著小拳頭。巽兒食指在嬰兒臉龐點了點,嬰兒放開拳頭,扭著臉追尋。巽兒噙著笑,將孩子抱起來,預(yù)備走去里間喂孩子,這時卻在窗邊看到了風飄瑤。她含著一抹笑,望著她們母子。看情形,她這樣可有一會兒了。
“我以為你回去了?!?p> 平日風飄瑤總嫌嬰兒睡得時間長,一會兒一去看他醒了沒有。有時她覺得他睡得過長了,還會強行把嬰兒喚醒,逗他玩。聽見嬰兒有任何聲響,她也總是先于巽兒去到孩子身旁。
風飄瑤搖搖頭。她聽到蕭維的哭聲時巽兒已疾步走去搖籃了。
“飄瑤姐,你有心事?”
風飄瑤今日一來巽兒就發(fā)覺她與平日不同,這不同連太后也看出來了,還問巽兒風飄搖是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舊事。彘兒不是餓了嗎?你快喂他去,喂完給我抱。”
“好?!?p> 巽兒抱孩子走去里間。跟隨巽兒出來的小豬抬頭看她離去的身影,好似在思索她是否會很快出來,以決定這次它是否跟上。
風飄瑤猜測著小豬的心事,招呼它說:“小豬,一會兒巽兒就出來。你別來回挪窩了,天怪冷的?!?p> 小豬看看風飄瑤,很不顧及她好意地從窩里下來。望著一瘸一扭離開的屁股,風飄瑤忽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大白……
哺乳完,巽兒將孩子抱給風飄瑤,她需去清洗尿布。
天陰雨不晴,可每日需清洗的尿布不會因為下雨而減少。屋里一角臨時扯起的繩子上搭了十來片等晾干的尿布。
離開屋子前巽兒去小豬身邊摸摸它的頭,叮嚀它外面又冷又濕,要它在屋里等她,要它陪彘兒和風飄瑤。小豬趴在窩里目送她出去,又巴望了一會兒,調(diào)整臥姿,頭朝向風飄瑤的方向。
巽兒很快清洗好了尿布折返回來。風飄瑤將原本坐在她腿上的嬰兒抱起,讓他面朝巽兒站在自己腿上。
“彘兒,看,娘親回來了?!?p> 巽兒對她們笑笑,將清洗干凈的尿布扥平?jīng)鲈诶K子上。在掛在旁邊的巾帕上擦干手,一一摸過尿布,將其中兩塊兒對折了一下。這兩塊兒雖然干了,但還有些潮,一會兒做飯時拿到火前烤一烤。
“今日的霧真是不多見,快到晌午了還是如此大!”巽兒來到風飄瑤身邊,將涼手貼在嬰兒嬌嫩的臉頰上。嬰兒被冰得愣住了,惹得兩個大人發(fā)笑。
風飄瑤不舍嬰兒被冰,抱他躲開巽兒的逗弄,“你在蜀地沒有見過這樣的霧嗎?”
“只在清早有薄薄一層,一會兒就散了。這么大的沒見過?!?p> “也是,你和先生去的時候是夏末?!?p> “你在蜀地居住過?”聽語氣似是這樣。
“不長,前后加起來也就一年多。你在夜市上接濟的母子,后來被分去了將軍府。那小孩兒很聰明,識字,背書,記數(shù)都很快。他爹是衙門的一個小吏,管糧倉的。亂軍搶糧時被殺了。”
得知那對母子安好,巽兒由衷歡喜。
“你一直看著那對母子,先生一直看著你。在此之前,我真不敢想先生會有如此望著一個女子的時候?!?p> 巽兒覺得風飄瑤是誤會了。不過,她覺得蕭拓遲早會向風飄搖解釋這誤會的。他遲遲不說,想必是想找最適合的時機,自己還是不要打亂他的安排了。
“你當時也在?”
“在啊,先生離開就是給我部署任務(wù)去了?!?p> “你在蜀地執(zhí)行任務(wù)!很危險吧?”西蜀的皇帝是出了名的殘暴。
“還好,這不活著在你面前呢?!?p> “你真厲害!”
“還行吧,沒有一技之長無法為先生效力?!?p> “……你見過嵇未央將軍嗎?”
“為何提起他?”
“以前師父提過他,去蜀地時他也和我說起過嵇將軍,講了嵇將軍的一些事?!?p> “先生如何評價他?”
“他說他極有能力,是不世出的將帥之才。反正就是評價很高,很看重?!?p> 風飄瑤笑道,“他的確是?!?p> “那你是見過他了?”
“嗯。我的任務(wù)就是保護他,為他和先生傳遞情報?!?p> “他不是很厲害嗎?”
“正是因為他厲害,妒忌他,忌憚他,想害他的人也多呀。加上他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生死,所以先生才派我?guī)Я诵┤巳ケWo他?!?p> “他真的像傳聞中那么殘忍嗜殺嗎?”
“不惹毛他,還好?!?p> “你那次受了很重的傷就是因為保護他?”
“哪次?”
巽兒忽然心疼起身旁美麗的女子來,“你經(jīng)常受傷嗎?”
“我屬于前方執(zhí)行者,受傷是小,有些同伴……”風飄瑤不想落淚,于是便戛然而止。
“他怎么忍心?”
拋下一切日夜守護她的男子浮現(xiàn)腦海,一瞬間風飄瑤如萬箭穿心??墒?,巽兒應(yīng)該不知道他?!澳阒傅氖钦l?”
巽兒一時找不到對蕭拓的合適的稱呼,直呼姓名不妥,“我的夫君”,“彘兒他父親”,也都不妥,想了片刻,最后想到一個,“你的‘先生’?!?p> 巽兒沒有意識到他有一個尊貴至極的稱謂——“皇帝陛下”。
風飄瑤眸中的晦暗一掃而光,“哦,先生呀!不忍心也沒法子,這些事總要有人去做?!?p> 風飄瑤神情的轉(zhuǎn)變使巽兒心生疑竇。
“你喜……”巽兒戛然而止,因為不知道自己這樣問是否合適。
“想問什么?”
“……飄搖姐,你心里……住著一個人吧?”
頓了一下,風飄瑤“嗯”了一聲。她這個年歲的女子,心里沒有那么一個人才奇怪。
“你們?yōu)槭裁床荒茉谝黄??他有心愛的姑娘了??p> 風飄瑤的目光從巽兒臉上移開,望向站在她腿上不知為何咋呼著高興著的男嬰。
“抱歉,我不該多探聽你的私事。”
風飄瑤含笑道:“這有何抱歉的。他喜歡的人就是我。”
巽兒不敢往下追問,害怕聽到那人不在人世之類的話。
片刻之后,風飄瑤微笑著說:“不過,他值得更好的。”
巽兒心上一顫!飄瑤姐經(jīng)歷過什么不好的事嗎?她美麗,聰穎,善良,有能力,已是極好,她灑脫不羈,不是拘于身份之人,是什么讓她……讓她自慚形穢?對,她方才的語氣和笑容就是類似自慚形穢。
巽兒希望風飄瑤和那男子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也希望蕭拓能娶到中意的女子。嫁給他,也許風飄瑤不能很快忘了那男子,也許一輩子也忘不了,但蕭拓應(yīng)該能慢慢撫平她的傷痛,慢慢走進她的心吧。
屋里一時沉寂。除了嬰兒偶爾發(fā)出的聲響,只聞小豬睡熟了的均勻的呼吸聲。
侍衛(wèi)進來通傳,說皇上要召見風飄瑤。風飄瑤將孩子遞給巽兒,隨侍衛(wèi)離開。
四下里靜悄悄的,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所屋子。
“我要娶你?!薄巴兀业拿?。無人時可喚?!薄敖窈?,你為我束發(fā)。”……
許許多多以往他們在一起的場景和對話在巽兒腦海里奔涌。想念撲面而來,又急又兇。
一顆水珠滴落在嬰兒胖乎乎的手背上,正咿呀學(xué)語的嬰兒愣住了,新奇地望著手背,張著嘴往上湊。味道不如他常喝的。嬰兒抬起頭,看到亮晶晶的東西一顆一顆從母親臉上往下墜。軟軟的小手伸上去摸,可還是有更多往下墜。嬰兒的菱口咧了幾下,哇地一聲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