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私塾建在村里的觀音廟里。私塾老師是本縣另一個鄉(xiāng)的人,人稱周先生,是個年近五十的老童生。他雖然連秀才都沒考上,但仍執(zhí)著于舉業(yè),每日勤奮讀書,絲毫未有懈怠。村里人見他執(zhí)著,收費又便宜——每月不過一兩銀子,便請他在觀音庵里開館,每日再免費供他些食宿。算起來,從匡超人開始讀書起,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
匡超人和錢致中是私塾里年齡最大的孩子,他們兩個已經(jīng)開始學習寫八股文,其他孩子還在研習四書五經(jīng),更小的還在識字??锍烁改赣H不大識字,匡超人到8歲才開蒙,但他悟性高,又肯努力,因此學業(yè)竟然與五歲就開蒙,且父親是秀才的錢致中不相上下。這無形中給了錢致中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導致錢致中時常不給他好臉色看,對此匡超人也是無可奈何。
這幾天先生講了八股文的第二部分“承題”。先生說:“寫得好的承題,必須與第一部分‘破題’互相照應,特別是在結(jié)尾處,一定要導入上文……”
講完之后,先生就叫匡超人和錢致中自己練習,然后去看其他孩子了。等匡錢兩人寫完,先生又給他們點評,這次又表揚匡二郎寫得好,不過錢大郎也不錯。然后就吃午飯了。
午飯是孩子們自己從家里帶的,由觀音廟僧人幫忙加熱,孩子們每月除先生的束脩外,還要交一些柴火費??锍藥У恼绽敲罪?、泡菜、豆腐和雞蛋。錢致中有時有肉,大部分時間和匡超人吃得差不多,大部分孩子都是這樣。錢二郎就比較慘了,幾乎每天都是泡菜。不過看到先生每天也幾乎都是青菜蘿卜,錢二郎也就不那么難受了。
孩子們中吃得最好的是顧土新,幾乎每天都有豬肉吃,據(jù)他說他父親是殺豬匠,因此一直都會有零碎肉塊吃,這令孩子們很是羨慕。另外,潘保正家的潘大郎也經(jīng)常吃肉。據(jù)潘大郎說,整個村子都歸他爹爹管,誰要是作奸犯科,小心他爹爹拿他去見官。不過匡超人對潘保正沒什么印象,可能是因為家里是走夫販卒,被人看不起的原因吧。
吃完飯,先生出去洗碗,孩子們可以放松一會兒。錢致中把竹籃收好,然后拿出一本書來,大聲說道:“來來來,看,這是什么書?”
孩子們呼啦啦都湊了上去,把錢致中圍在了中心??锍霜q豫著自己要不要去看,只有顧土新還在不慌不忙地嚼著肉,他通常都吃得多,吃得慢。只聽錢致中大聲念道:“三科——墨程——持運。知道怎么意思嗎?”
孩子們無人應答,錢致中覺得很滿意?!叭?,就是最近幾次科舉考試。知道為什么是‘三’嗎”有孩子說:“我知道,就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摹?,是虛?shù),表示‘很多’。”錢致中講話被打斷,很不高興,使勁瞪了那個孩子一眼。那個孩子就不作聲了。
“而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嘛,就是八股文?!薄熬褪悄愫涂锒缯趯W習的八股文嗎?”一個孩子問道。錢致中答道:“不錯。知道我這書有什么用的嗎?里面都是考官給考生寫的示范八股文,還有考中的士子的文章。這本書里的收錄的文章,都是馬先生精挑細選,從那些程文墨卷里選出來的?!焙⒆觽冞€不太明白,匡超人心里怦然一動。
錢致中又說道:“再說一遍,程文就是考官寫給考生的示范八股文,墨卷就是考中的士子的文章。馬先生不僅選出了其中優(yōu)秀的文章,更難得的是,他還給這些文章做了批注,有了這些批注,你就能知道,這些文章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你就可以‘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孩子們恍然大悟,匡超人有些坐不住了。
有孩子問道:“馬先生是誰啊?”錢致中說:“這馬先生嘛,是一位名士。他曾經(jīng)三次考了案首,三次第一名!“馬先生真了不起!”有孩子驚呼道。“他一定是狀元咯!”
“這個嘛,”錢致中聲音小了些,“他還沒中舉呢,只是考秀才時的縣試、府試和院試他都考了案首。”“不過,”他聲音又大了起來:“他只是時運不濟。我父親也是時運不濟,而我就不同了,我一定能中舉!”孩子們見他這么自信,一時竟無言以對??锍税l(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竟然也湊了過去,他覺得臉上有些微微發(fā)熱。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臉紅了。
錢致中滿意地站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匡超人,得意地撇了他一眼,就把書放回課桌內(nèi),出去上茅廁了??锍吮荛_了錢致中的目光,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錢二郎發(fā)現(xiàn)了他悶悶不樂的樣子,猶豫了片刻,就走到他哥的課桌旁,悄悄把書拿了出來,走過去遞給了匡超人??锍四樃t了,他看著書,一時不敢接?!斑@不太好吧?”他問錢二郎。
錢致和說:“沒事兒,你趕緊翻翻,翻完了我放回去就是了?!笨锍嗽僖踩淌懿蛔≌T惑,趕緊拿著書讀了起來。沒想到錢大郎很快就回來了,錢二郎趕緊把匡超人擋住,背對著錢大郎,把書塞到了自己的衣服下,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錢致中伸手去拿書,想到這書今天給自己帶來的勝利,心里就禁不住得意。這時他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他大喊起來:“我的《三科墨程持運》不見了!”他快速地在書桌里扒拉了幾下,又檢查了地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書。他站起來大叫:“誰拿了我的書?”他瞪著眼,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都驚訝地看著他。錢二郎一如既往地低著頭,這小子從來都不敢跟他對視;顧土新先是看了匡超人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收拾著他的竹籃;匡超人則低著頭看他的書。
錢致中大步走到匡超人面前,說:“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書?”匡超人臉漲得通紅:“你不要瞎說!”他心里又有些發(fā)虛,嘴唇微微顫動。錢致中咆哮道:“你一定是嫉妒我,怕我超越你,是不是?”沒等匡超人說話,他繼續(xù)嚷到:“這書是我爹爹從省城給我買回來的,你想要,你讓你爹去給你買一本??!你干嘛要偷我的?”
匡超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顧土新在旁邊喃喃道:“他沒有偷……”“住口,肥豬!”錢致中沖顧土新吼了一嘴。顧土新又驚又窘,看向先生。先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來了。
先生咳了一聲,把目光移向別處,并沒有說話。顧土新只好委屈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快把書還給我!”錢致中又朝匡超人吼道。這時,只聽見錢二郎在后面怯怯地說道:“哥,你的書在這兒呢。你剛才可能沒看見?!辈恢挥X間,錢致和已經(jīng)站到了錢致中的課桌旁,指著里面。錢致和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果然看見那本書躺在那里。他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使勁坐下去,鼻孔里噴著粗氣。錢二郎趕緊溜了回去,匡超人感激了看了看他。這時,先生又咳了兩聲,說,開始午休吧。