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矛盾
“你這混蛋!別拿我的筷子!快給我換回來!”
“為什么就是你的筷子了?講個笑話,居然有人不知道先到先得的道理?”
天文六年(1537)2月7日,今川義元再次在天亮前被驚醒。天知道明明沒有到飯點,朝比奈菊千代和岡部二郎到底是怎么搶起筷子來的。枕頭旁的苗苗也打了個哈欠,顯然因為被吵醒而非常不滿。
“你們兩個,能不能等我起床了再吵?”今川義元一把拉開門,對著在走廊里扭打的朝比奈菊千代和岡部二郎喊道。
“要打去外面打?!苯翊x元看到了同樣從房間里被吵醒的早坂奈央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外,就給他指派了任務,“小七郎,把朝比奈和岡部帶到后院去。這個點,田沈肯定在外面修煉劍道了,讓他看著這兩個孩子。”
沒錯,在今川義元還在呼呼大睡的點,修行狂人田沈健太郎肯定已經在修煉了,說不定都已經練完了一套刀法。今川義元直到和他接觸后才明白,為什么這個天生獨臂的劍客卻能修煉出如此精湛的劍道,以至于讓他那個戰(zhàn)力驚人的劍豪老師大胡秀綱贊不絕口,稱他已經有了免許皆傳的資質——靠的就是夜以繼日的努力。
當然,也有例外。即使在天守閣四樓,今川義元仍然能清晰地聽到吉良瑋成大作的鼾聲。顯然這里的動靜沒有吵到他分毫,他每天都可以安然睡到巳時。天賦型選手,不需要苦練。
看著早坂奈央把朝比奈菊千代和岡部二郎送出了天守閣,今川義元才打著哈欠準備回去補覺。這個時候,卻剛好看到同樣被吵醒的那古野氏豐順著走廊走來。
“這可是朝比奈家和岡部家未來的家督啊,要是關系成這樣,以后可如何是好?”今川義元向那古野氏豐露出了苦笑。
“哈哈,朝比奈家和岡部家有些矛盾不是再好不過嗎?”那古野氏豐卻是笑了兩聲,在今川義元身邊低聲道。
“你怎么和我老師說出來的話都是一樣的?”今川義元白了那古野氏豐一眼,走到他的身側,也是輕聲道,“說真的,竹王丸,你其實不是我老師那樣熬成精的老狐貍吧?!?p> “哈哈,是或者不是并不那么重要,但是臟事總要有人干,不是嗎?”那古野氏豐退開了半步,半轉過身去,打量著走廊上擺放著的瓷器,不和今川義元對視。
“但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那古野氏豐又補上了一句。
“想明白什么?”今川義元不解。
“想明白,是什么樣的動力,支撐著好人甘愿去做臟事,凡事都往壞了想。”那古野氏豐凝視著瓷器器壁映出的今川義元那模糊的倒影,輕聲笑道,“說不定雪齋大師也是這樣想的呢?!?p> ·
天文六年(1537)5月3日,今川館天守閣。
時光飛逝,一眨眼已經是盛夏。此時的今川義元,正在本外內的道場里跟著田沈健太郎練劍。雖然論實戰(zhàn),田沈健太郎不是今川義元的對手。但今川義元明白,那僅僅是因為對方缺了一只手臂罷了。無論是基本功也好,對劍道的領悟也好,田沈健太郎的造詣都遠在自己之上。
之所以今川義元沒有去踢蹴鞠而是來道場練武,是因為他踢蹴鞠的伙伴早坂奈央今天上午被叫走了。早坂奈央快一年來的竭誠奉公贏得了太原雪齋的信任,太原雪齋開始安排他參與監(jiān)察目付的工作,監(jiān)視本家內部是否有可疑的跡象。
同樣的,那古野氏豐也讓太原雪齋逐漸消除了戒心,判斷他沒有威脅今川義元位置的企圖。畢竟也是今川氏親的血脈和今川家的一門眾,太原雪齋也讓他和早坂奈央一起從事目付之責——這種容易得罪人的工作,還是讓一門眾和家督親信來做最為合適。
“殿下,在下僭越,但請稍微認真一點吧?!笨吹浇翊x元又開始偷懶了,田沈健太郎忍不住督促道。
“知道啦,田沈,哦不,教練?!苯翊x元打著哈欠,重新擺好了架勢,練著田沈健太郎從大胡秀綱那里傳承而來的劍道起手式,嘴上則抱怨著“真是沒辦法吶……”
“不是在下阿諛奉承,殿下學得真的很快?!碧锷蚪√陕冻隽肆w慕的神色,由衷地稱贊道,“在下當年學此式的時候,足足百日才有些樣子。在下的師傅曾說過,就連他當時都練了月余才掌握精髓??傻钕铝暣瞬贿^十日,卻已經頗有建樹了。您有此般天賦,若是肯努力練習,來日劍道造詣恐怕將與在下的師傅不相上下啊?!?p> “田沈,這你就不懂了吧,‘努力’也是‘天賦’之一啊,并不是人人都能努力的。”今川義元搖頭,用竹刀緩緩地敲打著自己的大腿,“小時候在寺里,經常會有人家送自己的孩子進來念佛。有的孩子很認真,但是悟性不行,怎么學也學不進去。遇到這種,我老師就會夸他們用功?!?p> “還有的孩子悟性高,但不肯努力,讀的經比別人少很多。遇到這種,老師就會說他們雖然聰明,但是不肯努力。若是努力了,之后肯定會有成就?!?p> “雪齋大師說的有什么錯嗎?”田沈健太郎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并不是說想努力就可以努力的,也不是說想認真就可以認真的。能在一件事情上集中精力而不被外界分散注意力、忍受勞累和枯燥,這所謂的‘努力’本就是一種天賦,不是靠著后天的訓練就能練出來的。有些孩子天生就不能集中精力,沒必要為難他們,就想有些人天生就沒有悟性一樣。甚至我敢說,比起悟性,努力的天賦要更加難得和罕見?!?p> 今川義元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回憶著小時候的往事,“每次遇到哪些不用功的,老爺子總是和他們父母說這孩子不努力。那些父母就氣得不輕,狠狠地訓他們孩子,逼他們用功,不聽話就打罵??蛇@也不是逼能逼出來的啊,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罷了。那些用功而沒悟性的孩子們就幸運多了,父母不會說他們什么。但其實他們本質上不是都是一樣嗎,缺少一種天賦罷了。”
“殿下高見,在下受教了。”田沈健太郎認真地品味著今川義元所說的話。
“你是在夸自己嗎?”今川義元被田沈健太郎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田沈,你就是我見過最努力的人了。你是在夸自己有天賦異稟嗎?”
“殿下折煞我也,豈有此意?”田沈健太郎被今川義元一下子鬧得臉紅起來,連連遜謝不止。
就在這時,吉良瑋成趕了過來,告訴今川義元有人來天守閣求見。今川義元于是便走了,可是吉良瑋成卻被田沈健太郎給纏住了——去年在驛站交手時,吉良瑋成以力欺人,擊敗了田沈健太郎。要強的田沈健太郎顯然對此耿耿于懷,每次有機會都要拉住吉良瑋成比試——吉良瑋成拗不過他,只得當起了陪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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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天守閣后,今川義元發(fā)現(xiàn)來的正是堀江城城主大澤基相的嫡子大澤基胤。自去年第一次遠江平叛失敗后,大澤家就在堀江城起兵反對今川良真。在孤立無援的整整一年里,堀江城堅守不落,始終抵抗著今川良真方的攻擊。這份忠義和堅韌,令今川宗家上下都是感動不已,也給予了大澤家極高的禮遇。
“堀江城還能守嗎?”今川義元笑著向作為使節(jié)的大澤基胤問道,也得到了他想象中的答復——
“大殿什么時候發(fā)兵來救,堀江城就守到什么時候?!?p> “若是一直沒援兵呢?”今川義元接過大澤基胤帶來的信件,同時隨口調侃了一句。
“那就一直守?!贝鬂苫穮s是頗為認真地給出了承諾。
今川義元讀罷了大澤基相的親筆信,正色地看向大澤基胤,向他發(fā)出了邀請,“大澤,今川家旗本第四備的備隊長于去年陣亡后,此職一直空缺,你是否愿意就任?”
“在下嗎?”大澤基胤受寵若驚地睜大了眼。
“大澤家的嫡子值得這個恩典?!苯翊x元面不改色地答道——這確實也是實話,想必今川家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家主本人擔任城主,而其子也能在本家擔任備隊長——這在今川家里是只有松井家才有的恩典。但大澤家此番的表現(xiàn),也完全不下昔日松井家。
但真的促使今川義元做出這個決定的,卻是因為大澤基相信中的內容。大澤基相沒有自己的孩子那樣豪情壯志、信心滿滿。曠日持久的守城戰(zhàn)極大消磨了守軍的士氣,沒有援兵的日子也讓守軍看不到未來。大澤基相擔心家中有人背叛,導致堀江城淪陷,所以才提前送出孩子到今川義元這里,希望替大澤家留下血脈。
這份對今川宗家的忠誠,連今川義元這個素來不喜家族利益的人都為之震撼。哪怕是為了回饋大澤基相,今川義元也要把旗本第四備的備隊長一職交給他的孩子。
“敢問大殿,第四備的備隊長是如何戰(zhàn)死的?”
就在今川義元思索的時候,大澤基胤卻主動提出了疑問。
“死守本陣、為我爭取時間而戰(zhàn)死的?!苯翊x元回憶起牧山名左戰(zhàn)死時的慘烈模樣,微微皺了皺眉。
“那這支備隊很對在下的胃口?!贝鬂苫酚糜沂种刂氐劐N了錘胸膛,朗聲對今川義元道,“請大殿…請殿下放心,在下必繼承先任的遺志和家族的絕學,將旗本第四備練成今川家最強之盾!不負殿下所托!”
今川義元望著大澤基胤,后者那年輕的眼眸里閃爍著斗志的火光。顯然,這個年輕人不是很懂人情世故,錯會了今川義元的意思。他不明白這個任命本質上是為了褒獎大澤家,而是將其當做了對自己能力的認可。但這份年少輕狂的自信,卻令人激賞。
“大澤,我會拭目以待的?!苯翊x元微微低下頭,凝視著大澤基胤的雙眸,沉聲勉勵道,“等你練好了兵,我們就回去給堀江城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