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還很疼?”
是誰?好溫柔的聲音。跟師父的語氣這么像。
幾經(jīng)掙扎,終于得以睜開眼睛——長長的烏黑頭發(fā)從肩頭流瀉而下,昏黃的燭光映照著精致柔美的臉龐,使她周身散發(fā)著圣潔慈愛的光。
“來,先把這碗粥喝了,你太久沒有好好吃飯了?!?p> 那人扶起她,讓她靠坐在床頭,將桌子上一碗溫熱適宜的粥遞到她手里,溫婉微笑著看著低頭默不作聲呆呆地一勺一勺吃粥的人。
這姐姐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好聞的氣味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像在曠野的風中聞到過的干冽和清爽。聲音也是少有的好聽,低低的,每一個吐字都能撥動她的心弦。
以為自己清醒過來的人兒又迷糊了。這是夢里還是幻境?她思索著,努力回憶,想看看能否從記憶終止的地方找到些線索。
那時她正傷心,不知怎的忽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醒來就在這里了……
一碗粥見了底,身旁的姐姐又接過她手中的空碗放回桌子上。她快速地回想了一些過往,還都記得很仔細,沒有忘記。莫非要等一會兒才能開始忘記陽間的事?也沒有看到橋和別的誰,每日里有那么多人離世,奈何橋都是獨自個兒分開過的嗎?在被下摸摸自己,還是熱的,瞥眼看一旁,也還能看到影子……
“你想要歇會兒,還是想說說話?”
眉頭輕蹙,怔怔地望著床側(cè)微笑著征詢她意見的人。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不是孟婆,對嗎?”
好看的姐姐愣了一瞬,微笑著搖了搖頭,耐心地等待她下一個問題。
“我……我還活著嗎?”
細長的美麗眼睛彎成兩彎新月,“你為什么會懷疑自己死了?”
“昨夜……”她搖了搖頭,她已經(jīng)不確定她摔下來的那晚是否是昨天晚上了,“有一天晚上我從很高的山上摔下去了?!?p> “很幸運,你還活著?!?p>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那……那他是誰?”人間怎么會有那般相貌的人?!
“誰?”
“一位寶相莊嚴的尊……”頓了頓,思索著該如何描摹那人,“一個像山一樣魁偉的男子?!?p> “能說得再詳細些嗎?”
“……他,他穿了一身的黑色衣裳,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是用斧子鑿出來似的?!彼亩行┌l(fā)燙。
“還有什么特別之處?”
“……他的頭發(fā)是白色的,眉毛也是白色的?!?p> 不論她目的為何,也先不論墜落懸崖未死未受重傷是真是假,單就看見先生還能活著,這運氣就不是一般的好。
“他是這里的‘先生’?!?p> 先生?是教書的還是行醫(yī)的?可是看起來哪樣都不太像。
“你為什么會墜落山崖?你的樣子看起來像跋涉了很久。”
“我叫巽兒,是被師父收養(yǎng)的棄嬰,跟著師父四海修行。一年半以前,師父圓寂了。臨終前她要我一路南下歷練?!?p> “歷練什么?”
“……不知道?!鼻辶恋难劬锎丝虧M是困惑,那樣子像極了飛到院子里覓食的傻鳥雀。“師父好像是要我找人。她說如果我到了她要我去的地方還沒有找到人的話,就要我就近找一座庵,落發(fā)出家?!?p> “你愿意出家?”
巽兒點頭。
“為什么?你不怕佛門凄苦嗎?”
“不怕。我只有努力修行,死后才有可能見到師父。我努力修行了,也才能幫助更多的人。”
“你師父要你去哪兒?又要你找什么人呢?”
“師父要我去南楚。但是讓我找什么人,師父沒有說。她只說我如果遇到了會有感應(yīng)?!?p> “什么感應(yīng)?”
“師父說遇到了就會知道?!?p> “你從哪兒出發(fā)的?”
“漢。北漢?!?p> “從漢到楚這一路都是戰(zhàn)亂,你師父不怕你遇險嗎?”
“遇險也是修行。不過,師父給了我一張圖,我按照圖走,一路上也沒有遇到大的危險,就,就除了掉落山崖?!?p> “我能看看那張圖嗎?”
“嗯。在我包袱里?!?p> 巽兒在床尾看到了自己的包裹。好看的姐姐將包裹遞給她,她打開,從里面拿出師父的圖遞給身旁的姐姐。姐姐打開地圖看了一會兒,遞還給她。
“敢問尊師法號?”
“師父沒有法號?!?p> “那你知道你師父的俗家姓名嗎?”
“不知道?!?p> 好看姐姐微微側(cè)頭,思索了頃刻笑著起身說:“天晚了,你休息吧。明日我們再聊?!?p> 巽兒點點頭,戀戀不舍地望著離去的人,心里念著:師父,她好像你?。∥覍λ耸煜ず筒簧?,這是你說的感應(yīng)嗎?她是你要我找的人嗎?如果是她,多好啊……
往日五更末巽兒就會自動醒來,但這一日清晨她睜開眼睛時屋內(nèi)已大亮。猛然從床上坐起,為自己的嗜睡和失禮感到慚愧。
整理好床鋪,從包裹里拿出僅剩的一套單衣替換身上這件臟了也破了的衣裳。將替換下來的衣裳疊好放進包裹,預(yù)備縫縫補補繼續(xù)穿。梳了頭發(fā),背上包裹,環(huán)視了一圈收留自己度過……不知道多久的房間,輕輕道了聲“謝謝”。
拉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清涼令人精神一爽。
晨光照耀林木,朝發(fā)之氣彌散四野。
這真是一處凈土寶地!哪一日這世間才得人人都能享有這樣的清寧安定?
一只燕子游弋晨光撲飛而來,落在院中水井沿上,豆大的黑眼睛直直望著巽兒。巽兒同它打招呼問好,燕子的小腦袋晃了幾晃,好似好奇眼前之人。
一人一鳥相互望著,最后燕子覺得無趣,撲棱著翅膀飛到廊下窩里,頭也不再露一下。
巽兒沿著木廊走去旁邊的主屋。
主屋門開著。巽兒抬眼微微一瞥,只覺里面鋪設(shè)精巧雅致,卻沒有看見那位姐姐。不知道她在屋里還是出去了,巽兒立在廊下等待。
終于看到了人的身影!
巽兒翹首望著遠方金色陽光下從山林草木之中走出的人。寬袍大袖,步履輕緩,應(yīng)該是位男子。他也是這里的住戶嗎?
隨著那人越走越近巽兒辨認出那是位身姿挺拔氣質(zhì)清爽的公子——白色錦袍,青玉腰帶,頭發(fā)一絲不亂的束在同腰帶一樣顏色的玉冠里。
在這里,到現(xiàn)在她統(tǒng)共見過三個人,而每個人都如此不俗,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公子走下大路,拐到通向這里的小徑。巽兒身子一頓,快步上前。
那公子看到巽兒并不驚訝,一路微微上揚的唇角笑意更深。
“起來了,好些沒?”
“……好,好多了?!彼雷约海〗憬阃f了?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這般氣質(zhì)溫雅好品貌的公子真不多見。
巽兒跟在那公子身后,走進院子,上了臺階。那公子邁過門檻走進正屋,巽兒停在門檻外。
聽不到身后的腳步聲,公子回頭,看她站在門外便問:“怎么不進來?”
“……姐姐呢?你和姐姐……是兄妹還是……”夫妻?
聽她如此問公子扯起笑容,露出碎玉般細密瑩白的牙齒,然而他并沒有回答,而是拐去了一旁。
巽兒望了眼晃動的水晶簾,轉(zhuǎn)身看向外面,猜想他們應(yīng)是夫妻。因為即便是兄妹,女兒家的房間成年男子也不能隨意進出。
不大一會兒公子又出來了,巽兒往后看了看,仍是沒有看到昨晚的姐姐。公子將方才穿著的被晨露沾濕的靴子放在陽光下,抬頭往遠方望了望,望飽了方轉(zhuǎn)身看著巽兒笑道:“就算我長相女氣,聲音總同女子相異,個頭在男子里也算是中等靠上,怎么就讓你誤認為我是位‘姐姐’了?”
巽兒聽明白了?!啊?,你是昨晚的姐姐?”
“我是昨晚的,不過是‘哥哥’,并非‘姐姐’?!?p> “……”
“不用覺得歉疚,我小時候常被誤認為女子?!惫幼呱蟽晒?jié)臺階,轉(zhuǎn)身坐下,沖巽兒拍拍身旁的位置。
待巽兒坐下后,公子問道:“巽兒,你姓什么?”
“我沒有姓,就叫巽兒?!?p> “我姓毋名梧依,字……,算了,你喊我梧依哥哥即可?!?p> “嗯。”
“喊一聲聽聽。”
帶著幾分拘謹,巽兒望著毋梧依小聲喚道:“……梧依哥哥。”
毋梧依笑了笑,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p> 毋梧依沒想到她會是十五歲,看體型神態(tài)他還以為她只有十二三。
“你為何一直背著包裹?里面有珍視的物品?”別說她的包裹,她的人在被擊昏后都經(jīng)歷了從頭發(fā)到指甲從里到外的最嚴密的搜撿,除了那張地契,可謂干干凈凈。不過,只那張地契已夠讓大家對她充滿警惕。在沒有解除懷疑前,她是不可能離開這里的。
巽兒搖頭,壓下心中不舍說:“我,我要告辭了。謝謝你救我回來。抱歉,把,把你的床鋪弄臟了?!?p> 毋梧依也流露出不舍,問道:“這里不好嗎?”
巽兒眼里放光,“不,這兒很好!”
“那是你很急著尋到那個有感應(yīng)的人?”
巽兒想了想搖搖頭。能不能遇見那樣一個人還未可知,所以一路上她也不曾著急。
“那留下來陪我一段時間吧,很久沒人陪我了。你昨晚住的地方是我專門為客人留下的,這么久了,你是第一位。我很喜歡你的性子,你也應(yīng)該不討厭我,是吧?”
菜色般青黃的面頰上漸漸綻放明亮的笑容?!啊谩N乙蚕矚g梧依哥哥。我可以洗衣做飯還有做別的雜活兒來充當房租?!?p> “你能陪我些日子已是最好的房租了?!蔽阄嘁揽谏线@么說眼上心上卻不放過身旁人哪怕細若纖毫的反應(yīng)。這個年齡的女子聽到男子說喜歡自己,應(yīng)該會有羞怯。她卻絲毫沒有,且將呆木,傻氣,拘謹,誠懇拿捏地精準到位。
有意思!
“我餓了,你也該餓了吧?”
“……有點兒?!?p> “那好,我們一道‘洗手作羹湯’?!?p> “你會做飯?”這樣玉雕成般的錦衣公子?
“我喜歡煙火氣。”
巽兒歪頭回味這句話,只有過過“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才會這么說吧?她隱約感知毋梧依有不尋常的經(jīng)歷,但她無意探知別人心底的故事。
“我,我會做的飯倒還有幾樣,梧依哥哥想吃什么?我看我會不會做?!?p> “好,那我不客氣了?!?p> 巽兒笑著點頭。她的笑容總帶幾分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